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仁义公断
“好雪,好雪。”
“江南之雪景,有水墨之韵味,百杂糅合,妙如文章。”
“今到杭州先去见知州通判,而后再去西子湖赏雪,如何?”
“只你我二人, 未免寡淡,不如叫来万山和子洵,这里有他兄长一封家书。”
“那何不再叫上刘世才?不是还有他一封书信?”
三日后,杭州运河之上,一艘洛阳来的官船顺水而至。
船头处,两位身披棉绒氅青须文士笑口交谈, 样貌三十左右,见文气又见官气。
他们并望十里外的杭州码头,四顾寒烟环绕的江南雪景风光。
这几日江南各州降雪不断,天气日复寒冷。
尤其杭州雪花不停,今日飘鹅毛,明日降柳絮,初一到初五,每日都能看到新雪。
如此寒冷之冬,可说一甲子未遇。
好在瘟疫已解,水运通商恢复,北方中原的棉衣、棉被、煤炭随船南下。
码头处又见昔日繁茂之景。
有几只船过码头后,直接行船下一水,向西几十里入东湖水域。
东湖山下岸边,停靠约有三四十艘大小货船,加上本乡渔夫小船,船舶过百。
湖面飘行着十多艘渡人小舟,有去登上拜庙的,有拜庙回城的。
山庙上香火滚滚, 山庙下众多小贩买货,形成小集市,众多乡民连上香带赶集。
临安城内, 一片冬季春景,白雪寒,人烟暖。
东南西北城街,再次架起锅灶,煮的却非草药,而是稀粥、米酒、汤圆。
众多百姓围观锅中一个个雪白‘浮圆子’,谈论‘汤圆此物’。
这些汤圆都是官家夫人带领县衙女眷、白雀庵众尼包的。
昨个一天包了六千个,一千分与众人,剩下五千今日熬煮施与百姓,让乡民也尝尝此物,到时也好推广这门营生。
制作汤圆的方子已经张榜贴出去,图文并茂,不识字的人都能看懂几分。
北城衙门口,两口大锅同时熬汤圆。
这两锅是专门给公人煮的,知县夫人杨氏领丫鬟监督,看着公人们狼吞虎咽,烫嘴吐舌。
“夫人,你说这汤圆能给百姓添做营生吗?”
“奴婢觉得一定成。”
丫鬟笑看众人吃汤圆, 十分敬佩那‘槐花巷刘郎刘公子’。
杨氏一手护着胎腹,一手与她相牵, 在思自家事,琢磨道:“不知官家如何处置‘潘子逑’,此事有内情,虽是忤逆案,但有前世恩怨在其中。”
“夫君如果处置不当,罚得过重,又或过轻,都会落人口舌。”
丫鬟明眸带笑道:“这有何难办的?刘世才公子今日不是也去潘家听老爷判案吗?有他在旁参详,定不会有错。”
杨氏白她一眼说:“岂能事事皆求人?”
“刘世才已经把此案摸清楚、查透彻,三日前找回潘生失魂,昨日又请阴司城隍化解二人前世仇怨。”
“今日官家只做阳世公断,要是这个都断不好。岂不让人笑话?”
丫鬟低头不敢辩解。
杨氏说完思量,忽发觉自己说话不妥,莫名忧思这些本不该操心的事。
她护着肚皮低眉看,自语:“环儿,今日我想去趟槐花巷,去刘府拜见长辈。”
“说来夫君与刘世才结交一个多月,我身为家眷还未去府上拜见过刘氏老夫人。”
“稍后你我去一趟如何?”
“好呀。”
丫鬟笑道:“我也想见见刘公子家母,看看老夫人多大福气,生养出这般才俊。”
主仆二人说话敲定此事,回县衙思虑拜府礼。
……
西城潘府,前院正堂内。
陆知县与周县丞上座用茶,身后各站一名持棍衙役。
左右两边分别坐着潘家二夫人王氏和刘彦、杨万山、华明渊。
堂外围站众多家仆丫鬟。
等不多时,潘子逑随管家、书童趋步见官。
其精神面貌与过去判若两人,气血单薄的脸颊,不复过往轻浮,神态坦然。
他一眼扫过门口下人,不犹豫领步入堂,先与庶母王氏见礼,再礼见刘、杨、华三君子,最后上拜本县两位官家大人。
口称:“潘子逑前来领罪。”
此言平淡坚定,心府小人与身主一同见礼。
可谓‘心念合一’,口中没有虚假之言。
今日即便取他性命,他也无恨无怨。
前两日潘生还魂后,闭门思过养心气,与心府‘悔过人’长谈,从其口中得知‘刘彦仁义之举’。
昨夜城隍遣鬼差拿他和庶母去庙中,与母子讲明前世仇怨。
王氏方知自己今生所受之罪,都是前世做的孽,对大公子再无半分恨意。
潘子逑明白因果后,前世仇恨也消减了,
城隍本欲杖责王氏五十,但潘子逑力保庶母,当堂与王氏和解,摒弃前嫌。
判官翻阅阴书查见二人前世恩怨全无,见那笔孽障已然消减。
城隍蒙朗闻此,就不再责罚王氏,当晚托梦与刘世才,告知阴司审理结果。
刘彦今早见官家,把阴司断案略讲一遍。
陆侯听罢便知难处落在自己这边。
如果昨夜阴司杖责王氏,罚其前世罪孽,那他今日就可责罚潘生,惩戒其忤逆之罪。
可偏偏潘生为母求情,化解了两人前世业障,使得城隍无从定罪,只能不用律法。
眼下案子落到阳世这边。
他若惩罚过重,则显得不如阴司神明,惩罚过轻,又不能以儆效尤。毕竟忤逆害母,在王法中乃重罪。
来时他和刘彦讨论此案。
刘世才没提任何意见,他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也不能影响官家审案。
只说了一句话给官家参考。
他说:“昨夜潘子逑为母求情,我料今日王氏也会为子求情,陆兄届时可自行斟酌。”
陆侯一路都在思量他这句话。
刚才坐着用茶,他陡然明白了其中真意,此时心中已知如何公断了。
“潘子逑,你既已知罪,那你应该知晓‘忤逆杀母’是何等大罪了!”
