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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第二卷百足之虫有情人灵犀非水月


三人出园门,绕过议事厅儿,往东一拐就是杏雨阁大门。

        望着墙头冒出的杏树枝桠,岫烟没来由生出几分近乡之怯,脚步也慢下来。

        蒋氏和宝琴走在前面,一回头,见女儿掉了十来步远,催道:“我的姑奶奶,快些儿罢,别叫人家久等。”

        言方毕,就听背后有人道:“给太太请安!”蒋氏转过身,那人已赶到跟前,恭敬作下揖去。

        蒋氏忙道:“这是姑爷不是?快让我瞧瞧,出趟门可瘦了。”一边拉薛蝌起来,仔细端详。

        只见他穿一袭佛青圆领杭绸夹褂子,围条月白细辫鞓带,足登宝蓝双梁撒鞋,既清爽又利落。

        再看头脸,依旧朗眉星目,直鼻方口,只面皮儿不复雪白。遂笑道:“黑了,也壮实了。”

        薛蝌虚架住蒋氏手臂,笑道:“两月不见,您倒越发精神。岳丈老人家好?”

        蒋氏道:“好!好!就是常念叨你,几时家去坐坐?”

        薛蝌连忙应是。蒋氏见他口里说话儿,脸却渐渐泛红,不由暗自好笑:“这孩子腼腆,比岫烟还甚。”

        才进大门,便有个插金带银的小媳妇迎上前来,笑道:“稀客,稀客!亲家太太,盼您老盼得脖子都长了!”

        蒋氏见金桂亲自来接,忙也问好。

        金桂水溜溜一双眼儿只对薛蝌一转,道:“我们这个呆爷,知道邢姑娘要来,一早上守在外头,瞧冻成什么样儿?”说着,捂嘴吃吃地笑。

        蒋氏忙道:“那是他懂礼,等着我老婆子呐。”

        金桂甩甩帕子,尖笑道:“哎哟,果然丈母娘看女婿,看越满意!”不等蒋氏开口,高声道:“宝蟾,叫人把锅子炖上。和大爷说,亲家太太到了,快出来问安。”

        薛蟠前日回家,薛姨妈已抱着儿子哭了半晌。如今将养两天,见他颊上淤青犹在,嘴角亦余破紫,忍不住又泪眼婆娑。

        薛蟠甚不耐烦,发两句躁,赌气蒙头大睡。睡一程,又想这回蹲了月余大狱,母亲不知怎样担忧,心中愧悔,又爬起来赔笑解释。

        宝钗在旁劝道:“哥哥全须全尾回来,我们就该念佛。些需吃点小亏,只当买个教训,看他以后还鲁莽不鲁莽。

        妈别伤心了,快去匀匀脸,抿抿头,不定什么时候客就来了。”

        薛姨妈止住哭,道:“虽是姓戚的霸道,蟠儿才误伤他,终究打人闹事,好说不好听。我们自家人吃个饭便好,做什么非要请邢家人?”

        宝钗道:“妈满心给哥哥摆酒去晦气,就不想蝌儿也是远行归来?况且这些天,他为哥哥的事跑前跑后,也该犒劳犒劳。”

        说着挨近薛姨妈,低声道:“妈不管心里怎样,面儿上总要做得好看,才能堵人嘴。

        我们两家已下过大定,舅太太就是蝌儿正经丈母娘。且又在园里住着,不请她,实在说不过。”

        薛姨妈没答话,道:“也对,将来事情还多,给足蝌儿面子,后头才好使他。只是蟠儿脸上还挂着幌子,我怕她们笑。”

        宝钗嗤笑道:“妈也太小心了,那蒋氏自己就是个破落户,哪里笑得起咱们?”

