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虎园（上）

八七终于被调离了西北角，得到了一个新差事，看守虎园。这虎园里养着一只刚满两岁的老虎，而八七要做的，就是和另一个宫人一起看守虎园的大门，并照料老虎的饮食。

        “你们可记好了，园子里这位一天一顿小肉，五天一顿大肉，隔天一餐水果点心，需要每天一早去御膳房领。还有，膳房的人早上最忙，做事说不准就有个疏忽大意的，所以你们可得小心，多留意着点，千万别搞错了。第一要看清楚虎食的分量和种类，这都是有定例定额的；第二这老虎不吃隔天的肉，都是吃新鲜的，要万一吃坏了什么东西，吃出了毛病，可是你们担待不起的；第三这老虎不吃鱼肉，要是膳房的人不知道，或不小心搞错了，你们要记得提醒他们；第四嘛，这老虎的胃口好，牙口也好，虽说安排的虎食一直都是有多无少，可要是有谁从中克扣了，老虎啊诸位，这可不是什么一般的畜生，老虎闹饥荒了是要吃人肉的，你们明白吧！”

        管事的人嘱咐了一遍，又带二人一一检查过虎园的所有出口：“好了，现在大体就这些，你们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八七往旁边看了看，自己这位同伴始终垂着头，似乎并没有要回话的意思。才道：“回总管大人，暂时没有什么问题了。”八七现在根本就无法思考。他苦熬了八个月，终于熬出头，脱离苦海了。而今短短一天之内，他换了更舒适的寝房，穿上了料子更好的衣裳，来到了王宫的更深处，还是花园！！——他简直记不清上一回自己看见一棵树，一朵花是什么时候！而且这份差事还这么简单，这么体面……

        送走了总管大人，八七愉快地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要和身边的同伴分享自己的好心情，可转头一看，同伴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高兴个什么劲啊！”同伴神情沮丧也不失好奇。

        八七静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西北角过来的。”

        同伴：“……所以呢？”

        八七还是一脸的喜不自胜：“我之前在西北角当差，过去的八个月，我每天都在洗恭桶。”

        同伴皱了皱鼻子，拿手在鼻子前挥了两下：“咦哟！”八七对这样的态度已经见怪不怪，不过他还是怕自己身上真的有味道，因此略略退了两步。那人看八七还算识趣，这才正眼打量过来，又道：“你也别高兴得太早了，养老虎可没那么容易。”

        “是吗，这里头养了几只老虎啊？”八七面朝园子，往围墙下看去。——这座园子是往下开凿出来的，因此站在墙外，园中林木景致便能轻轻松松尽收眼里。

        同伴嫌弃而奇怪地瞥了八七一眼：“一只。”

        八七：“那这是一座斗兽场吗？听说先帝喜欢斗兽，在宫里修了一座很大的斗兽场，不会就是这里吧！所以这老虎是养来的斗兽吗？”

        同伴：“这老虎是琳琅小姐的爱宠，前些天伤了人才被关到了这里，不是什么斗兽。”

        八七：“对了，我叫——，我叫八七。”

        同伴：“……我叫褚桑。”又叹了口气：“这差事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这里又偏远又荒僻，和御膳房隔着几乎一整座御花园，更别提我们吃饭睡觉的地方又在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方向……”

        八七笑得有点傻：“多赶点路而已，这还是比洗恭桶轻松多了。”

        褚桑翻了个白眼：“你能不能别说那三个字了！！就像多光彩似的！”又道：“要单单是多赶点路也就罢了，可这里山穷水尽，除了我们俩，还有园子里那只老虎，平时怕是连半根鸟毛都见不着。”

        “这也挺好的，清静。”

        “你难道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褚桑有些惊讶，更觉得怒其不争，“见不到别的人，就意味着我们两个，我和你，就和他们那些有来有往、有说有笑的成了两拨人了。人家的好我们凑不上，也赶不着，最重要的是，没有机会。要知道有人的地方才有机会，可我们再也不会有机会了。我本来想，这回一步错，错就错嘛，总有让我纠正、把事情恢复原样的机会。可现在，谁知道这只老虎能活多久，或许三五年，七八年，又或许十几年……而我们就要一直一直守在这里，一直一直待在这个位子上；也就是说，我们永远也不会被人看见了！就为了底下这只畜生！！”

        这番话听得八七目瞪口呆。他上一刻都还认为这一切尽善尽美，可现在，他不得不尝试重新认识一下自己的处境。

        八七沉默了半晌，又道：“那你是怎么来的？”

        褚桑撇了撇嘴：“我运气不好。说白了，我就是太傻了，要知道，这宫里人人都想往上爬，人人都想把别人踩在脚底下，为了能往上爬，他们简直什么手段都用尽了，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而我，唉，只怪我太容易相信别人，才会遭人陷害，沦落到如此地步。”说完又转头探究地看着八七：“或许你也是被人设计诓来的，只是你还不知道，还把这件事当成了一件好事。”褚桑想了想：“要是换了我，宁可待在脏水里，也不要待在一潭死水里。”

        说到这里，不远处的树丛中忽然传来一阵异响。这园子的围墙并不算低，可园中花木葱茏，山石成堆，又有丘壑起伏，曲折成障，八七抬眼望去，便是居高临下，也依然一无所获。“是老虎吗？”八七近乎自言自语地道，一面沿着围墙一路寻了过去。

        褚桑只好跟在身后：“这老虎关在园子里又跑不掉，你急什么？小心别掉下去了。”

