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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二十一章聂英子


逍遥馆和京中太学是一样的规矩,馆中的弟子每上十天学便放一天假,此即旬假。

        这回旬假,玉错约了朋友们在白鹭飞里吃饭。几人刚凑齐了坐下,就听后园子通往前头大堂的通道处传来了吵闹声。一个侍女赶过来:“小姐,有位小姐非要进里头来看看。”

        玉错:“这是什么缘故?”

        侍女:“她说她和你们认识,亲眼看见你们走进来的,所以非要进来。”

        玉错:“和我们认识?”

        葛喓喓:“我去看看。”

        转头回来,却带来了聂英子主仆二人。聂英子对葛喓喓有几分敬畏,又不好说变脸就变脸,因此行动虽安分了,眉眼间却还剩下几分愤然勉强绷着,只拉着身边的丫头一唱一和:“我没说错吧,凭什么他们就能在这里头安安静静地吃饭,我们就只能在外面吃!!难不成这酒楼单是他们家的?都是客人,我来几回了,哪回不是大鱼大肉地点菜?我是看你们这儿味道确实不错才一直来这儿赏光,钱也没少给,凭什么叫你们差别对待?!嗯?上回大中午的闭门谢客,本小姐刚点了菜就给你们撵出来了,本小姐既往不咎,已经够客气的了,怎么到了现在,一次比一次过分了?——难道本小姐我看着是个付不起钱的人吗?你们都知道我是谁吗?!”丫头一面听一面点头应和,最后才跟着叫嚣了一句:“就是,你们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吗?!”

        葛喓喓这时冷哼了一声,吓得聂英子往丫头身边一缩。又吞了吞口水望着葛喓喓道:“我才不怕你呢。我告诉你,我爷爷可是当朝太史令,我父亲是左掌故,我哥哥可是御前一等护卫!!”丫头配合地露出一副趾高气扬地样子,随着小姐重复:“……当朝太史令!……左掌故!……可是御前一等护卫,一等啊!!”

        一行人见了这情景,都憋不住了,又看玉错神色轻快,便齐齐笑了出声来。

        “你们笑什么!我又没说假话!!——苏玧,我说假话了吗?我家里的事你是知道的!”

        苏玧笑道:“聂小姐误会了,我只是凑巧想到了一件好笑的事,可万万不敢笑话聂小姐。”

        聂英子撇了撇嘴转头去看,方才拦着自己的伙计全都不见了,只剩一个掌柜垂手站在了一边,似乎是要等别的什么人发落。眼睛才又往玉错等人瞟了一眼:“什么意思,你们倒有人回个话啊!”

        玉错站起来,笑道:“既然聂小姐也是这儿的客人,又付得起钱,不妨就把位子给她安排到这园子里吧!——聂小姐你看,你觉得哪儿合适?除了这儿,那边还有个亭子,水边那块石案也能用,还能一边吃饭一边看鱼赏花,你看怎么样?”

        聂英子看来看去,这园子里都是天然景致,因此八方通透,并无隔断。就连玉错等人也是在一座通廊下铺席置案,围坐宴饮。可心里又觉得奇怪,只一面转,一面嘀咕:“这园子里这么宽敞,又有好景致,凭什么你们能坐我就不能坐了!?”丫头:“就是,凭什么?”说完了聂英子才慢慢醒悟回来,又往身后看了看,才怀疑地看着玉错:“……怎么着?这儿是你做主?”

        玉错:“聂小姐猜对了,正是我做主。”看聂英子愣着不说话,才将手一指:“我看聂小姐不如就坐这儿吧!我们几个说话,也不能总冷着聂小姐,这也说不过去。”

        聂英子看果然有人行动起来,越发感到诧异了。“这地方真是你做主?”说着转身打量起了园子。举目四顾,只见左边横空一道廊桥连着楼阁亭宇,右边挨着院墙,便是半丛山水,绿的是芭蕉嫩柳,红的是桃杏灼灼,灿若云霞。地方虽不甚广阔,但也算是清雅别致,小巧玲珑。聂英子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地方当真是你的?莫非你们家是开酒楼的?”

        玉错没理会她。聂英子入席坐下了,又问:“那你的家人呢?听说你没有父亲只有母亲,是不是真的?莫非你母亲就是开酒楼的?”

        葛喓喓“哼”了一声:“聂小姐这也算是名门之后?!刚到别人的地方做客,不道谢,不行礼,一开口就问东问西打听别人的家私,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玉错:“聂小姐方才一直大吵大闹的,也该饿了吧!还是先用饭吧!”说着吩咐身后的侍女:“给聂小姐奉上我们这儿最好、最贵的酒菜,反正聂小姐付得起钱。”

        聂英子:“本小姐自然要最好的,最贵的,还用得着你说?——就照我之前点的,都一一端上来吧!!你们这儿都有什么好酒啊?”

