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虽然住的是卫星城,但由于居住人口巨大,附近消费场所还是比较齐全的。有家商场顶层的电影院两人周末去过几趟,叶季安隐约记得,从扶梯下去拐个弯,在一家电玩城旁边,就有个专门卖拼图的小店。
他果然没记错,午餐前过去逛了一趟,只见那店铺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平面的立体的,图案是埃菲尔铁塔的形状是亚欧大陆的,成品摆在玻璃柜里,大批的未拆封套装则堆在高处。导购窝在结账台炒股,不怎么搭理人,叶季安兀自仔细观察那些精巧的小物件。与印象中粗枝大叶的儿童玩具不同,这些专业拼图单片大多都是拇指指腹大小,甚至还有更迷你的,看起来又薄又脆弱,假如在手里捏得久了,也许都会泛潮卷边。
叶季安心说,这岳父怪不得是能赚大钱的人,有心思对付这种东西,还把它当成爱好,换做是自己也许会半路就开始想死,说得委婉一点,就是痛不欲生。不过,这回既然要陪老丈人拼,还越复杂越好,叶季安也做好了保持耐心的打算,预想中是选一个拼出来画面大的、颜色美的,最好还要有点寓意。
“拿破仑像、毕加索星空什么的,你爸应该都拼过了吧,”他问梁逍,“那种发烧友。”
“嗯,”梁逍插着兜扬着脸,依次浏览那些纸盒,眯着眼道,“其实这些大多数都拼过了,尤其是外国名画。我小时候陪他拼的就有不少。”
叶季安发了愁,“那中国的呢?清明上河图?”他背着手,盯住最大的那盒。
“那也太大了吧,家里挂不下,”梁逍笑了,忽然伸直胳膊,从那柜顶抽下来一个白色的小盒,拿给他看,“就拼这个。”
上面印的全是日文,但叶季安也能看懂,比如那个标题,“純白の地獄”。
“只有1000片,拼出来很小。”梁逍看着封皮道。
叶季安吞了吞口水,“……你确定?全是白的,我得眼花了。”
“我爸一直说想拼这个,但总是嘴上说说,也不付出行动,明明网上就可以买到,”梁逍把那扁扁的小纸盒捏在两指间,轻巧地转了转,“这次不能逃了!”
叶季安总觉得眼前这人有点幸灾乐祸。
但笑容又是那么纯良。
所以是天使恶魔同时存在随意切换?
顿时,叶季安被自己的形容土到了。他追着梁逍跑到结账台前,虽然这不是值钱东西,但好歹是他做客去拜访人家老爸,总不能让梁逍付钱。
除去魔鬼拼图之外,梁逍还挑了个尺寸正好的画框,说是可以辅助拼接,之后他就一手拎着即将送给老爹的礼物,一手牵着即将介绍给老爹认识的叶季安,心满意足地下楼吃海鲜小火锅去了。
当天下午的团建如约开始,其反人类程度确实不负众望。从一点半开始,乌央乌央上百号员工,个个奔命似的顶着寒风疾走,硬是走到六点出头才成功绕过奥体公园一圈。叶季安先是在围绕着总经理的那堆部长和主管之间规规矩矩地待了一会儿,走过小半程,他就悄悄回到了自己的部门。几个小年轻立刻围上来叫苦不迭,个个儿比连着加班半个月还要委屈,叶季安痛心疾首地安慰他们,给他们分巧克力和暖宝宝,余光却瞥向别处。
只见梁逍就在约莫十几步之外,还是出发时的那副行头,加拿大鹅的羽绒服裹到小腿,眼睛以下全埋在围巾里,头上还戴了个深红色的毛线帽,也许是腿长优势,他虽然裹得严实,但走得不急不慢,惬意得很,始终保持在部门队伍的中段,也不跟人聊天,远望的目光倒是挺缥缈。
叶季安心知,他这是进入了放空状态,时不时就得来一次,脑袋瓜里蹦跶的不知道是什么跳跳糖,也许这是聪明人的共同爱好。细细看了几眼,他又发觉,梁逍还戴了副蓝牙耳机,那耳机的消噪效果叶季安是领略过的,自己在这儿喊,梁逍绝对听不见,于是他把分发物资的人物交给综合部小李,自己蹲下去假装系鞋带,等梁逍走到身边了,他就站了起来。
梁逍也瞧见了他,回神驻足,把耳机往下一拽,“前辈。”
叶季安顺势跟他并上肩,一块往前走,“累了没?”
