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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02章 刘家大院的变迁2


刘家大院就坐落在草帽顶子山下。国林听三奶说,早些时候的草帽顶子还是一片大林子,野猪、黑瞎子(黑熊)、豹子、狍子、马鹿等,经常在林子里出没。三奶还说,草帽顶子山下的住户,家家都有洋炮(一种土枪)。夏天莳弄地,冬天上山打猎。钻几次山,打的猎物就够全家人吃一冬的了。有个叫李大憨和李二憨的亲哥俩,在草帽顶子猎到一只斑斓猛虎,让依兰的道台知道了。他正领着一伙人勘察官道,路过草帽顶子,花了五百现大洋,把虎皮买去了。说是要给张大帅(张作霖)五十大寿作寿礼。三奶说,张大帅没有福哇,自从接了依兰道台的寿礼,就让小日本给算计了。在沈阳的皇姑屯把车厢都炸飞了,人也被炸得就剩一口气,回到大帅府命就归西了。草帽顶子的乡亲们都说,张大帅就是贪得无厌哪,你当东北王多安稳,和南方蛮子斗啥?都是吃饱了撑的啊!说到这儿,见国林听得云里雾里的,三奶不往下讲了。拎起长烟袋,到院子里的老柳树下乘凉去了。

        国林没听够,像跟屁虫似地缠着三奶往下讲,三奶又接着话头说:“咱草帽顶子是风水宝地,从依兰往东看,云遮雾障的群峰里,看得最清楚的就是草帽顶子了,就像夏天男人戴的草帽似的。就这样,草帽顶子就叫开了,越叫越响。从山东老家闯关东,先到上江的长白山,再打听下江的草帽顶子,都是山东那疙瘩闯关东的老乡哩。上江就是松花江的上游,下江就是草帽顶子啦。

        可惜“九·一八”事变,小日本鬼子占了东三省,在草帽顶子山下修飞机场。把草帽顶子往东二十里地,都划为修飞机场的地界了。划修飞机场的地,有一半儿是刘家大院的。可恨的小鬼子没花一分钱,就把地照从中国人手中抢走了。从那时起,小鬼子就开山炸石修飞机场。没出五年,把草帽顶子山尖炸平了,飞机场也修成了。听说修飞机场抓的劳工,都是山东老乡。吃的是橡子面(柞树的果实),穿的是麻袋片。有的是冻死的,有的是累死的,有的是饿死的。闯关东时一个个都是活蹦乱跳的,都让小日本鬼子给折磨死了。那时修飞机场的小鬼子有个狼狗圈,半死不活的劳工都往狼狗圈里扔,抓来的抗联战士也往狼狗圈里扔,把那些狼狗的眼睛都吃红了。说到这里,三奶的眼圈红了,不往下说了。

        国林真正感觉春天的来临,是三奶从田地里挖回的鲜亮亮、翠生生的野菜。看一眼,馋涎欲滴;吃一口清香四溢。三奶见国林还像小孩般地吃野菜的样子,咧开没牙的嘴笑了:“刘家大院的子孙都没忘记老祖宗留下的风俗,都愿意吃山野菜。”

        三奶说对了。儿时吃野菜的情景,成人后的国林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场春雨过后,酝酿了一冬的山野菜,便急不可耐地钻出来,轻嫩嫩的叶子还没舒展开,就被刘家大院的女人和孩子们挖回家一饱口福了。就说长在田埂上的婆婆丁吧,早春的风还有些料峭,她就探头探脑地预告着春的信息了。那锯齿状的叶子,吃一口微带苦涩还夹着清香的滋味儿。对于国林来说,完全可以和山珍海味相媲美。往往是三奶耗用整个上午挖回来的野菜,一顿饭就被全家人一扫而光。

        国林对婆婆丁情有独钟。它那清白的根茎肥硕鲜嫩,含苞的春蕾清脆爽口,瘦长而菱角分明的叶子,泛着青绿淡紫的色泽,在餐桌上着实是一道动人的风景。它的食用方法根据个人喜好也各有不同:有的用盐卤,榨去液汁,然后放了味精等调味品拌了吃,实乃别具风味。国林却以为这样少了天然的原汁原味,不足取。国林更喜欢从田野里挖来的野葱野蒜缠裹着婆婆丁,蘸着辣酱享用。辣中有苦,苦中有甜,清脆可口。或是用干豆腐卷着吃,咀嚼的清脆声如动听的乐曲,顷刻间溢满了肺腑。牙口不好的三奶每每看着国林狼吞虎咽的样子,总是满足的说:“孙儿吃得那个香啊!等明日回走时,带回去一些,让你媳妇也尝尝鲜!”