“小生知道,乃千刀万剐之罪!”
潘子逑拱手回话,直面罪行。
周县丞捏须察言观色,暗道:“刘世才果真不虚言,此子全然悔过了。却不知大人如何责罚。”
陆侯落下茶点头,道声‘好’,接说:“你敢领罪,说明你深知罪行,依照王法该是死罪。”
“但此案背后牵扯你和庶母王氏前世恩怨孽障。”
“因此你死罪可免,依着最轻王法发落,也要杖责一百棍,你可受得?”
“小人愿受杖责。”
说着,潘子逑撩衣跪地扣头。
一旁王氏坐不住了,陡然走到大公子身边,持礼道:“大人说‘死罪可免’,为何又治我儿‘死罪’?”
“倘若真打一百无情棍,子逑他定当毙命杖下。”
“这不是违背了大人之言?”
“妾身罪孽深重,皆因我前世恶行,才招致今生恶果。”
“大人要打,请连带妾身一并杖责。否则就是断案不公。”
周县丞出言训斥:“大胆王氏,此乃大人定夺,岂由着你扰乱王法?”
“阴间孽债自有阴间管,眼下治的是他阳世之罪,吃不住一百棍,是他命中该绝。”
王氏张口欲言。
陆侯道:“夫人所言不无道理,潘子逑失魂数日,身子本来虚弱,若再受重刑,必将命不保存。”
“当今天子仁治天下,上月刚大赦。我临安因灾病死百姓无数,有罪的大多也都被瘟神剪命了。”
“潘子逑,你可愿以罚代罚?”
潘子逑一时难明白大人之意,拱手问:“请大人言明,小人愿受任何责罚。”
陆侯点头说:“我可免去你八十杖责,只打你二十。免去那八十,需罚银来抵。”
“罚来之银,用于救济穷苦,今年大寒,众多乡人无有棉衣,你的罚银可解他们寒苦。”
“此也算你一桩善行功德。”
王氏闻言喜不自胜,管家书童亦面显高兴,都想替公子答应。
可潘子逑心里犹豫。
他并非吝惜家财,是认为这般处罚太轻了,大人如此有些不够公断。
周县丞盯看此子,疑惑问:“你就如此吝惜银两?而不惜自家性命?”
“大人一心为民,绝非与你索贿,你若不信,便领那一百杖责!”
王氏赶忙蹲下扶冤家肩膀:“子逑认罪之心,为娘知道,官家也知。官家如此判自有道理,你不可迟疑。”
潘子逑回神领喏,认罚道:“小人愿捐一半家财与本县,但请大人莫说是小人的捐罚,就说是……刘世才捐施。”
“我本来重罪轻罚,无脸面再受这桩功德。”
刘彦闻言失笑,插话说:“若如此,百姓必然认为知县官家受了你家打点。”
“这不是辱没了官家清官名节?”
“只有让百姓知道你遭此重罚轻判,乡人才知官家断案之公道。”
“百姓们因此受到好处,上赞官家通明事理,下赞潘兄知错能改,就算此事上达天子朝堂,也无人会说此案断的不好。”
“潘兄磊落认罪就是。”
“我助你也非图什么功德、名声、回报,乃给你一个仁义公断。”
“我仁义已施展,官家亦行公断,你心存悔过,与二夫人解了前世孽障。”
“此案各有所得,先领杖责吧。”
说话他提袖起身,步出堂屋看天上飘雪。
眉心印堂一重仁性光晕舒展开,比之前添了几重辉。
乾坤之上似有精气落入其印堂内,致使身性仁德得一点爽然风气。
【仁者之风】蓦然入他神思。
堂外潘家众下人、丫鬟盯着这位刘郎,内心各生敬意,都感受到君子气度。
刘彦欣悦慧悟,心笑道:“【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孟子之言,果不欺人。”
“此番我对他用仁术,推己及人功成,得一点仁气入身性,算是最大回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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