        玉错身后一个侍女看过玉错眼色,便回道:“我们这儿有简中的酒,也有本地的好酒,还有酒乡特供的酒。适合女子饮用的,便有玉泉酿,这玉泉酿可就是大泽镇最好最贵的酒了。”

        玉错抿嘴一笑,计上心头:“还有更好的吗?”

        侍女又道:“千日醉,便是在简中,这千日醉也是千金难求啊!不过我们来大泽镇时有幸带来了两坛,还藏在酒窖里呢!”

        玉错:“还有比这个千日醉更好的酒吗?”

        侍女会意过来:“无间红,这是西域无间红莲酿出来的酒,市场上叫卖,值得了千金万金呢!”

        苏玧:“这么好的酒,可有什么说头吗?”

        侍女:“这种酒一来品相好,红艳艳的,又清澈,倒入琉璃杯中,肉眼可见其颜色由浅入深,什么样的红都找得出来,也算应了‘无间红’三字。其味道更是绝佳,开坛未饮,便酒香醉人,许多人只是闻味道就醉了。还要真正会品酒的高手才能品呢!听说入口清冽,回味醇香,有句话叫‘入口柔,一线喉’,这无间红甚至更妙!而且据传,喝过这无间红的人,平生就再也喝不了别的酒了,再喝别的酒,只觉得难以下咽,寻常的酒是完全无法和无间红媲美的。”

        玉错笑眼瞄向了聂英子:“……不知道聂小姐会不会品酒?”

        聂英子:“本小姐虽不擅品酒,但买你一坛,拿回去赠予父兄品尝也未为不可啊!”这时身后的丫头突然凑过来,耳语一番,聂英子方显出踌躇来。只问:“……对了,你们这无间红,多少钱一坛啊?”

        葛喓喓:“不是才说了吗?价值万金。”

        聂英子倒抽了一口凉气:“万金?!一坛酒就要万金?你们可别欺负我没见过世面,信口抬价!”

        玉错吩咐道:“倒是可以把酒拿上来,给聂小姐看一看,闻一闻。只是这酒不同寻常之物,若要开封验看,酒香就跑了,到时候聂小姐再借醉装糊涂,不认这笔账了可怎么办?!”

        这时节,案上菜和汤已经上了大半,热气腾腾的,颜色又好看,让人只想动筷子。可聂英子一看这几样菜色,便知这笔花销已然不小。又见一只古朴沉重的,积了厚厚一层灰的酒坛子也被人小心翼翼捧了上来,才回头去看,见侍女面露难色,心下也有些慌了:“我有的是钱,只不过……今天没带多少。再说了,你们也认识我,我赊个账,回头就给你拿来,你们还怕我跑了不成?”

        玉错:“跑是跑不了的。聂小姐财大气粗,若真拿不出钱来,只把人留下,让侍女回去取钱来赎人就是了。取来的钱若还是不够,我看在府上的情面也不和你计较,倒是可以拿出几分气度来,留你们主仆二人在这白鹭飞当个打杂跑腿的,慢慢拿工钱抵债。——聂小姐你看如何?”

        聂英子心虚了,看了看众人,把筷子一摔:“我看你们这就是个黑店嘛,你们欺负人!!”说完旁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哇”的一声倒先哭了。

        这一哭,身后侍女也立即跪下了,哭得比主子还大声。聂英子奇怪地揉了揉泪眼,问侍女:“你哭什么啊?”侍女答道:“小姐非要争面子逞强,这下我要被卖了!!”

        两人这一哭,没道理也变得有道理了。这边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简直是哭笑不得。

        玉错叹了口气:“我欺负你?我几时欺负你了?这儿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呢!聂小姐自己点的菜,自己点的酒,再说了,嫌酒太贵,让人撤下去就是了。”说到这里,聂英子才稍稍止住了哭声,亲眼见得酒被撤下去了,方放了心,只让侍女付了钱预备走人。谁知玉错看不下去了,只道:“谁准你们走了?把你们面前的饭菜都给我吃光了,不吃光不许走!!”话音刚落,葛喓喓便起身走了过去,不怒自威,以示监督。

        聂英子闻言又要哭,玉错却腾地一下站起来:“就知道哭就知道哭,索性要哭要闹,那就给我哭够了,反正这园门一关,外头也没人能听得见。只是哭够了,还得把东西吃完了再走!!”话说完,聂英子还来不及反应,嘴就叫身后侍女也一把捂住了。两人于是安静下来,却又开始打嗝。聂英子噙着一双泪眼:“你们仗着——嗝——人多势众欺负人,我——嗝——要去告你们……”

        “去啊!我今天让你连这个门都出不去!!”又道:“还好意思说我欺负你?以前你做过的事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今天都犯到我眼前来了,我就把话给你说明白!这园子是我的,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这样的道理。以后再敢乱闯,别人家什么规矩我不管,要是让我看见了,只让人一顿乱棍打出去!这园子外头也不是我管事,你喜欢白鹭飞的酒菜,愿来就来,来者是客,他们也会以礼相待。只是来了不能糟蹋粮食,能吃多少就点多少,有多了吃不下的,我就叫人当场给你塞进去!!那黔淮和渚口两地还在闹饥荒,你喜欢大鱼大肉,付得起钱,没人说你,但故意铺张,就为了炫耀钱财,助长气势,或图个热闹,哼,你家人顾不上你,我就替他们管教管教你!!”