        继婆婆丁亮相后,紧接着柳蒿芽、芨芨菜、猫爪菜、山葫萝卜、大叶芹菜等也相继登场。择一个星期天,三五人相邀,或提兜,或拎篮,谈笑间便来到野外。满目的野菜,任你挑,任你选,转眼间就挖满筐。且不说柳蒿芽独特的蒿子味儿,蕨菜的缠绵爽口味儿,大叶芹的馥郁清新味儿,仅那状似人参、还有丰富营养的山葫萝卜,早就让人垂涎三尺了。近几年随着绿色无污染食品的不断升温,人们越来越注重饮食的营养性与天然性,山野菜的身价因此也水涨船高。有好事者把山野菜请进了养殖大棚,虽然根壮叶肥了,瞅着好看,但味道却今非昔比了。这也许是城里人永远的遗憾了。国林常常边品山野菜边美美的想。

        “二十五,扫尘土;二十六,烀猪肉。”关东的风俗,就是年前打扫庭院卫生。刘家大院的上下屋,都是用纸张糊墙糊棚。上屋是正房,年二十五就从供销社买回花花绿绿的糊墙纸,把屋子装点得焕然一新。下屋是晚辈儿孩子们住的,就不那么讲究了。买几斤报纸,把屋子糊一遍。再买几张年画贴在报纸上,也挺好看。

        每到春节临近,刘家大院在办置年货的时候,买十斤八斤报纸是必不可少的。每当买回报纸,国林都在灯光下如饥似渴地阅读。遇见有好的文章就剪下来,贴到专用的本子里。结果有很多专用报纸,因为国林的剪裁而开了天窗。姐姐弟弟也都争抢着往下剪,各取所需。等到老师布置作文时,再翻开剪裁的“豆腐块”,照猫画虎地往下扒。扒下的文章可能是驴唇不对马嘴,被老师发现了,写上批语:“不准抄别人的作文。你家啥时候种上桃树啦?下不为例”。有的扒对了,便可以蒙混过关。老师不但给个“5”分,还把扒的作文当范文,读给全班同学听。每当自己的作文被当范文时,美的国林嘴都合不上了。窃想,可能好的作文都是扒的吧?

        到腊月二十五,全家大人小孩齐上阵。刷浆糊的,递纸的,糊棚的,各就各位,各负其责。国林和姐姐往报纸上抹浆糊,递给父亲,父亲再粘贴到墙上。有时,父亲站在凳子上看报纸发呆,以至抹好两三张报纸他还不动。母亲这时就催他:“快点吧,别看啦。”父亲说:“我咋看咱孩子写的文章和这张报纸上的一模一样呢?”每当这时,国林和姐姐便打马虎眼:“啥呀?过年时,哪家不贴对子?哪家不贴年画?哪家不放鞭炮?俺写的都是咱家的事。公社是个长青藤,哪家不是藤上的瓜?”一席话,说得父亲没词儿了。末了,扔下一句话:“不是抄的就好。要是照抄照搬,爹妈不白花钱供你们念书啦?”

        糊完墙的大半年里,大姐领着姐弟八个,成了“扒墙”族。每当吃完晚饭,也不顾完成作业了,先“扒”几段报纸再说。小妹从六岁开始,就跟着大姐和国林“扒墙”,她专“扒”报纸的标题,遇到不认识的字就问大姐和国林。那时,窗台上常放一本字典,是国林和大姐用的。没出二年,硬是让小妹给翻烂了,但一直舍不得扔。用胶水粘了又粘,仍能对付着翻看。小弟不愿看墙上的报纸识字,他的爱好是看年画和小人书。父亲也舍得花钱,投其所好。他的纸壳箱子里堆满了连环画册。《红灯记》、《智取威虎山》、《沙家浜》里的故事情节,小弟都能绘声绘色的讲下来,连国林这个当哥的都自愧不如。

