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第二卷百足之虫藏心事妄婢策庸主
袭人打发掉麝月,匆匆来至王夫人上房。彩云从屋里出来,见她道:“早间来,现在又来,比我们还像这院儿的人。”
袭人哪有闲心磨牙儿,只骂句:“砍嘴小蹄子”,低头过去。
进到里屋,只见炕上堆着花花绿绿四季衣裳,玉钏正挑给王夫人看。
王夫人盘腿坐在炕头,道:“这件先大太太在时做的,还没上身,她就病故了,后来也没穿过。”
玉钏将手中银红梅花璎珞缂丝灰鼠袄儿放在一旁,又抖开一条佛青弹墨绫褂子,王夫人瞟了一眼,又道:“这是宝玉出生后穿的,腰身宽些,留着赏媳妇们。”玉钏忙折好,打进另一个包袱里。
看着分派几件,王夫人按按额角,道:“今儿乏了,明日再看罢。”玉钏儿答应一声,将下剩的收进柜里,退下不提。
王夫人吃了半盏茶,靠在拐枕上假寐,袭人轻手轻脚走近,曲一条腿半跪在炕上,替她揉捏两边太阳。
王夫人眼皮不抬,淡淡道:“早起那事,如何了?”袭人忙道:“不中用我有负太太嘱托,特领罪来的。”
王夫人将佛珠儿往炕桌一拍,笑道:“不是你要施展能耐,才弄出这事么。倒好,成了我指使的。”
袭人顺炕沿溜跪到地上,求道:“我糊涂脂油蒙了心,不知胡吣什么。”见王夫人仍闭着眼,又道:“我一身一体俱属太太,任凭驱使差遣,再无二话!”
王夫人见把她吊够了火候,叹一声,道:“我的儿,你说我冷落你,伤心了,岂不知我也有苦衷。”说着抬抬手儿,示意她坐回炕上。
又道:“你是我亲封的,就算比不得赵姨娘,总能和周姨娘比肩。何况你安静柔顺,府里哪个不夸?”
一句话触动袭人心肠,红着眼眶道:“这是我做下人的本分,当不起主子夸。”
王夫人道:“越行事周全的人,越经不得一点错儿,反而时时露短的人,偶然一回好了,人还都夸她。
比如那回宝玉出去,你没及时禀明,过后想想,也不全怪你。
可偏偏唉!当着上下人一训斥,你几年的谨慎小心都被没了,下人们也必心寒。”
袭人这几年风光惯了,尤其拿姨娘份例后,越发心高得遮了日头。谁知贾母松松一句话,便将她打入泥尘,其中滋味,实难对人明言。
又听王夫人道:“话说回来。你年轻,不知道做祖母做娘的苦心。捧凤凰似一个孩子,慢说外头出差错,就是不出差错,只要不在娘的身边,没一刻儿不担忧的。
我都这样,何况老太太从小带大宝玉?所以她下你的脸,我只有领情,面上远着你。”
袭人是个头上打一下,脚底板便响的伶俐人,如何不领其意?略一斟酌,赔笑道:“我这样猫儿狗儿,太太肯掏心掏肺地,再不知好歹,还成个人么!
我早起说的,太太多照应照应邢姑娘,正是这个意思。
如今园里小姐们,四姑娘是东府的,宝姑娘有姨太太,太太疼,都不用老太太操心。
下剩几个里头,琴姑娘、邢姑娘机灵聪慧,老太太十分喜欢,一个认作干孙女儿,至今养在身边;一个专分了院子,时时接济。
可老太太年纪大了,算上三姑娘林姑娘,哪有精神照管四五位小姐?
太太上敬老祖宗,下恤小辈,既是琴姑娘干妈,又是邢姑娘将来的“姨妈”,接手管待二位娇客,再合理不过。”
王夫人儿孙中,头一个挖心掏肝的是宝玉,再就元春是眼珠子。
余者中探春贾兰不过闲养充数,至于琴、烟之属,更是微鄙旁姓,从未正眼相待过。
早间袭人说这话,王夫人便思虑:若真拉拢住宝琴岫烟,一来岫烟绣技有用,二来可牵制邢夫人及薛姨妈。
三来贾母必吃哑巴亏——当初袭人“择良木旁栖”,老婆子恨得几次指桑骂槐,这回她两个小喽啰都学了袭人,一气升天才好呢。
王夫人点头道:“那两个孩子我也喜欢,不过她们跟老太太久了,喜好什么我尚不知。”
袭人忙道:“琴姑娘家世不差,倒罢了。邢姑娘可怜见儿的,太太略施援手,她必感恩戴德。”
王夫人也觉岫烟更易拿捏,问:“今儿你寻邢丫头,怎么个说法?”
