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白衣安素人
——人间以北,有一座山,名为息薄,乃人间况主式渡九迦之墓。
天界帝君午珩在山腰辟了一处洞府,作为堕神监狱秦毂窟。
生于长于息薄山的斯月族人,因受天神诅咒,从出生之日起,就被禁锢在息薄山,终生不得稍离。
“归苏,你的生命即将终止,你的罪名即将成立,总有一天,你会和我一样凄入肝脾,不见天日!”一道苍老无情,形似念经的声音盘旋在山顶,惊起乌鸦一片。
山的半腰处,有一洞穴,无限往里,寒气成刃,凿人心骨。
洞穴末端,一位身着缟素、身形消瘦的男子半跪在地,身前起了一撮火,烧的是祭奠亡魂的黍稷梗,一口白玉做的棺材在火光明灭中若隐若现。
阴冷成风,敲击石壁形成刺耳的嚣叫声。
火光“嗖”地一声,呈疯势烧至墙壁,瞬间朝将黑洞照得通透明亮,黑影急将身体缩回椭圆形的罐子,却因动作过慢,浓烈的灼烧感不讲道理地倾覆而下。
“啊!!!”凄惨悲凉的叫声在封闭的墙洞中一遍遍回响,直至完全销声匿迹。
“咳咳……”一片荒芜平寂中,归苏手抚胸口,平缓而规律地轻咳。
无数火光烧在他的脸上,黑眉轻蹙间,既像掩埋玉石翡翠下的珍珠,又像陌上芊芊中的一抹苍翠。
须臾,凹凸不平的墙壁上竟接连倒映出一幅幅身形一致的黑影,密密麻麻地将各处填满,留不出一丝缝细。
以洗钟长老为首的斯月族人一一现在他身前。
数道黑影整齐划一,朝前方庄重礼拜。
继而高举右臂,指端化出长剑,纷纷抵上自身脖颈,只待稍稍用力,锋利刀刃即刻了决性命。
粗厚的嗓音流露着犹如百岁老人看透世事的沧桑无奈:“归苏圣主。”
“咳咳……”归苏再次俯首轻咳,不比适才平稳缓和,多了些许凌乱。
数万年前,因斯月族族长碧溪落犯下重大过错。
斯月全族被天神降下诅咒,须世世代代守卫在息薄山、监管秦毂窟。
除天界众神外,唯有历代斯月圣主,可逃脱惩罚自由行事,不仅可以随时离开息薄山,还可随意进出秦毂窟。
这是幸运,也是劫难。
每任圣主都需替族人承担罪责,每三月受一次天雷之刑,直到油尽灯枯为止。
圣主也并非是高高在上,而是被族人握在手里的一把刀。
一旦这把刀有了自己的意识,他们便会将刀架上脖颈,以毁族灭代为威胁,让他“安分守己”
前方传来几声手掌敲击棺木的“浜浜”之声,众人持剑对立,屏息以待。
只听“嘭”地一身巨响,封闭的棺盖腾空飞起,又似被人仔细抱住般,轻放于棺木一侧。
一道青色的窈窕身影从白玉棺材“突”地跳出,不料脚尖打滑,一个踉跄,又栽回棺材旁去,大半身子倚在上面。
妲灵单手撑面,一派闲适洒脱模样:“各位不着急,先容我问一个问题可好?”
手指朝前稍微点了四五下,瞧着墙壁上待数的密麻黑影,还是面露苦涩:“那个,你们这么多人,我是哪家的啊?”
“咳咳……”又是一阵轻咳传出。
她眼眸微亮,心起机灵,手掌猛拍棺木,环绕四周一圈,倒立在身着丧衣的归苏身前,面露侥幸:“是你!”
归苏手拎扶阅铃,左右摇晃打圈。
一道悦耳的清铃声自墙壁透出,数千黑影一一褪去颜色,即刻消失无踪。
妲灵见此,立即端正身子,做拱手礼:“圣主,我奉帝君之命前来,助你一臂之力。”
洞穴平静犹如死寂。
她探脚上前:“圣主?”
只在片刻平歇后,旁边一道尖锐暴躁的女声拔地而起:“你踩到我的嫁衣了!”
妲灵倏地跳起,步子连连后退,不断作揖道歉:“失礼了,实在是对不起。”
女子十分暴躁:“对不起有什么用?你知道这件嫁衣是我花了多少个日夜,刺破了我多少根手指才缝制成的?”