        依稀记得小学阶段,国林是班级里识字最多的。课文里的生字不必说,很多不是课文里的生字,国林也认识一些,那是“扒墙”的成绩。到学习小组学习时,国林便和同学们显摆,让他们在墙上的棚顶上找字。家里墙上和棚上糊的报纸国林都熟悉,闭着眼睛也能指出字的位置。到同学家,说出一个字或者一个词,就不敢吹牛了,还真费点儿时间才能找到。经常仰着脸望着棚顶出神,累的眼酸脖子疼的,却乐此不疲。那时,报纸上都是用毛泽东的诗词作标题。比如《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中的“堑”字,小学五年级课本的生字表里都没有,是国林在“扒墙”时认识的。大概是1964年,在小学升初中考试中,作文题是《我的理想》,因为国林在“扒墙”时,读过类似的文章,头脑中还有印象。于是,便把记住的内容再加上自己的想法,一股脑的都写进作文里。国林是全班第一个交卷的。当时小学升初中是全县统一出题,串校监考。记得监考的老师在国林走出教室后,特意看了一下他的作文。没曾想到勃利三中报到时,竟碰到了小升初的监考老师。她叫杨佩莹,是三班和四班的语文老师。就这样,从初一到初三,国林一直是语文课代表。一次,杨老师问国林是怎样写出这篇考试作文的。国林只好实话实说,是“扒墙”读来的。没想到杨老师不但没批评,还在语文课堂上表扬国林经常读报,并号召全班同学要养成读报的习惯。

        读初三时,正赶上文化大革命。红卫兵造反,把学校的图书室也当作封资修给砸了。那时,杨老师被造反派当作封资修的“代表”挨批斗。开完批斗会,她悄声告诉国林:“抽空把图书室缺皮少页的图书都拿回去,以后对你会有用的。”国林按照杨老师的话去做了。印象最深的是《我的童年》、《青年时期的毛泽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暴风骤雨》、《青春之歌》、《敌后武工队》、《欧阳海之歌》、《上海的早晨》、《平原游击队》等二十多部书藉都让国林背回了家。直到现在,国林还感激杨佩莹老师,就是她当年的一句话,改变了国林的人生。

        走向社会后,正是  1968年学习小靳庄,农村都搞赛诗会。那时国林在学校当代课老师。公社的干部、学校的老师都找国林写稿。国林就凭着从这些书本中学到的写作知识,开始编顺口溜。竟从学校编到县里,又从县里编到合江地区,写了好多“四不像”的小文。编常了,真就当上小报的编辑了。六十年过去了,回想起自己创作的经历,首先得感谢报纸,让国林成为“扒墙族”。实乃是“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呢。

        刘家大院的西边就是菜园子。那时,国林家里的农具一应俱全。镐头、锄头、二齿钩、耙子、镰刀、铁锹,干啥活用啥家什。灭茬、搂草、翻地、打垄、播种、锄地、割地,不说是样样精通,也没有哪一样能难倒国林。尤其是割高粱时,高粱捆的“绕子”怎么打;  割麦子时,麦捆的“绕子”怎么打,还真得学几天呢。但这些活计国林不但会,还十分像模像样。捆好的麦捆子立起来时,理成一排,一个个像放大的酒壶状,才能竖起来。若是麦子捆的七长八短,麦捆子肯定竖不起来。

        还得说打垄,那可是力气活儿。二十多年没动锹镐,干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腰酸胳膊疼。一上午究竟休息了几次,真数不过来呀。一个菜畦五平方,国林做了九个,每个菜畦种一个品种,还种两垄菠菜,一垄洋葱。看着散发着泥土气息的菜畦,似乎看到了水灵灵的菜苗。

        “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种菜那天,以为菜园子地力足,就缺少了一个施肥的环节,结果菠菜长出来很瘦弱。于是,移栽黄瓜、西红柿、辣椒时,国林便把农家肥上足。翻搅菜田旁积攒的一大堆肥料,一锹肥有十多斤重,抻得胳膊酸痛,不一会儿就大汗淋漓。诗人“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籽”是夸张的说法。还是父亲说的“春天种一埯,秋天捧半碗”更贴切、真实。不到一个月,各种小菜齐刷刷地长出来,在阳光下嫩生生的可爱。娇绿的叶子铺满了一个个菜畦,就像一块块绿地毯。于是,国林不由得想起吴百萧的《菜园小记》:“那些新芽,条播行列整齐,散播的万头攒动,点播的傲然不群,带着笑,发着光,充满了无限生机。一颗新芽就是一颗闪亮的珍珠。‘夜雨剪春韭’,清新极了。老圃种菜,一畦菜不就是一首更清新的诗?”