“没有,就是耳机快没电了,”梁逍呵着白气,“好无聊!”
“手拿出来。”叶季安用手肘碰了碰他。
梁逍乖乖照做,刚打开手心,两颗巧克力落在他的手上,金属糖纸被阳光照得有点灿烂。
“你喜欢的蓝莓果仁,”叶季安轻声说,“吃完了还有。”
这糖果还带着体温,梁逍剥开一颗,巧克力柱体的形状还在,但质地已经化得很软,“前辈不吃吗?”
“我怕长胖!中午刚吃了火锅,”叶季安郁闷道,“我一到冬天身上肉就会变多,再不控制我就直接水桶腰,那样穿衬衫太难看了。”
作为一个新陈代谢迅速、怎么吃都不胖的幸运年轻小伙,梁逍并不想拉仇恨,他点点头,默默把两颗爱心糖果吃掉,还舔了一口糖纸上化掉的巧克力酱。找了个垃圾桶扔掉垃圾,他又插着口袋跑回叶季安旁边,“春天就要到了,而且前辈最近没有长肉,腰还是很细。”
叶季安顾忌前后都有同事,小声道:“你就蒙我吧。”
梁逍也把声音压得很低,但这并不妨碍他一本正经,“我摸得出来啊。”
叶季安轻轻瞪了过来,但似乎,有点开心。
梁逍笑了:“屁股上好像长了一点。”
叶季安收着下巴,把脸藏进毛衣高领,闷声道:“哦,谢谢夸奖!”
在同事堆儿里说这种事,必然结果就是把脸弄红只能拿领子遮,但叶季安不得不承认,他被说得有点兴奋,恨不得沿路找个公厕,拽着罪魁祸首进去,至少亲上两口。
同时心底压着的、脑门上飘来拂去的,那种或许可以称为紧张的东西,也消散了不少。
这种放松感一直延续到他真正到达赴宴地点的那一刻。长安街附近的小胡同,一栋三层小楼还带着独院儿,四周栽着大槐树,旁边是一所中学,离他们公司不远,更绝的是,走两步就能到国家大剧院。这住址本身就够惊人的,只能说有钱能使鬼推磨,还能跟中南海当街坊。
梁逍则仍旧见怪不怪,把小布随便往树下一停,关掉音响里的绿洲乐队。那位冯管家就在院门口等,把钉着门钉的红门一推,梁逍就牵着叶季安,一同迈过门槛,进到院里。
几棵花树已经缀了累累花苞,看起来很像颐和园的那种榆叶梅,沿着小路走,还绕过一个冰没化透的水池,叶季安来到屋前,这房子似乎其貌不扬,但还有些民国风味,也许是留下来的老建筑,四周乌漆嘛黑也看不清楚。
管家念叨着欢迎欢迎,把房门推开,梁逍急匆匆进去,在客厅环望一周,不见人影,他就吼了一嗓子,“爸!我们回来了!”
没人应声,梁逍又大声道:“您在哪儿呢!”
这一回,楼梯立刻有脚步声传来,听起来却相当轻盈,蹦蹦跳跳颠下楼的是个大约七八岁的小姑娘,“逍逍哥哥!”她跑上来,一头扑在梁逍身上,奈何羽绒服太厚,她抱得很吃力。
“小果!”管家呵斥。
梁逍则笑眯眯地揪了揪她的羊角小辫,“又长高了。”
“真的吗?”小姑娘昂起脑袋,兴冲冲地眨巴眼睛。
“真的!至少三厘米。”梁逍举起只手打保票,又轻轻把她黏在自己身上的两只短胳膊摘下来,握上叶季安的手腕介绍,“这是小果,冯叔的女儿。”
叶季安方才正在环视这室内的装潢,并没有想象中的豪华浮夸,反而是相当实用舒适的简洁风格,墙面上的镂空装饰柜里堆的都是书籍。此时被介绍了小朋友,他就蹲下`身子,煞有介事地和人握手,“小果好,今年几岁啦?”
