第一百五十六章 欲堵不如疏
“确实,学生不敢欺瞒!”卫书办忙起身叉手,认真地回答。
“难道这世上真的会有甘罗那种人吗?”赵拓自言自语道,然后转向卫书办:
“老卫,你在现场,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很儒雅,还是像诸葛亮那样的,或者……像个隐士?”
卫书办微笑摇头,又从袖子里掏出一份札子来。
“还有?”赵拓怔了下接过来看,封面上写《青衫队横峰道战记实录》。“这……?”赵拓疑惑地看向卫书办。
“大人应该听说过上饶解围的事吧?但究竟如何解围,娄贼部因何退走,这前后始末恐怕极少有人清楚。
这是敝主人派了学生前往戈阳,从李丹留在戈阳的团练中寻觅、面谈了七十余人,最后整理出来的详细经过。这之间的故事可精彩着呢,大人请看!”
“这件事难道不是上饶诸君协力抗击叛匪么,后面还能有什么故事?”
赵拓好奇起来,翻开首页便看到李丹差点劫走陈家女儿,后来被县令委派到万年出差,皱了皱眉,略想想,又压抑着心头的不快继续看下去。
谁知后面越看越入神,竟把卫书办给忘在一边了。他不知不觉起身走到窗前,忽然微笑叫好,一会儿又端起茶杯喝水,眼睛却未离纸面。
“妙,妙啊!”看到精彩处赵拓叫出声来,拍着桌子叫道:“此子奇才,竟将叛匪众人玩弄于鼓掌,真真世上少见也!”
忽然他停下来,疑惑地看向卫书办:“从这上面看,这个李三郎居然能文能武?我看他带兵很厉害,那么多降卒居然很快便听他号令,很不简单呀?”
“回大人的话,开始学生也是疑惑,后来向多人反复求证,大家众口一词。
关于降卒为何能这样快就能反戈一击,学生确实询问过不少人,他们说李三郎对这些人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士卒有一人未食则李三郎不食,士卒冒雨则李三郎不着蓑衣。
缴获按镇抚记载的功劳分配,钱财按阶级高低领取分红。且不论是否降卒,只要站在青衫队旗下便一视同仁。故而上阵杀敌无不奋勇争先,敌则望风披靡。
又说,李三郎设镇抚官于俘虏营,与降卒同吃、同劳。
他们常和降卒围坐相谈,对比现今吃饱喝足的日子,揭发长官罪恶及残虐行径,故而降卒归顺后便无意再回头矣!他们管这个叫做‘忆苦思甜’……。”
卫书办滔滔不绝,将自己从被访者那里听来而没能写进札子里的事讲了一刻钟。
“很好,很好!”赵拓心潮澎湃,在屋里来回走动,思索了一会儿,问:“那这个李三郎现在回余干了?”
“是。”书办回答:“且学生北上之前,府里已经收到余干县令范大人捷报,说团练与乡勇配合,用计谋破了湖西悍匪陈元海,已使他父子二人授首,斩俘千余。
….
想必向京师的告捷露布应该这两日便要到了。”
赵拓以拳击掌,满脸兴奋,正要说话,忽听卫书办说了句:“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学生出发时又有信使来,说湖匪蓼花子部近八千人已经抵达余干城下。”
“啊?”赵拓吃惊:“有八千人?”八千人攻打一个县城可算不少了,要放在别的县只怕能抗住两千、三千匪徒就很不容易。“这、这李三郎能抵挡得住?”
“回大人话,目前余干县城里有团练两千余,另有千人左右的渔民在水面协助,饶州官军有两百多驻扎在南郊的冕山上,城外各乡乡勇有不足两千,分散在六个巡检司。”
卫书办回答:“敝主人说大人您知道了情况可能会担心,他要学生传话:
他与李三郎之间已经约定首先用疲敌之计,使敌顿兵与余干城下。敝主人已经说服湖匪白浪反正,配合官军捣毁蓼花子老巢。
然后趁其军心大乱掉头回返之际,鄱阳官军和余干团练里应外合,在敌人退兵路上歼敌于运动中。”
“什么叫‘歼敌于运动中’?”赵拓有些不解。
“这个……学生也不大懂。不过这是敝主人的原话。”
赵拓坐在那里想了想,然后把札子看完。他感到很担心,赵重弼虽然说得自信满满,并且也说了有湖匪头目愿意接受招安等,但他们的话能信?