        正说着,忽闻外头一片寒暄声,娘儿三个都忙迎出来,道:“我们正说呢,亲家太太就来了,快请上座用茶。”蒋氏母女也赶着问了好。

        礼毕,薛蟠薛蝌自到侧室安坐,这里和正间只隔一道珠帘,彼此谈讲无碍。

        有倾肴馔齐备,众人谦让一番,依位入席。

        薛姨妈便帮蒋氏布菜,道:“亲家,尝尝这个鱿鱼鲞,还有糟银鱼,都是你女婿带回来的。”蒋氏连称不敢,又要了酒壶,亲自帮薛姨妈筛酒。

        薛姨妈吃半钟儿,扬脖朝侧间道:“蝌儿,还有海货没有?装一兜子送你岳母。”

        薛蝌立身答道:“还有,吃完饭就叫小幺儿拿。”

        薛姨妈叮嘱他:“记着些儿,别过后忘记。”又对蒋氏道:“亲家别怪,这孩子老实头,一拨一亮地,可不是不敬你。”

        金桂暗自冷笑,因道:“二爷是哑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哪像我们爷,嘴上说得漂亮,可没见给我妈送什么礼。”

        薛姨妈见她指摘儿子,心中老大不快。欲驳斥两句,又想薛蟠坐监时,夏三儿来来回回递东西传话,亦出过大力的。这会子忙帮完了,就排暄人家姐姐,可不是“念完经打和尚”?

        因忍气道:“这海味咸腥腥地,你可闻得?不如取些菜,坐到那边另吃。亲家母是自己人,不用讲那些虚礼。”

        岫烟宝琴愕然相顾,唯蒋氏道:“敢是大奶奶有了好消息?”

        一提此事,薛姨妈不悦之情登作烟消,低笑道:“将将一个月,别人都还不知道呢”

        蒋氏又替她斟酒,道:“可贺,可贺!再有八九个月,您就该抱金孙啦!”

        薛姨妈笑意盈盈道:“同喜,同喜。借您吉言,生个胖小子才好。”

        岫烟宝琴亦向金桂道喜,宝琴又叫薛蟠:“大哥哥可该用功了。”

        薛蟠不解道:“生孩子是女人的事,怎么我要用功?”

        宝琴撅嘴道:“难道你不给侄儿起名儿?我听伯娘说,大伯给哥哥想名字,足足花了半年,你再不翻书,可就来不及了。”众人闻得,齐声大笑起来。

        薛蟠道:“我是要下功夫,不过不在这上头。如今云天碧卖得最俏,我想南下贩些回来。”

        薛姨妈自儿子入监,便发誓再不让他离家闯祸。这会听他要颠沛千里,到那蛮荒小国去,因放下筷子,发焦道:“才回来,又成没笼头的马!你兄弟那样精壮,千里迢迢地也吃不消,何况是你?

        干粮就生水,住脚店,车马颠簸,衣服十天不换洗我的儿,这哪是你能吃的苦?”说时,话中已带悲音,

        薛蟠自打进京,上至贾赦贾政,下至蓉蔷之辈,都不太放他入眼。每常一处吃酒时,也常拿他取笑逗乐。

        那回调戏湘莲被打,贾蓉寻到他,先好一通嘲弄。过后回到东府,贾珍诸人亦趣耍够了,才帮他盥洗更衣。

        那时尚臊得呆不住,何况而今实实在在坐监入劳?就算单为躲羞,也要离开此地。

        遂道:“我不去,蝌儿岂不白忙两三个月?他跑一趟,不就为我打前哨么?”

        薛姨妈只顾心疼儿子,倒没想到这一层,当着蒋氏薛蝌的面,未免讪讪地。

        宝钗怕母亲口无遮拦,又说出什么“好”话,忙抢道:“亲家太太不知道,我这个兄弟自小老成,家里除了买卖,差不多的事情都靠他。

        就说这回,不是他奔前忙后,又探听消息,又打点各色人等,哥哥这会子怕还回不来。”

        见金桂瘪嘴搭眼儿地,又道:“还有夏舅爷,亏得他人情儿大,托着朋友递衣送饭进去,哥哥才不至太难过。”

        薛姨妈听赞颂薛蝌,腹中早又泛酸,暗道:“他只跑个腿儿,花得还是我家钱。至于那个夏三,前前后后填进千把两银子,也只给蟠儿送过几回衣食。”

        心中鄙诽,面儿上却堆下笑,叫着薛蟠道:“还不敬你兄弟?你媳妇喝不得酒,就斟盅茶罢。”

        薛蟠依令而行,又帮蒋氏续杯,道:“听母亲说,秋菱是卖给您了?”