“七岁!”小果豁着牙冲他乐,“你是逍逍哥哥的男朋友吗?”
叶季安略有惊讶,点了点头,“他和你们说过我啊。”
“每次回家都说!”小果掰起手指头,又道,“胡妈也说,我爸爸也说,储大伯也说过,但还是逍逍哥哥说得最多,还说你是,梦中情人!”
梁逍纠正道:“没有这么夸张。”
叶季安简直要乐不可支了,我这就叫面还没见上就成了名人吗,他心想,揉揉小姑娘支棱着乱发的脑袋,“第一次见面,也没准备,下次给你买好吃的。”
小果重重点头,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已经在期盼下次的礼物,却见梁逍跟管家聊了两句就失去了耐心,“还在外面?”
“嗯,跑301医院去了,有个老朋友病危,说不定今晚都熬不过去,你爸得去看看吧。”管家把两人的外套服服帖帖地挂好,那胡妈也来了,往茶几上摆好几盘新切的水果,亲热地跟叶季安打招呼,又把小果领走,一脸喜滋滋的表情。
梁逍不怎么愉快,“那要提前说啊,我们来都来了。”
“这不前脚刚走,也是不凑巧,突然接到电话说老朋友快不行了,可能还没来得及给你发短信呢,”管家叹了口气,“也不知道今晚能不能回来,叶主管没有急事吧?”
叶季安连忙道:“没事儿,明天不正好是周末吗。”
管家客气地询问:“那就干脆住一晚上,明天再好好地聚,您看行吗?等老爷子回来肯定已经挺累的了,时间也太晚。”
叶季安就等着他说这句,正好,他也觉得适应一下环境有利于自己正常发挥,都在这房子里睡过一晚上了,再跟岳父在一张桌上吃饭,总不至于拘谨得筷子都没心思动,人如果问他什么,也应该能高分作答。
“没问题,就是给你们添麻烦了。”他说。
管家笑了,“哪里哪里,是我们安排得不够周到——”
梁逍打断这场商业互相礼让,“本来就要住一晚上,没准备半夜赶回五环外去,”他蹙着眉,还是不太开心的样子,“饭做好了吗?我们不等他了。”
管家苦笑着带二人穿过一个走廊,来到餐厅,满桌的佳肴已经摆好了,梁逍也不客气,往沙发椅上一坐,拍拍身边的空位,叶季安就乖乖挨在他身边。汤摆了三盅,餐具也是三套,菜统共得有十几道,那种混起来的香味着实让人食欲大振。
然而叶季安还是没有急着动筷子,“要不咱们每样扒拉出来一点,别这么直接吃。”
梁逍疑惑地放下汤勺,“为什么?”
叶季安想了想,“就是……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是不是不礼貌啊?”
“本来就不是外人,”梁逍揉他肩膀,“而且今天我们不吃,明天也会做新的,这些都得拿到院子里喂流浪猫狗。”
这话虽然听起来是铺张浪费,但也不能否认,真实的道理就是这样。叶季安放弃了心里那点无谓挣扎,拿湿毛巾擦了擦手,剥起虾来,“你想沾醋还是酱油?”
“都不要。”梁逍凑到叶季安手边,衔住那块红嫩的虾肉。
饭后叶季安找胡妈问了几个做羊肉的方子,因为他做出来的比较腥,自己都不喜欢吃,梁逍每次都很给面子地帮他捧场,也挺辛苦。从厨房出来,一到客厅,只见梁逍正坐在地毯上打茶杯头,小果就在一边给他叫好。
叶季安放下方才挽起来的袖子,在他身边盘腿坐下,两人合打了几局,卡在一关怎么也过不了,小果顺势道:“我想玩飞行棋!”
梁逍还在恋战,冷冰冰道:“我不想玩。”
叶季安也正在兴头上,还是软着嗓音道:“小果先等一等,好不好?”