再说余干,城里只有两千团练,什么乡勇、渔民,还有那两百官军都在城外远远地看着呢,实际根本没法伸手。
赵拓虽然没在现场,但他能够想象这种情况。敌众我寡至此,难道李三郎真有什么好办法把城守住?他很有种想下旨的冲动,但转念想不行。
首先鞭长莫及,等旨意到援军调来再赶到余干,一切都可能结束了;其次作为皇帝他心里明白,作战应该交给守土有责的将领完成,而不是自己亲自操刀。
“你刚才说,那些举子和李三郎不是同类,可是想告诉吾他才高八斗、文武兼备?”他若有所思地问了句。
“非也。”卫书办回答,干脆得赵拓也一愣,连门口的侍卫都撇了他一眼。
“学生所谓并非同类,是指李三郎如天上的雄鹰,而这些叽叽喳喳的举子不过是地上的草鸡,这两者如何可以相提并论?”
“哈哈哈……。”赵拓大笑起来,这个比喻他觉得很形象。
当同龄人还在摇头晃脑子曰诗云地为科考准备,李三郎已经在运筹帷幄,对付闽赣最凶恶的叛匪;
当这些人正在争论仄仄平平,李三郎已经取得了人生中第一场战役的胜利,并写下了“寄傲余今夕”的诗句;
当他们为表现豪爽争执谁来付酒钱的时候,李丹将缴获的财货分给士卒们,赢得了他们效死的决心和战斗的意志。
….
这确实是没办法比较的。“不意李文成公有子若此!”赵拓说,十年前他虽然在两宫扶持下听政,但这位知府的殉职他是有记忆的,毕竟在黄河大堤上殉难的四品大员极为罕见。
“有件事,敝主人要我讲给大人听听,说也许您可以予以帮助。”
“哦?重弼有事要吾帮忙?什么事?尽管说来。”赵拓心情不错,立即询问道。
“敝主人与知府大人联名为李三郎求赐民爵一级,但听说……这事在布政司遇到点麻烦。”卫书办压低声音说。
“麻烦?”
“是。”卫书办将李丹带头捐输并将其大伯家产充公事说了,然后道:“布政使司有人认为李三郎不尊长辈是为不孝,故而反对给他赐爵,所以……。”
“所以这件事到现在也未落实,可对?”赵拓气不打一处来:“说这个话的人没有脑子么?忠、孝之间,自然是忠君爱国为先,岂有苛求两全的道理?”
他很恼火这些文官,但大敌当前江西路那边暂时还不能调整,甚至连那个李肃都不宜动。“好,吾晓得了,会找机会注意这件事。”他表示。
之后两人的话题开始围绕江西南路风土人情等进行。期间赵拓想起李丹对矿山管理的意见,便问:
“书办,重弼对李三郎所议矿山管理之事如何看,他可曾与你探讨过?”
“敝主人对李公子的提议颇为认可。大人,敝主人自到任后即受府台委托署理矿务,所议对其中情弊了解颇多。”卫书办为赵拓和自己各斟满茶杯,然后继续说:
“江西那个地方山多、地少,各种矿物应有尽有。
自太宗皇帝靖难以来,人口不断增殖。如李三郎所讲,把人都拘地里既不现实,又无可能。
故而发展冶炼、采矿,将闲散人员聚集起来,给他们活路和挣钱养家的机会,有恒产者有恒心,这样的人就不容易造反。
人越是闲着,越要找衣食来源,要么依附豪门,要么寻衅造反。这两种对朝廷来说都是不利!
但如能给他们第三条路,让他们看到希望和活下去的可能,造反者就成了少数,想闹他们也闹不起来,或者极易被扑灭了。”
“嗯,这个是‘堵不如疏’的办法。开拓沟渠,让拥堵之水能够安全地泄走,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赵拓牙疼般咧咧嘴,他发现饱学五车的朝中诸公,竟无人想过开导、疏浚的思路,实在让他不可思议。
但是,劳力涌向矿山聚集一处,采矿业就成了乱子多发的行业,这个问题该如何解决?他禁不住打开折子,找到李丹关于矿山管理这段,又仔细读了一遍。
李丹说,矿山管理需要专门立法,因法循法就不会走偏。
看到他批评派遣太监给下面带来的混乱,及因人治理出现的执行不一、标准不严密,并由此产生各类情弊。年轻的皇帝禁不住叹了口气。
….