袭人忙将前情详表一回,笑道:“我怕冒失,只说太太喜欢那抹额子,要赐东西给她。”
王夫人皱眉道:“她不要怎地?”袭人才要回言,就听玉钏儿外头叫“太太”,道:“平儿姐姐送首饰来了。”
说必帘子一打,平儿托着个洋漆大捧盘走进来,到王夫人身边,弯腰揭开莽锻袱子,露出里面描金堆漆紫檀大妆匣。
袭人启开匣盖,只见大红云锻底子上端端正正一套喜鹊登梅累丝嵌宝头面。
王夫人只瞧一眼,道:“我正要和你奶奶说,衣服还是先那折枝牡丹的好,首饰也还平安富贵烧蓝那套罢。你既来了,一齐拿去倒省事。”
平儿赔笑道:“不是太太嫌牡丹的太花,才换了银绣菊花团纹的么,怎么才两天又换回去?还有这头面,也是您说嵌宝的贵气,奶奶才四处寻摸来。”
王夫人冷笑道:“我是宝玉亲娘,他下定的大日子,我还不能挑拣挑拣穿戴?还是凤丫头不耐烦,不愿去?”说着命袭人:“墙角大立柜里,有个墨绿绢包袱,拿来给平儿。”
平儿伸手欲接,王夫人又道:“你这样叮儿当儿的,跌了匣子算谁的?袭人,你送她一程。”
袭人忙答应着,挽好包袱,平儿复端了盘子,二人出门。
出了后廊,袭人见四下无人,问道:“这个月月钱又发晚了,敢是你主子又放账呢。”
平儿道:“放账是没有了。上月铺子抽成还没送上来,所以晚两天。”说着对袭人上下一瞅,道:“你还少钱使?你若少时,我们就不活了。”
袭人听说,耳根发起烫来,道:“小蹄子胡说!我是担心二奶奶,可别事情败露,说出去不好听。”
平儿道:“你还不知道她?又好强又不服输,这二年光填亏空,赔进多少嫁妆去。
老祖宗是寿星翁,不理凡间事,太太呢,又是只会念经的菩萨。要不是她呕心沥肝地苦撑,成什么样子。”
袭人顺口道:“也是!她能干,太太才放心扶持她。”
平儿笑笑,又道:“还又个笑话儿:去年老太太生日时,门上两个婆子对珍大奶奶不尊敬,我们奶奶绑了人,要过后送她处置。不知哪个黑心肝的,就挑唆婆子的亲戚向大太太讨情儿。
大太太心急,当众和我们奶奶说了,谁知珍大奶奶并不知此事,我们奶奶正摸不着头脑,二太太也来说项,还说别为此坏了老太太生日。
你瞧,明明是知礼数和睦妯娌的好事,生生弄成恶主戕奴,哪里敲登闻鼓去?!”
袭人听完,头低得快埋进脖子里,那回尤氏受了气,可不就在怡红院牢骚了两句?
记得宝琴、湘云并两个地藏庵的姑子也在,她们一通好歹,已把尤氏劝住了。是自己看不过眼,才叫一个丫头去门外找人。
袭人回忆再三——她原本随意为之,又隔了这许久,实实想不起那丫头是谁。
再看平儿,仍旧笑语晏晏地,一丝异样也无。袭人这才放心,直送她到凤姐院门口,方转来向王夫人一一回明。
王夫人问起宝玉:“他出园这程子,可还住得惯?”
袭人道:“惯是惯,就是惦记那株海棠。”
王夫人摇头失笑,道:“孩子话!鹊栖堂虽不比荣禧堂,也是中路上正经大院落,点缀蕉棠反不配。”
袭人道:“怡红院的‘女儿棠’,听说老爷们都赞呢。不但二爷,林姑娘三姑娘她们也爱得什么似的。二爷说,要不是鹊栖堂院子小,必要移栽过去。”
王夫人冷笑一声,又问:“前后二十来间房,还不够他住?”
袭人悄道:“我们现在人少,自然够的。等紫鹃几个一来,就难说了。雪雁春纤还罢,紫鹃总要独个儿屋子。”
王夫人便不言语,沉默片时,忽道:“麝月是我屋里出去的,那丫头倒老实,不装歪。她跟你学几年,也该出师了,以后那屋里,都靠你两个呢。”
袭人闻言,惊出一身冷汗。她原以为王夫人假作疏远,实则仍看重自己的。譬如才刚和平儿那番话,若把她当外人,也不当面说了。
宝玉姨娘统共两人,自己占一个,另一个与其成全紫鹃,倒不如便宜麝月。紫鹃容貌灵巧都在麝月之上,对黛玉既忠心,又得宝玉喜欢,届时她们主仆横行,自己岂有立足之地?
且观王夫人言行,也像不大中意黛玉,既如此,不如投其所“恶”,借机绊倒紫鹃,以绝后患。
谁知王夫人不但不理,还认真要提拔麝月。袭人强笑着答个“是”,心中慌乱不已,忙岔话道:“我瞧才刚衣服首饰,已经好得不得了,怎么听太太意思,还有更好的,真不知‘更’在哪里。”
王夫人晒道:“还不是凤哥儿爱捣鬼,不知何处寻来。”
袭人道:“要不说二奶奶好人缘儿,还记得那年她过生日,从老太太到我们丫头,都凑份子子给她办寿席。”
王夫人听她夸凤姐儿,倒勾起另一桩旧事,道:“提到这个,我还想起来,那年凤丫头做生日,不知怎么好好的要撵周旺,听说周瑞家的在门外头都磕破了,还救不了儿子。
最后赖嬷嬷再三赔好话儿,凤丫头才松口。饶这样,还把周旺打个半死,不许两府里再用他。”
袭人心道:“周瑞两口儿眼毒心细,他们儿子怎会是糊涂虫?难保不是太太授意,故意给二奶奶难堪。”
因赔笑道:“二奶奶年轻,难免偶时分寸,所以还要太太做定海神针。”
王夫人潮了眼圈,探身握住袭人的手,道:“好孩子,还是你见得真。那些说我躲懒图受用的,哪里瞧得见这背后的辛苦。
上回已将宝玉交给你,这回除了他,还有他媳妇,也托你小心服侍,方全了我的心。”
袭人忙跪下道:“我是太太的人,太太的吩咐再无二话。”
王夫人拭泪道:“我后半生系于宝玉一人,只要他妥妥当当地,我就安稳了。林丫头那孩子,别的不说,对下人最是宽厚,丫头们也愿意亲近她。
去年紫鹃原要放出去,是她舍不得她姑娘,特求了老祖宗,要多留两年。老祖宗还要我冷眼瞅着,给她相看个好女婿。”
袭人尚未答言,彩云门外回道:“二爷回来了,在老太太屋里,请太太过去。”一边进来服侍更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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