        妻子要去菜园“检验”国林的劳动成果,往返打车十二元钱,拎着一塑料袋小青菜。国林说:“都不够车钱。”妻子却说:“那可不对。多少钱都买不来这么放心,纯粹的绿色食品。”妻子又说:“许多农民自己种菜都上化肥。俺娘家那个屯子都这样种菜,这样吃菜。”妻子的话让国林想起在市场买菜的情景。走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就是不敢买。仿佛鲜嫩的叶子中间,都包裹着化肥和农药。健康问题让人头上悬剑,防不胜防。自己种菜,既锻炼了身体,又愉悦了心情,还有了健康的保证,何乐而不为呢?

        国林浏览过苏轼的《菜羹赋》和陆龟蒙的《枸菊赋》,他们在困顿潦倒时种菜营园,以求生存。“汲幽泉以揉焦,博露叶与琼根”。文辞虽美,却度日颇艰。国林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赶上“吃代食”(1959年——1962年全国灾荒,各地以菜蔬瓜果、树叶树皮代替粮食),一直到七十年代末,粮食都特珍贵。“瓜菜半年粮”,是那个时代的真实写照。房前屋后,种瓜种豆,那是播种生活的必需。在自家蔬菜下来之前,只能吃山野菜拌饭。直到家里的菠菜、白菜、生菜、香菜下来,才告别山野菜。土豆还没成熟,就开始抠着吃。上顿烀土豆,下顿还是烀土豆,一直吃到新粮下来。

        现在则不同。种上一片蔬菜,春食叶,夏食茎,秋食果实,实属自得其乐,美不胜收也。

        刘家大院的后身,就是生产队的场院。那时没有机械,全靠人工打场。各家各户也都在院子里打场,必不可少的工具就是“连枷”。

        “连枷”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木条构成,用来拍打大豆、小豆、谷子、水稻等。那时,做“连枷”的长柄(也叫连枷杆)喜欢用黄波楞(黄柏)枝条。因为这种树皮非常柔软,不磨手,而且很轻,结实耐用。“连枷”排一般都是四根枝条排在一起,也有用五根枝条排在一起的。多用柞木条子,抗摔打。

        做“连枷”是一个技术活儿,“连枷”杆的头部比杆身粗大,多是根部的疖头(俗称疙瘩头)刨平后用木钻钻个孔,以便放进“连枷”排。“连枷”排的枝条头部也有小的疙瘩头,用细铁丝把四根或五根枝条并排拧在一起,顶部绑定一个轴。使用的时候,甩动“连枷”,让“连枷”排拍打在谷物上,达到脱粒的目的。那时,刘家大院的老少都会使用“连枷”。国林是九岁那年学会甩“连枷”的。

        入冬后,国林姐弟六个每天早上都得甩一阵“连枷”。将十多捆豆子散铺在院子里,然后用“连枷”拍打。国林和二弟负责甩“连枷”,大姐领着三个妹妹负责翻动豆棵。直到把豆荚里的豆粒拍打出来,才能把豆秸抱到柴垛旁。再把掺杂的豆皮扫除去,用筛子把杂质筛出去,然后用簸箕簸出来,就剩下金灿灿的豆子了。

        直到这些工序都做完了,才能进屋吃早饭,再上学去。现在回想起来甩打“连枷”的声音,就像音乐的节拍,抑扬顿挫。那时却没有音乐的感觉,只觉得累,枯燥,絮烦。半个冬天,没完没了的甩“连枷”,暴土灰尘的,烦死人了。现在回到刘家大院,晚辈人告诉国林,农村都使用机械打场了。一推电闸,脱谷机转动起来,吐出来的是豆秸,漏下去的是豆粒,方便得很。现在这茬人,根本没见过“连枷”是啥样,别说是甩“连枷”了。

        听了这些叙述,国林为刘家大院的变迁感到骄傲自豪,也为晚辈人感到满足。可是,总觉得晚辈人生在福中不知福。前些日子,听见电视里播出《好家风》这首歌,觉得唱到国林心里去了。是啊,时代变了,生活变了,衣食住行都和国林的童年不一样了,今非昔比了。但是,国林觉得刘氏家族的家风是不会变的,应该一代一代地传承下去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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