虽然派太监这事不是在自己亲政时的决定,但史书里肯定把这个帽子让自己来戴的,他觉得气闷,自言自语道:“该如何做才是最好?真想找他来当面问问。”
“大人想见敝主人了么?这有何难,等战事结束,陛下论功行赏时,他少不得要上京的。”卫书办显然错会了意,赵拓微笑着摆摆手并未接这个话茬。
“从重弼他俩的对话里看,好像这个李丹比较倾向对矿乱行抚,而对湖匪用剿。福建那边矿乱最终发展到娄自时那样不可收拾,难道是因为抚得不够、剿得太多?”
卫书办笑了:“大人,这个问题敝主人和学生也曾探讨。李丹说对矿徒行抚是指饶州的情况适合这样办理,因本地矿山比较分散,各矿规模都不大,有千人就已经算是大矿了。
但福建不同,那边不仅矿坑彼此临近,且数千人乃至上万人的大矿有多处。是故在饶州采用的手段、方式,在广信府就不一定适用,到了福建更不相同。”
“原来如此,所以地方官处置应该是因地制宜的?”
“正是如此。不过李丹所说招抚之后宜尽快立法,依法保护矿工、保障其安全,遏制矿主、矿监势力,这点倒是各地共通的。
敝主人也说,其实绝大多数矿徒起事,并非闲来无事或者无事生非,其背后都有矿主、矿监过度压榨、欺瞒欺诈的缘故。
甚至娄贼那样自身就是矿监,手握护矿武装,挑唆矿工与官府作对,骤然起事便能约束数千乃至更多人参与,且依仗势力反复降、叛,恣意妄为。
李三郎的意思是要通过立法说明对采矿业如何管、谁来管、怎么管、如何监督审计等等。
在法律中摆明从业者各方分别有哪些权益和义务,要如何遵守法令,违抗者如何处理,矿山有哪些收益可以留给承包的矿主,哪些需上缴。
这样执法者依法依规做事,地方也容易管理和评判。这些敝主人写有一份心得在此,请大人观看。”说着又拿出第三份札子。
看那封面上,写着《论矿山管理与监管事》。赵拓不由失笑,开玩笑地问:“还有没有?你干脆一次都给拿出来好啦!”
卫书办也笑,摇摇头表示没其它的了,并说:
“李三郎的主要思路,归结起来就是江西地少矿多,将集中在农业上的人口分散到采矿业、冶炼业、运输业是个比较好的办法。
但对这些新兴行业的管理需要加强,不能轻视甚至忽视,那样的地方官一定会因不作为导致矛盾发展、地方糜烂。
所以要尽快立法,促使地方官员有法可用、可依,有监督和监管的依据……。”赵拓听了频频点头,觉得眼前像是出现一道曙光。
听卫书办说完,他低头继续看札子,忽然一阵喧哗声从楼下传来,听上去是举子们为某事争论。赵拓虽是皇帝,年轻人心性未减。
….
隐约听到有人说:“格物并非坐禅,更与道家无关,你老兄显然是搞错了!”
他立即想起札子上有李丹对“格物致知”的内容,便起身示意侍卫开了门,并制止了另一名侍卫想要干预众人讨论的举动,
走到廊道上,站在刚刚好可以向下看到众人头顶的位置,想听得更清楚些。
“以贤弟来看,程老所谓‘仁者与物浑然天成’又如何做解,难道明道先生错了不成?”
“兄台之意,我等也不必每日读这圣贤书了,每日去格物即可,这岂不是笑话?”又有人说:“难道陛下会因你格物,便赐个进士下来么?”
“诶,丛喜兄并非此意,刚才的话题明明说不可死读书、读死书,所以才应了‘格物致知’这话,兄不可偷换话题。”
“凤之,我亦知道‘格物致知’,但正如躬如所讲,明道先生讲‘将以穷理,将以致用’不正是说的要辨明道理?
所谓理不辩不清,故而我等辩论正是欲有所‘致知’也,如何便与那逞口舌之快等同了?”
“魏丛喜从未阻止过各位辩论,也未说过辩论不可取。在下只是觉得说得多不如做得多,所谓知易行难,正如是也!
不做任何事,便不知其难处、弊端在哪里,空逞口舌之快。就如那庖丁解牛,看上去唯手熟耳,然自己不动手,又焉知其中奥妙险阻?”
“哈!难道魏兄事事都要亲历亲为?莫非要吃口饭还需躬耕陇亩,那要农人作甚?”
“哎,各位、各位,学生以为这个话又偏颇了。君子欲达,其实不必事事亲为,体尝若干即可。魏丛喜的话对,韩会之的话也有道理……。”
“唉,你邓子期就是会和稀泥!”两边的人都不满意,这和事佬摊开两手无奈地叫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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