        蒋氏以为他要问秋菱近况,正待说:“秋菱病都好了,不用挂心。”薛蟠却道:“病病秧秧的毛丫头,亲家太太要,只管领走,还收什么钱!您花了多少?过会子我补。”

        蒋氏哭笑不得,道:“买一斤白菜二斤豆儿,还要使钱呢,一个大活人,大爷就白送出去了?!”

        薛蟠摆手道:“些微末事,何足挂齿。那年先蓉哥儿媳妇死了,他们来不及置买寿材,急得什么儿似的。我店里恰有一幅板,论价四五千两的,就送给珍大哥了。”

        蒋氏咂舌道:“四五千两?可买一座三进大宅了!”

        宝钗虽不愿哥哥破钞,但转念一想,若把钱还给蒋氏,没了银钱来往,就算不得卖。

        或可顺水推舟,把秋菱的买卖文契讨回来,还有薛姨妈画押得那份保书

        正要附和称是,就听薛蝌道:“哥哥别急,太太也别让,此事全落在我的身上。”

        说着离席朝蒋氏施礼,笑道:“自定亲以来,我总七差八事的,没能好好孝敬二老。今日自罪自罚,替太太出了这个钱,如何?”

        蒋氏正待推却,忽觉岫烟偷拉自己衣角儿。转眸一看,只见女儿眼中含笑,如春花绽颊,不由改口道:“那感情好!我就托个大,笑纳你这番美意。”

        宝钗笑道:“蝌兄弟和泰山泰水显好儿,原是人之常情,只是借此事发挥,似乎不妥当。”

        宝琴问道:“怎么不妥当?”

        宝钗道:“妹妹细想:若蝌儿出钱,不知道的,还当秋菱是他的人。偏秋菱是个小媳妇,说出去不大好听。”

        薛蝌道:“买卖秋菱一件事,我孝敬太太另是一件事,姐姐怎么绞在一起?

        就算哥哥退了太太的钱,我作兄弟的,还能不填补他?左右都是我出钱,还不如讨好讨好岳母,将来还少挨两句骂呢!”

        薛姨妈哪懂其中机锋,听薛蝌不要薛蟠出钱,话又这样风趣,便乐得前仰后合,道:“很是,很是!毛头女婿要讨巧宗儿,蟠儿,你别和他争。”薛蟠是不把钱当钱的人,此一举原也为客套,闻言便罢了。

        金桂一向看岫烟是村姑,如今有了身孕,自觉比先丰韵圆浑,风采不减反增的。

        不然薛蟠家来几日,夜夜馋嘴猫似的叼住不松口,还是薛姨妈骂他:“你媳妇双身子,不许勒肯她,倘丢了孩子,有你后悔的!”薛蟠这才不情不愿地去寻宝蟾。

        金桂原也想过,如今有了身孕,薛蝌既不识好歹,丢开手便是。

        然某日撞见薛蝌,看他衣衫俱被雨浸湿,更显得身长骨挺,腰是腰,背是背的。

        较之薛蟠膘满肠肥,夏三撮嘴尖腮,金桂不仅丢不开,反越害了田下之心,做成女边之户。

        这会子见薛蝌左一句“孝敬”,右一声“岳母”,忍不住作酸道:“大爷真没眼色,二爷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对邢姑娘献情儿咧。

        邢姑娘,你这坠子真别致,像是南边的番物哩——我们二爷还真有心大妹妹,琴妹妹,你们也来瞧瞧。”

        宝钗笑道:“这个纹色不常见,却不是外番的东西。大嫂子,你嘴下留德罢,瞧把邢妹妹羞的。

        她是最知礼的,就算蝌儿私送礼物,也不回大喇喇地带出来。再者他们已过定礼,互赠些小物玩器也平常。”

        蒋氏见金桂出言轻佻,宝钗又话中有话,有心反驳两句,却顾忌自己身份,若贸然插嘴小辈间玩笑,事情反变了味儿。

        宝琴骨碌着嘴,道:“邢姐姐和哥哥都是知礼之人,才不会”想起岫烟腰间的玉佩和才送到穿壁台的桑笔,接道:“才不会借物行赃呢。”

        一句话,反把宝钗说羞臊了,忙道:“这孩子该打!小小年纪儿,什么赃不赃的?”