小果从沙发背上跳下来,气哄哄地找胡妈去了。
叶季安靠上梁逍的肩膀,“完蛋,咱们把人气跑了。”
梁逍目不转睛,“我必须要把这个美杜莎打死。明天陪她玩。”
这场豪战一直打到十点出头,老爷子还是没回来,梁逍倒是尽了兴,丢下游戏手柄就把叶季安往楼上带,完全没有再等的意思。卧室有独立卫浴,但没有套也没有油,不好干别的,叶季安就心无旁骛地洗了个澡,换上梁逍给他拿的衣服出来,环绕音响放的还是绿洲的歌,梁逍正在吊床上跟着晃悠,转脸看他,眼睛一亮。
“前辈,红色很衬你。”
叶季安扽了扽那衬衫过长的下摆,弯起眼睛,“没裤子更好吧?家里你还有件类似的,上次我本来想那么穿给你看。”
“我洗澡去了。”梁逍似乎在害臊,快速把自己关进浴室。
叶季安接着偷偷地笑,掐着腰杆在这屋里逛起来。刚才没来得及细看,这房间比他自己家的客厅还要大上一圈,却不显得空荡,有几个架子之前应该是用来放守宫盒的,现在摆上了精心照料的绿植,墙上贴满各种海报,多数是摇滚乐队的,其中夹杂着一些复仇者联盟成员。还有好几张桌子,堆着专业读物和侦探小说、演算纸和漫画书,靠墙的桌面上还摆着几个相框。
叶季安挨个看过去,于是幼儿园傻笑的梁逍、步入青春期一脸桀骜的梁逍、刚刚出国,站在美国高中门口兴致缺缺地比剪刀手的梁逍,还有穿着学士服拿着大学毕业证微笑的梁逍,全都在他心中有了具体的影像。
水平一直稳定,确实从小都是能拍广告的类型。
他还看到了那个活在描述里的哥哥,就是高中的那张,他穿着西装挂着工牌,和梁逍一起站在校门口,脸型和眉眼有八分相似,但梁逍是漠然无所谓,他是严肃不耐烦。
他们旁边则是母亲。
叶季安盯着那个清秀枯瘦的女人,看她没什么重量的笑容,呆了一会儿,兀自坐回床上。他心里有点不是滋味,倒不是对陌生人的哀悼,毕竟他们并不相识,也没有见过一次面,说过半句话,他只是觉得从这张照片中,从这三个人中,自己都能看到梁逍的不开心。
包括后来的毕业照,又真的开心吗?
或许在成长的过程中,梁逍有过不少开心的时刻,但他照下来、摆出来的节点,似乎都不包括在内。叶季安多么想多看看其他的,但又明知不能,于是站起来在屋里踱步,心里不断琢磨着,在这间房子里又发生过多少事呢?都是自己看不到的,包括半年之前,刚刚回国的梁逍,一定也住在这里,一定也不是自己所拥有。
如果最初没有梁逍的主动搭话,那么现在的一切,也都不会有。叶季安忽然愧于自己的被动,他想如果自己在就好了,早上那么几年,或者不这么贪,哪怕只是早上几个月、几天呢?
就这么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叶季安眼睛还是挺尖的,从新旧程度来看,他发现吊床显然比正经大床常用,于是他也上去晃了一会儿,音响里唱的是Wonderwall,等歌换了好几首,头发也快要烘干了,他就从吊床上跳下来。
然后站在地毯上,脱了运动裤,那件红衬衫还是能遮住他的屁股。
再等梁逍擦着头发出来,一打眼看到他,目光又一次直了。
“你搬过去跟我住之前,经常坐在这儿看书写字吧,”叶季安指了指靠门的那张写字台,“现在坐一下。”
梁逍的目光仍旧钉在他身上,看得有些入迷,神情也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话地落座。
叶季安笑了,他走到跟前,双手搭上梁逍的肩膀,“现在还不到十一点。”
梁逍点点头,“前辈不困的话,我们可以看个电影。”
“你想看电影吗?”
“我都行。”
“……哎,你呀,”叶季安急了,直接一屁股坐在他腿上,曲起膝盖双脚悬空,手臂则环上他的颈子,“如果是因为没准备东西,我给你咬总行吧……”他贴近梁逍耳边,“口`交又不用油和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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