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一卷簪缨世家直兰官死存诉命状
只说王夫人陪房中,除庄子上做庄头,铺子里当掌柜的,现有五家贴身伺候。
其中周瑞两口嘴甜腿快,又爱奉承包揽事项,最得王夫人看重。
夫妻们一个掌收春秋地租,闲时陪宝玉外出;一个专管府中女眷出门,都是省力又讨巧的好差使。
周瑞家的既为王夫人心腹,忽带几个媳妇如狼似虎般闯入,岫烟自然心惊,忙问:“大娘们这早晚来,可是太太有事吩咐?”
周瑞家的团团一张圆脸,见人先笑,这会子却一改常态,瞪眼道:“兰官发什么疯!太太开恩,准她园里多住几天,她不安分呆着,反一趟趟往外跑!
才有人在东南角井上打水,捞起一个尸首,可不就是她?!”
说到这里,作意顿了顿。见岫烟篆儿都唬愣了,周瑞家的嘴一挑,换幅笑脸儿道:“姑娘也知道,前儿园里丢了件要紧东西,各处搜检也没找到。
太太就疑惑,是不是兰官拿了,才畏罪自杀的。
上回来,因为兰官是姑娘的私人儿,才没搜。
今日出了这事,太太说,还是查明白好。倘或有,只当她认罪伏法,不予追究;若没有,就帮着把衣服私物烧一烧,好叫她底下享用。
一壁说,一壁自往下人房来。
穿壁台房舍狭隘,丫头们向来同住的。周瑞家的几个进屋,也不问兰官睡哪个床,直奔过去起帐掀枕,拆被揭单,大肆翻弄起来。
翻得够了,众媳妇方停下手,望向周瑞家的等主意。
周瑞家的睃视左右,忽指另一床道:“那是谁住的?”
岫烟一直冷眼旁观,见她们从兰官床下拖出箱子,砸开锁头,衣服鞋袜一件件抖开来瞧,又专在床角箱底摸摸索索,更觉来者不善。
况周瑞家的头次登门,却对穿壁台熟捻至此,不是出了内贼就是来过外探。不管哪样,都需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对。
见篆儿抖着脚儿正要过去,岫烟一把拉住,道:“是篆儿的床,这丫头一向粗心,细软都是我收着。
大娘说丢了宝贝,到底是什么?告诉我,以后往别处去,也好留心查看。”
“丢东西”原是检抄大观园的托辞,人人心知肚明。岫烟抽冷子一问,周瑞家的哪说得出?
有心胡诌一物,又怕岫烟宣扬出去,反受制于此。
便含混道:“也没什么,不过个老物件儿。姑娘如此说,我们就走罢。”
一边慢腾腾把东西归位,叹气道:“兰官这孩子,想是遇到极为难的事,一时转不开,才萌了死志。
姑娘对她这样好,有什么不能直白说?小姑娘家家,无非是短银子怕挨打,求一求姑娘,未必不能转圜。
就算一心求死,就不能给主子磕个头,说句衷肠话儿再走?”
两句话儿说得岫烟心酸起来,然瞧周瑞家的斜眼对自己扫来扫去,便道:“谁说不是呢,主仆一场,一句话儿不说就走了,实叫人伤心。
她的遗物也不劳诸位,我自打叠好叫小厮外头烧罢,就算谢她服侍一场。”
周瑞家的说“替兰官烧东西”,不过信口一词,说过就忘了。这会子听这样说,老脸上似乎挂不住。
忙道:“我还说,回去看看历书,专捡个日子来拿呢。既姑娘要做功德,我就不插手了。”
说话间来到正厅门口,岫烟见周瑞家的东拉西扯,没个要走的意思。寻思道:“她们此来不是无的放矢,既不走,就是心愿尚未达成的意思。
不如主动把人留下,看她们到底是何目的,也好见招拆招。”
想着,便将众人往里让,道:“大娘们也走得累了,歇一歇,吃口茶再去。”说毕,大家进屋归坐。
周瑞家的扯些闲话来讲,一面四下打量。只见这外厅小小巧巧,陈设无华。
除桌椅柜墩等三五家具外,只靠窗设张细脚大案,半边铺着画纸,半边放两个小绣绷并针线簸箩;旁边人高的青竹书架上,磊着满满的书。
右边挂着账幔,稍内里又一重珠帘,似乎是岫烟的卧房;左边一个小门儿,想来是丫头上夜或盥洗更衣之处。
周瑞家的搭讪着走到案边,咂嘴称赞道:“这是团扇罢?绣的真精致。姑娘心灵手巧,怨不得能给娘娘绣东西。”
吴兴家的忙接口道:“我们还说,这次来能涨涨见识,看看那绣屏芯子。。。。”
岫烟笑道:“不是我拿大,实在那东西封起来了,明儿架子做好才打开安。”
周瑞家的道:“姑娘别理她,这老货!就是想说嘴卖弄,眼气别人呢!只是这绣怎么个封法?姑娘也不能天天看见么?”
岫烟听了,心内忽而了悟。她们今日一场戏,原来是声东击西:明着大张旗鼓寻查,实则不经意处套话,明着说兰官,实际问绣屏。只是这绣于王夫人何关?
揣摩着周瑞家的意图,笑道:“不过拿绸子蒙住,再把四角绑死在绣架上,自从绣好,我就很少看它了。大娘进去瞧瞧?”
周瑞家的见她说得随意,便信了,道:“姑娘好心思,这样防尘可不正好么?”