“那姑娘说,要怎么办才好?”
“你赔我!”
“这…”这荒郊野岭的洞中,她该到何处给她寻一模一样的嫁衣?
“姑娘莫慌,你的嫁衣既是被我所踩,理应由我来赔,只是如今地处荒野,姑娘能否宽限我几日?”
“几日?我可等不了,我现在就要,要么你立马给我找一件一模一样的来,要么你就把我旁边这女的所穿嫁衣抢过来给我。”
“姑娘旁边还有一位姑娘?”妲灵于指端点火,脚上步子谨小细微,缓慢靠近。
果不其然,在暴躁女子身旁,另躺着一位身穿嫁衣的木偶人,竟与她的长相一致。
“还不快动手,把她的衣服扒下来给我!”暴躁女子继续喊。
“嫪浮,闹够了。”归苏缓慢起身,一时间似乎洞中光芒悉数都汇聚在他的素色衣衫上,然而他眉目疏朗如画,通身气质温如玉,既能将光芒收纳入怀,亦能使光芒不刺眼。
“归苏,你让我回到窟中,你让我回去啊!”嫪浮的尖叫声险些刺穿耳骨,就连山洞也是一副抵抗不住,摇摇欲坠的鬼样子。
归苏飞身而起,捂住她的嘴:“山下数千村民因你个人私欲而无辜惨死,此债,须偿。”
他掌心向地,状若无力地轻拍,有一椭圆罐子破土而出,将其包裹在内。
待洞中恢复平静,他眉眼半抬:“不知神君如何称呼?”
她瞬间垂目恭手,红唇白齿,开合间好看极了:“我叫,妲灵。”
他打了个愣怔,似是觉得这名字十分熟悉。
然而搜肠刮肚绞尽脑汁,也无法从模糊的记忆图海中,找到关于这个名字的半点消息。
妲灵将他微若毫厘的情绪尽收眼底,杨起樱红的唇角,得意又忘形地笑了。
——这的确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
虽然时长悠久,但她仍记得深刻。
两人初次见面时,他是神采英拔、掌管三界万年之久的帝君。
而她是万念俱灰、气若游丝的蝼蚁,天兵将她拎上大殿,众神唾沫横飞,为她商量了数十个永不超生、灰飞烟灭的“好去处”
当众声归于平静,他缓步走下大殿,携着满身风华,向她伸出手掌,将她从地上扶起。
见到他时,她周身戾气如烈火,火舌猛地窜起,舔舐灼伤他的手腕。
他却以德报怨,轻柔抚摸她的发丝:“你受了很多苦,我全都知晓。”
她自那时才知晓,原来这三界之中,真的有澄明清澈的玲珑心,他给予的,不是口蜜腹剑的虚情,不是扭捏作态的承诺,而是剃肉拔骨也可诚鉴的真心。
他曾为了她,长剑直指众神,字字珠玑:“若三界之安稳与否,仅凭一人之力就可决定与改变,那么尔等修行数万年,岂非白修?”
也曾为了她,弃了苍穹皓月的傲骨,向着三尊六佛起誓:“如若此女今后做出有违天道之事,皆由子苏一力承担。”
在她不甘将一切归于虚无,把自身所受苦难折磨归咎于修行之苦,原谅昔日欺她、骗她、杀她之人以修缮内心时。
他烧了舍心鉴,封了全部记忆,亲自下界历劫。
图以亲身经历,换她迷途知返。
而她由他而生,自然向他而死。
这一次,将由她陪着他在万千浩劫中向死而生。
归苏讶异她的反应,她却微微一笑,定睛在他肩上,似是有所新奇发现:“圣主莫动,你肩上有一只蚂蚁。”
“一只蚂蚁?”
“圣主见笑了,妲灵只是以为多行善事,总会是没有坏处的,比如向神佛祈佑父母亲人平安喜乐,长命百岁时,心里总归能多一些底气。”
话音还未落下,只觉脚下一阵虚空,整个身子便朝着底下,不知何时出现的万丈深渊栽去。
“小心!”拔干骨血的清灵嗓音“慢腾腾”地飘上来,他的身影早已落下,无计挽回了。
不知使了什么招数,病弱单薄的身体比她下降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倍,轻易便追赶上她,又错过她,极速朝下坠落。
妲灵捻决追赶,于上方轻柔握住他的手腕,取下腕间青蛇纹样的丝带,将两人绑在一处:“圣主为何如此心急?”