        听了这番话,众人都心道不妙,被这般数落,这聂小姐不知又要怎么闹下去?却不想玉错一番话说完,聂英子反而安静下来,只面露惭色道:“你要说了我——嗝——才会明白嘛!我家人都说我在家——嗝——无法无天惯了,你不说我——嗝——我怎么知道哪儿做错了,哪儿又冒犯了你?”

        玉错又道:“我刚才还没怎么样呢你就又哭又嚷的,那别人受欺负的时候,难道不哭不嚷心里就不委屈了?”

        聂英子:“那他不哭不嚷——嗝——昂,我怎么知道他在想什么呢?再说了,我也没欺负谁啊!”

        玉错:“你这还不叫欺负人?在别人喝茶的时候,吃饭的时候突然跑过来大吵大闹,何况这还是我的宅子!一见面就刨根问底地打听人家的家世,别人不答就妄自揣测,胡编乱造?还有,对人凭空污蔑,当众辱骂,还踢翻人家的茶案?”

        “我……”

        “你你你,你什么?你聂家的权势和地位是你自己挣来的吗?仗着家里的权势就随心所欲,恣意妄为,我今天就把你关起来打一顿你聂家的人救得了你吗?!”

        聂英子红着脸,因为紧张打嗝得越发厉害了。然而紧张和局促中又透着一股理直气壮:“对嘛,你要这样说——嗝——我才能知道嘛,你不说我——嗝——怎么知道呢?”

        “这还要人说吗?都是情理之中的事,难道连别人的脸色也不会看吗?”

        聂英子:“你说的这些,——嗝——,在我做之前人家就已经没有好脸色了,我——嗝——我怎么知道是因为这个?!就好比刚才,——嗝——,你本身就讨厌我,我怎么知道是我——嗝——哪里做得不对又招了你?”又道:“你要多说几遍嘛,当着我的面多说几遍——嗝——,我不就听了?”

        玉错听不下去了,招手让人奉上了热茶让二人喝下缓解。“岂不知有句话叫‘三人成虎’?说一遍你不信,多说几遍你就信,一个人说不信,一二三个人都这么说你就信了。这也不对。”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那我要——嗝——要怎么办才好嘛?”

        苏玧看出玉错是在撒气,所以横说竖说总是她自己那一套道理,便好心说和道:“聂小姐,我们知道你心地可能也不坏,不过做事情之前总要好好想一想对不对?”

        聂英子秀眉一竖:“谁问你了?!”说罢看无奈地玉错摇了摇头,又道:“——这也算吗?明明就是他先插嘴的!我又没问他!”又道:“好吧,算我对不起,行了吧!反正都是我错嘛,一开始是我错了,不该信林秀的话,到后来做什么都是错,难怪我家里人也不要我了,你们也不待见我,林秀也只是为了利用我才和我交朋友……”说着说着,这边苏玧气哼哼地还没发作,她倒捧着茶碗又哭了。

        葛喓喓翻了个白眼,回去坐下了。苏玧小声道:“她哭什么啊?明明是别人受委屈,她倒先叫唤起来了。”

        聂英子眼泪一抹,一张脸红扑扑的:“我知道,你们可能都听说了,所以不待见我。可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就是喜欢我哥哥,我就是想嫁给他,我就是不想他娶什么嫂嫂嘛!啊哈哈,啊——”说了这几句话,只顾着哇哇地哭,哭得越发厉害了。“……我现在——嗝——家里人也不要我了,我哥哥也不喜欢我了,啊——他们都不要我了!!”

        玉错小声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啊?”

        葛喓喓犹豫道:“最近好像是有传言来着,也不知是哪里传出来的……”

        聂英子抽抽噎噎地道:“还不是林秀嘛,我们现在闹翻了,她就把我告诉她的秘密到处宣扬……太过分了!啊——她真的太过分啦!”又泪眼婆娑地去寻白慕凡的所在:“这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阿秀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苏玧:“这可不关我们小白的事,你不要血口喷人哈。”

        聂英子哭了一阵,见没人理会,自己就停了下来。玉错又让一个侍女带她去洗脸,聂英子不肯,只拿帕子擦了擦脸,却道:“这些饭菜都凉了。”一听这话,也不知谁先噗嗤一声笑出了声,之后只见众人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起来,似乎这一笑,前头所有的恩怨都立刻释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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