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暗渠
因为琥珀咬死了薛妃的爱犬,看守虎园的八七受到牵连,被罚了俸禄,还被降职换了份清理暗渠和水沟、更加不见天日的苦差。
这份差事比八七预想的要辛苦得多。他必须和同僚一起划着小船,顺着各种河道暗渠,穿梭于宫城内外的重重高墙之间;有时候他们只须在船上打捞,而有时候,特别是暗渠壅塞的时候,就往往要下水疏通,把卡在出入口的那些破布条,树叶,或是该死的树枝和棍子之类的东西给亲手掏出来……
成天地和水打交道,浊腥闷窒的水气,潮湿黏腻的水草水虫,耀眼的波光甚至灼伤了八七的眼睛。更别提连日不辍的棹桨和打捞,让他一度累到难以安然入睡——肩背酸痛,手臂也肿胀到无法弯曲,那段日子,八七觉得自己成了一只大肚瓶,瓶子里装满了痛苦和辛酸,都快把自己给撑破了。想起当初洗刷恭桶的时候,没人监督,也能时不时伸伸懒腰,休息休息,还有师父热闹的大嗓门作伴;后来守园子的时候,也有褚桑能说说话,还能看见天空,看见草地,看见琥珀和色彩缤纷的琳琅小姐……而现在,他每天都有例行的河道要检查疏通,和自己一起工作的人沉默寡言,似乎是个哑巴,至于这双饱受摧残的眼睛,能看见的,除了高大的墙壁和冰冷的流水,最好连一块石头也不要多出来。
难得一天休息,八七回去看望了师父。
他问师父的拐杖用得怎么样,然后,便没话了。他想起之前师父看重了他,就总劝他也尝尝这不可辜负的杯中物,有一回被劝得急了,八七甚至直接将整壶酒夺过手里径直泼了出去。当时师父只叹息八七顽固,当然了,在八七听来,“顽固”这个词也分明是带着喜欢去说的。他又想起被调去虎园之前,师父给他践行,可倒给他的那杯酒,被他顺手接过来酹了天地。当时师父还说:“也好,今日这一走,以后就别回来了。这酒就当你和这地方,还有过去的你彻底告别了。”眼下他却期盼着,师父能再劝一次酒,这一次,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接过酒来一饮而尽。或许还有第二杯,第三杯,总有一杯能让他也领略领略师父的快乐,身处牢笼,心成死灰,却依旧能任性快活得像个小孩子……
看八七无意识地盯着酒壶,师父拿手晃了晃他的眼睛:“想什么呢臭小子!”
八七:“师父,我能喝口酒吗?”
师父却将脸一板,立即把酒壶护进怀里:“这可使不得,你要去和水打交道,再沾上了酒,不吉利。”
八七疑心这又是师父的说辞:“……哪来这样的说头?”
师父:“这你小子就不懂了,爱喝酒的人和水打交道最容易出事。那河道里每隔三两年就得捞出来一具陈尸,十有八九是喝醉了,糊里糊涂就失足跌下去了,醉了的人掉进水里,半点声响都没有就是一条人命。你不知道,这宫中的水渠四通八达,里头的水鬼多着呢!这可不是玩笑话。”
八七无奈地皱了一下鼻子:“怎么说起什么来你都头头是道?”
师父却朝八七左看看右看看,而后指着八七的眼睛:“你这眼睛……”
八七不自在地转开头,揉了揉发红发涩的眼睛里,总止不住往外流的泪水:“这是看水看久了,我可没哭鼻子!”
师父激动地敲起了拐杖:“什么啊臭小子,听你爷爷把话说完!你这眼睛是水光伤的,你干活的时候难道没人提醒你,要用一条黑纱把眼睛蒙起来。”
“黑纱?”
“要用薄薄的黑纱把眼睛蒙着,这样既能看得见,又不会伤眼睛,这可是你们那一行代代相传的诀窍。难道没人告诉你吗?”
八七:“没有啊,他们也都没有蒙什么黑纱!”
“哦——”老头用这个长长的“哦”思索起来,“对了,你们最好私下里这么做,当着人就算了,有人会觉得蒙黑纱不吉利。要知道这宫里大事小事都要和吉和凶扯上关系……你最好也把这一招藏起来,和你的搭档可以说,别人就算了。反正熬过了红眼睛,他们也都会习惯的。”
八七内心斟酌着,并不急着答应,只道:“怎么这种事你都知道?”
师父仰头大笑起来,而后喝了一大口酒,拿手边的拐杖打拍子,唱起了戏词:“想当年,爷爷也是保家卫国的好儿郎;提□□,上战场,擒贼擒王,大杀四方;大将军论功行赏,爷爷我战功赫赫美名扬,回乡里名号响当当……”
八七笑了。
师父停下来,又小抿了一口酒:“当初,师父我也是从你的位子干起来的。后来我去过南边,也有幸到了去了前殿,做过宫苑里的总管,也让人踩着上过马车……嗨,年纪大了,什么事都做过,可到了,等孑然一身,没有拖累了,就还是觉得这地方才舒服,臭是臭了点,可不用跟人打交道!老子最讨厌跟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打交道。”
八七收敛了笑容,若有所思。
于是老头盯着八七,像在盘算着什么,一面咕咚咕咚地吞下一大口酒,而后从喉咙深处打了个直冒泡的嗝:“八七啊!”老头语重心长地道:“你脑子灵活,年轻又有干劲,这是好事,只是性子还欠沉稳,和别人的交际也还差点火候……不过你放心,”他突然郑重地把手放在八七的肩头:“你毕竟年轻,以后的苦日子还多着呢!这前头有的是你翻不完的跟头,迈不过去的槛呢!”这话锋猛地一转,八七都糊涂了。再一看老头已经乐得哈哈大笑,才明白他是在取笑自己。
这回故地重游,八七不仅收获了黑纱蒙眼的法子,还收获了老家伙的那一顿取笑,因此越想心情越舒爽,就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直到他路过大寝房附近,才偶然间听人说起自己此番回访的事,又听人说到了师父。原来上回他被调去虎园,全因师父在背后斡旋,特意请托人在宫籍上遮掩了八七罪臣之子的身份,好给他重新指派工作。
“……那老东西还有这本事?早知道我也甘愿叫他一声师父啊!”
“他何止有这本事!他还有本事让人家表面应承,暗中却使劲把八七调去了最麻烦,最没人愿意去的岗位……”
“……我正说呢!他现在混得也不怎么样嘛!”
“所以摊上了这么个师父才倒霉呢,简直倒大霉!你倒去叫人家师父吧!反正那老东西还等着再收几个徒弟替他买酒……”
得知了事情真相,八七的心里五味杂陈,原来自己今时今日的处境,归根究底都是师父他老人家有心无意一手造成的。虽然心里也生气,也郁闷,也委屈,但一想到师父腆着老脸,自以为是、乃至蛮横无理地替他求人的样子,八七又觉得好笑。这一笑,心便软了,似乎一入深宫便抛却了前尘,孑然一身的自己,也有了一丝一缕、隐秘而微弱的牵挂。
仰赖于这一丝微弱的牵挂,八七的心被拉扯着,终于不至堕落,也不至迷失。
回去之后,他把护眼的法子教给了那位沉默寡言的同僚,而后在那地方熬过了整整一个春天,这期间他学会了划船,还学会了凫水和潜水,与此同时,他还学会了从最不可能的地方去寻找生命的痕迹——虽然这样做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这个游戏总能让他感到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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