        蒋氏性子最急,虽勉强按捺住话头,却桌下暗捏岫烟,欲叫她分说明白,岫烟反握住她的手,轻轻摇头。

        就听薛蝌道:“说到礼物,姐妹嫂子们都是一样的,就是拂遥的蘸墨笔。

        至于未婚夫妻互增大哥,你当初去夏家,可回回都是大包小件你别硬诤,伯娘姐姐都可作证!”说着朝薛姨妈打恭,道:“伯娘别偏心,只说我有没有撒谎?”

        薛姨妈摆手笑道:“你们小孩子玩话,别来问我,我也不知道。”

        宝琴道:“噢,原来大嫂说的是玩话,我险些当真呢!”

        薛姨妈见他们官司打个不了,忙道:“快别只顾说话儿,看锅子都烂了。”又命媳妇子换上热菜。

        一时用毕饭,大家起席。蒋氏因说下晌还要回家,便带岫烟作辞而去。

        这里薛姨妈又劝儿子,道:“怎么你经一事,还不学个乖?如今比不得从前,你是要做爹的人了,行事该为小的想想!”

        宝钗道:“妈妈心疼哥哥,也该有个数儿。市上云天碧还少,咱们趁机先进一大批,说不得就翻过身了。”

        薛蟠也道:“妈放心,我以后定不与人吃酒赌气。只管不同意,我悄悄拿了钱走,你们一个也不拦不住!”

        金桂也道:“他铁了心要去,太太就依他行。若怕他路上受辛苦,我再拿五百两银子,专给他们吃喝驻店使。”

        薛姨妈见儿媳转了性,倒也欢喜,扭眼见薛蟠仰头瞪眼的样儿,又恨得不知如何是好,骂道:“你要逞强,就去罢,我只当没生这个儿子!”

        其时薛蝌已回去垂紫轩,金桂深觉无趣,便托午睡也走了。

        薛姨妈便埋怨道:“我说不请她们罢?来了就生事!”

        宝钗并不答话,只对着窗外发怔,少顷,方喟叹道:“是我看错了人。如今他们丝萝既定,索性连装也不装了。”

        薛姨妈恨恨不已,道:“宝琴的亲事还有赖府里,不如把她拒回来,再做道理。”

        宝钗道:“上回老太太还说,要她进园和邢妹妹同住。她又不憨,能在园里住,干什么回来?”

        薛姨妈道:“她为何不去蘅芜苑?”

        宝钗淡笑道:“老太太舍不得宝琴,只因宝兄弟挪出来了,她再在上房不便。穿壁台比蘅芜苑近得多,可不就住那了?”

        薛姨妈满腔忧愤,欲喷泄发作一通,张张嘴,却又难吐寸言。思想半日,道:“幸而还有贾大人,你哥哥能安然无恙,他必使了力的。不然凭夏三蝌儿两只小虫儿,哼!

        我前儿问你姨妈,说是已递话儿过去,过两日寻个由头,再催催她去!”

        薛蟠听得云里雾里,因问:“哪位贾大人?可是姨丈族亲?”

        宝钗背过身不答,薛姨妈道:“怪我怪我,看到你一高兴,就把喜事忘了。”

        说着揽过宝钗,笑道:“你姨妈做媒,要将宝钗许给贾雨村贾大人。”

        薛蟠两眼瞪地溜圆,跳脚道:“贾雨村?以前常来的那个贾雨村?!”

        薛姨妈皱眉斥道:“大呼小叫什么?贾大人出身名门,居官勤谨,如今又迁调京兆府尹。除年纪儿略长几岁,哪里配不上你妹妹。”

        薛蟠竖着眉,呲着眼儿,粗声哑气道:“贾大人确定了亲,可定的不是宝钗!”

        薛姨妈愣了愣,赶上前捶扑他道:“烂舌根的孽障!你只混说什么?!”

        薛蟠抱头道:“不信你们去问,我在里面请过牢头吃酒。闲谈间说起,贾大人定了什么傅通判的妹子做填房,就是七八天前的事。”

        薛姨妈顾不得打儿子,回身搂着宝钗,哄道:“好孩子,休听那混账行子胡说,我这就去找你姨娘,且安心等着罢。”

        薛蟠也后悔莽撞,忙小心赔笑道:“妹妹,我方才撞客了,自己都不知说了什么,你只当没听见。”

        宝钗只作不闻,静静立了一会儿,忽然面红手抖,唇齿齐战,“噗通”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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