一番“教训”过后,又经一段缓慢下坠,两人双脚才得以安稳踩在地上。
“山下村民被妖物下药毒害,你我二人须尽快取得解药,并送到山下去。”才刚站稳,他便和她解释其中原由。
“救人要紧。”她点头。
归苏轻车熟路地穿梭在八口洞穴中,选了最左边一口洞穴上前。
“这是何处?”妲灵跟上,尤感新奇。
“秦毂窟。”归苏停下脚步,将外层的丧衣脱落,落出一身温润如玉的白衫来。
秦毂窟又名落神窟,是帝君迦左所辟,专门用来关押犯下人神共愤,天理难容大错的神仙。
无论修为多么高深的神,若不能持戒守欲,在这秦毂窟关上个一年半载,都会“现出原形”变成凶恶的恶魔。
“原来这便是秦毂窟,以前只听传说,我以为会是极其阴冷恐怖之地。”
眼前一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洞穴,随便来十几个人都能凿出的,是无论如何不能与“阴冷恐怖”四字沾上半点关系了。
“以前是,现在不是了。”
“那现在是什么样的?”
归苏未答,只见他停在洞穴末端,拔出手中匕首插入石壁某处小孔中,面前挡住去路的石壁立刻一分为二,将大门敞开来。
两脚踏过石壁,眼前袭来一片黑暗。
先闻一阵花香,再听一段清铃响。
接着是一片杂乱却很温馨的喧闹,包括田间劳作的满足声,友人斗棋的争辩声,夫妻间的亲密话,咿呀学语的孩子音……
女子空灵的歌声,随风跨过了一座又一座山峰。
此番安宁闲适,应只如一场大梦,顷刻既消散。
“到了。”归苏声线微凉,像是一记冰冷正中额心。
妲灵睁眼,心神恍惚一阵,眼前的老人,孩子,山间……一样不少,一样不多,竟是真实存在。
“原来不是幻境。”她暗自舒缓心神。
恍一抬头,遥见一个竹做的篓子远远飞来,依飞行高度与下落趋势,它将会中正她的头顶心。
“阿苏,你说,我们有没有可能是来错地方了?”
话间,她向右横跨一小步,竹篓正好错过她的头顶心,不偏不倚落在脚边。
“阿浮她人呢?”不知何处,传来一道雄厚的男性嗓音。
身形高大,模样凶猛的男子从人群走出,怒瞪起的一双青眼紧盯着两人。
“她?说她下次再来。”
“她不会来了。”
两人同时开口回答,一人语气诚恳,却像随意捏造,一人语气冰凉,却又忍辱负重。
“我到底该听那个的嘛!”男子郁闷跺脚,高大壮硕的身子蜷成一团,双掌捧住面颊,嘴唇微嘟:“我到底该咋个办嘛。”
一番举动惊动所有人,有一瞬的静止,又立刻恢复热闹。
耕种农田的男人朝她招手:“福屠,来跟我挖地吧,忘了你那婆娘。”
下棋的古稀老人微微笑道:“福屠,来跟我下棋吧,找点别的乐子。”
玩乐的孩子过来牵她的手:“福屠,福屠,来和我们踢蹴鞠,你就不会不开心了。”
“……”
妲灵黑眸微垂:“真好。”
归苏迈步前行,宛如未见。
穿过熙攘的人群,两人来到一座几欲坍塌的木屋前。
“诸至神君。”他行拱手礼,态度谦恭有余。
“在房顶上,你自己取吧。”屋内飘出句不轻不重,含糊不清的话。
将屋顶药丸尽数收入包裹,他回到原地,安然站立:“这些还不够。”
“你还要多少颗?这里已经是三百颗了!”
“三千。”
“三千?不做,做不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归苏拖长口气。
“我就是不做,你能拿我……”话未说完,脖颈处袭来一股莫名的凉气,他隔着窗户大喊:“你跟我使武器?你竟然敢跟我使武器!等着吧。”
“不就是三千颗嘛,我挥挥手就做好了。”屋内传来愤愤不平,却莫名可爱的声音。
“把我折磨成这个样子,你满意了?”
“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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