        八七没觉得自己着急，不过，还是默默放慢了脚步。“我以前听说老虎是山中霸主，非同寻常！”顿了顿，没听褚桑回应，又道，“所以这老虎真的会吃人？”

        褚桑：“这老虎是在御花园里长大的，虽然不怕生，但性格温驯，从不会伤人，又怎么会吃人呢！而且它又自小跟在琳琅小姐身边，恐怕是这世上最不像老虎的老虎了。”

        “可你方才好像说，这老虎是因为伤人才会关进来的？”

        “是差点伤了人，不过也是因为人家欺负它的主子。虽然我没有亲眼所见，但大家都看见了。”

        琳琅小姐？八七隐约记起来，这位琳琅小姐是公主府里的大小姐。听说当年闻懿公主被禁足后，她就被接入了宫中教养。不过，这老虎又是怎么回事，她被欺负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有人胆敢欺负陛下的亲外甥女？——过去长达八个月的信息封闭和千篇一律，让八七一走出来就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不管是自己从未体验过的，还是以前错过了没有在意的，都让他觉得新鲜，想要追根究底。不过目前看来，褚桑似乎并不愿意多说，更没有这个心情替他答疑解惑。

        虽然褚桑口中的老虎不怕生，可这一整天都过去了，八七始终没能看见老虎的踪迹。

        直到两天后。

        ……“你不是说着老虎不怕生，也不会伤人吗？”

        “话是这么说，可那天学宫里的事之后，万一这老虎改了性了呢？万一它想起自己是个老虎了，决定见人就吃呢？万一它知道是我们把它给关起来的，决定伺机报仇呢……”

        “那我们能怎么办？”

        “能怎么办？再看看吧！反正他们也不会急着来检查，我们慢慢想办法吧！”

        两人商量来了半天也没个结果，正觉得一筹莫展之际，琳琅小姐来了：“这是什么？”她一眼就看见了八七手上那只金灿灿的、格外显眼的铜铃。褚桑回话：“回琳琅小姐，这是总管大人刚送来的，他让我们务必把这个戴到琥珀的脖子上。”

        琳琅拿过铜铃，眉头微微皱起来。八七觉得这铃铛很漂亮，很精致，但琳琅小姐似乎并不这么觉得。

        褚桑又道：“我们正为这事发愁呢！他们还说过几天就要派人来检查，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送我进去吧。”琳琅小姐将铃铛抓在手里。

        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该不敢拿主意。这时八七眼睛一亮，竟是老虎！时隔两天，它终于肯现身了！老虎迈着缓慢而沉重的步伐，慢吞吞地走到了三人的视野中来，却没有走近，而是还隔得远远的，便淡然地坐下了。“琥珀！！”琳琅小姐喊了一声，笑了。又道：“给我开门吧，我的琥珀都来接我了。”

        琳琅小姐的态度和语气并不算强硬，但两人似乎都觉得，他们没有让琳琅小姐改变主意的本事。

        在琳琅小姐的坚持下，他们只能放琳琅小姐独自进去。然后老虎便带着少女再次转身走向了虎园深处。这一幕让八七既惊艳，又震撼，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记得这一天，明明天气阴沉，无风无日，但老虎那一身艳丽斑斓的皮毛却金光灿烂，看得人直晃眼。至于琳琅小姐，她与虎同行的背影在八七眼中更是一幅永不褪色的神女图卷。

        虽然虎园里风平浪静，一派和谐美好的景象，可八七还是忍不住担心：“你确定这不会有事吗！”

        褚桑：“不会的，琥珀和琳琅小姐感情深厚，它是决不会伤害琳琅小姐的。当初琳琅小姐有一回差点被秋千架砸到，还是琥珀把琳琅小姐扑开的，这畜生宁可自己被砸，也要保护琳琅小姐。所以他们都说琥珀不是一般的宠物，既通灵性，还护主，简直比人还懂事还有良心呢！”

        褚桑似乎为铃铛的事松了一口气，继续道：“这老虎是当初赵小姐刚进学宫时送给琳琅小姐的，就是去年春天的事，那会儿这老虎还跟普通的家猫一般大小，到了现在竟一点一点长到了这么大，坐船的时候一上船整只船都得往下一沉！”

        八七：“它还会坐船？”

        “可不是？之前它哪儿都去，几个园子都逛过，打理这园子的宫人都认得它，还好多都喜欢它。有几个宫女甚至还会藏了肉偷偷喂它呢，只要不给琳琅小姐发现。只不过它不一定吃，而且吃了也不一定肯让你摸。它随了主人的性子，很少发脾气，就算有人扰了它睡觉，或者给它喂了不好的肉，还有一回，有人一直叫它‘琥珀’‘琥珀’，它也不会理你，最多只是默默走开，把自己藏起来。”

        “像你这么说，那它是怎么会被关到这里来的？”

        褚桑低了一下头：“因为它那天看到有人欺负琳琅小姐，在学宫里。所以琳琅小姐从来不会带琥珀去学宫，——那学宫在千寻湖中央的一座小岛上，那天琥珀就是坐船去了学宫，正好又撞见了有人对琳琅小姐不客气，所以它才会伤人的。其实也没伤人，但他们不肯放过它，就算这事是他们的错，就算琥珀只是在保护琳琅小姐。”又叹道：“所以啊，只有跟对了主人才能过好日子！”

        八七：“……你在说谁？”

        “琥珀啊，还有谁。要是他的主子不是琳琅小姐，而是陛下，这件事就不会成为罪过，而是会成为功劳。他也就不会主人拖累，关进这园子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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