一面借着回座,乘机往内室蹭了两步,抻脖望望,与岫烟说的大概不差,方笑道:“今儿唐突姑娘,切莫见怪,我们这就告辞了。”
岫烟起身相送,笑道:“大娘说哪里话?你们来这一趟,也算替兰官正名儿。她泉下有知,也回感念太太并大娘们的。”
周瑞家的一悚,假意客套两句,走了。
岫烟立在院门,见她们走远了,掉头就往回赶,心中只擂鼓样阵阵轰鸣。
兰官昨日还求和藕官同去蒋家,必不会突忽自尽。她刚叫打捞出,周瑞家的几个就来了,话里话外都是兰官说了什么,绣屏如何如何。
难道。。。。兰官之死与这双绣有关?!是了,今日自己半天不在,兰官若做手脚,简直易如反掌!
那可是给元妃的东西,她们怎么敢?
岫烟悔恨无极,却尽力平静了语气,问:“兰官回来时,可进过里间?”
篆儿想了想,摇头道:“没有,就是我们换厅里桌围椅袱子时,我肚痛出去了一趟。”
岫烟越发惊惶,三两步跳上台阶,命:“你就守在门口,别让人进来。”
篆儿疑惑道:“不让谁进来?这里除了我们,只有汪妈了。”说到这里,已带上哭腔。
岫烟叹口气,柔声道:“这会子不是哭的时候,快守着去罢。要有外人来,就大声搭讪。”篆儿揉着眼睛点头。
岫烟来到绣架前,深深吸口气,拉住单角儿缓缓扯开。一寸寸揭到最后,这口气方缓缓吐出,腿一软跌坐进圈椅里,眼泪就落下来。
忽听“啪嗒”一声,绸单角儿垂到地上,岫烟凝目细瞧,那里好似包裹了什么东西。忙掀开看时,却是几张写大字的纸,折成小小一个方块。
展开刚看一眼,就认出这是兰官笔迹。这一年多,她和篆儿一直随岫烟学字。
兰官不比篆儿惫懒,日日苦练,已认得几百字了,大半还能书写。
岫烟便坐在椅上,一行行看下去,越看越费解,越看越心冷,越看越如芒在背。
因道:“往日听人说,太太吃斋念佛,最是慈悲。我虽不全信,也道八九不离十了,谁知竟这样。活生生的人命,在她们眼里就是根草算个屁么?
兰官只说太太逼迫她,可叫她去的是宝钗,不知她知晓多少,还是也伸手了?
唉,若我是兰官,会怎么做呢?听从她们,老太太知道了,必查得出来,那就是个死;若不听,告诉主子,或出首求老太太庇佑。。。最后也是死。
就是不知‘那人已去,心如死灰’是什么意思?难道兰官和春杏一样,府里也有个。。。。相好?
可她除了和小戏子们顽,院子都没出过,究竟是谁呢?”
左思右想一番,又道:“这信需得好好收藏,兰官既留信给我,就是不愿做个屈死鬼。
好好一个女孩儿,无端受人逼迫,走投无路下投水自尽,如何不冤呢?我虽无能,也不能眼看此事风吹无痕地过了。”
岫烟呆坐会子,翻出件不常穿的小袄,拆开前襟,将信展平夹在棉絮中,又密密缝好。
她做惯女红的,手脚又快,不到半刻就妥当了,又将衣折起,压在衣箱最底下。
这边周瑞家的回到王夫人院中,王夫人犯了心口疼,正靠在床上吃丸药。
周瑞家的忙接过白水,又奉上果子蜜饯,王夫人含了一个,便喝退众人,因问:“可看出什么蹊跷?”
周瑞家的来时便打好腹稿,便赔笑回道:“什么也没搜到,邢姑娘我瞧她神气,确是不知的。至于兰官得手与否,我看有一半准。”
王夫人挑眉道:“怎么说?”
周瑞家的比划道:“那绣屏还绷在绣绷上呢,上头只蒙了一层绸布,下头却空着呢,伸胳膊伸手都不难。拿东西沾了油漆颜料,从下面偷偷一涂——谁能知道。
邢姑娘说她好几日没打开看了,就算有痕迹,她这会子也不知道。我不敢打草惊蛇,就回来了。”
王夫人揉着心口,点头道:“这样也好,等上架子的才发现,更闹不清了,补救也万万不及。
这两日你盯着点,若得手了,就按前头说的,都推在那小蹄子身上。还可说邢丫头苛刻下人,她才报复毁绣,又惧怕吃打,所以投井了。”
周瑞家的替王夫人按着两太阳,笑道:“还是太太英明,邢丫头什么破落户,还敢和宝姑娘呲啊呲的,是该得个教训。”
王夫人笑道:“我那妹妹,就是太把儿子看得重。
上回我说,蝌儿不先帮宝钗进宫,反巴结老太太要邢丫头刺绣,她还不以为然。
等我一瞎诌,说蝌儿是靠邢丫头私开绣行,和蟠儿抢营生,她就坐不住了,终究答应帮忙做这个。”
周瑞家的腹诽:“看重儿子,你姐俩儿都一样。”脸上却层层堆起笑,恭维奉承不了。
又道:“那口井在东边马棚子前头,井浅水苦,只用来浇花树饮骡马,人是不吃的。原也无碍,只是。。。。如今已淹死两个人了,要不请和尚道士超度超度?也是太太慈悲。”
王夫人冷哼一声,道:“你看着办罢,只别误了正事才好。”周瑞家的诺诺领命,下去料理不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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