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后怕

　　众人绕着偌大的火场走了一遍，始终都没有看到尤为的身影。纪蓉心里泛起不好的预感，想到尤为大好男儿，因为自己的这个主意说不定已经命丧火场，饶是胜了这一场大仗，心里依旧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在无数残骸中走过，忽地见到前面几个人正围着一个塌陷的大帐在叫喊，纪蓉快步过去，就看到一个人正扑腾着在众人的帮助下从十分沉重的毛毡和碎石碎土底下爬出来，满身满脸是血，连头发上都挂了鲜红的肉沫，看起来十分狰狞，一张脸上只剩下眼白和牙齿还是白色，其余地方都被熏黑了。

　　“尤，尤为？”纪蓉一时认不出来人，只能凭借猜测叫他。

　　尤为抬了抬脸，沙哑着嗓子吼了一声：“大哥，你怎么亲自跑过来了？”

　　原来他之前被震晕过去了，现在才缓缓醒来，一爬起来就被众人给围住，七嘴八舌的问他经过。

　　尤为老实不客气的吹嘘自己怎么找到粮草营帐，安排数个人手在这里泼上火油，塞了炸药的事情，可惜他贪功有些冒进，将不少炸药都塞在不少地方，奔跑着点火的路上来不及跑太远，只好钻进一个大帐篷里将自己整个钻到床底下，上面盖上数条被子。

　　“呸，哪个脸大的胡侃老子死了，老子这身手，在这种场面下都一根胡子都没掉，谁能让老子真的缺胳膊断腿，老子先要了他的小命！”

　　纪蓉心道你自己看看你都成什么样子了还在这儿吹牛，念在他埋放炸药立了大功，就不揭穿他，问道：“你在这儿都晕了快一个时辰了，不回去了？”

　　尤为愣了一下，惊讶说：“一个时辰？咦，天亮了？”

　　他抬了抬头，隔着缭绕的烟灰看清楚太阳已经升了这么高了，这才摸摸脑袋说：“没想到这玩意儿这么厉害，瞧瞧这里都成啥样了？”啧啧有声的看着这一片焦土，摇头说：“这片都被炸光了？”

　　大家都纷纷点头，尤为更是连连咋舌，心有余悸，心道自己要是再晚点儿躲，估计就要和帐篷里那些没反应过来的人一样被炸碎了……

　　尤为劫后余生，虽然昏了一阵子，但这场仗就这么胜了，让他一边感慨一边在回去的路上还咧着嘴笑：“真他娘的想不到，老子打了这么多年仗，还不知道能这么赢！”

　　不仅是他，谁不是这么想的，不过他们都看着纪蓉神态隐忍，似乎是心情不好，才没有说出来罢了。

　　其实这也是侥幸，一个是番邦毕竟更讲究神性，对火和巨响天生敬畏，一个是谁都没见过炸药，这么巨量的炸药一炸，是个人都会蒙圈，还有一个是要天时地利，若不是这场遮蔽天日的连夜暴雨，谁能潜伏到敌军大营，从容等到雨停之后泼油点燃……

　　不过即便如此，依旧有大半死士来不及逃跑，和敌人们同归于尽。

　　事后清点了一遍，温峤特别给这些死士都记了一笔功劳，抚恤银子也增了两倍，算是对他们悍不畏死的奖赏。

　　大家都像是在鬼门关兜了一圈一般，但想到这场得之不易的胜利，最后的情绪还是高兴，城中气氛一片欢欣。纪蓉回来的时候也被感染了，嘴角也跟着一起露出了一丝笑容，很快消失。这一场仗西蕃和匈奴都损失惨重，不仅西蕃国师明堂当场被炸飞，据说匈奴乌颜部的首领木那塔连个全尸都没有，当场就被炸成碎片了。

　　宁山城解除了警报，有人就开始询问是否要去追那些逃跑的部分敌军，纪蓉也想了这个问题，对温峤建议说：“咱们不熟悉地形，穷寇莫追，还是让我们的人好好休整，再整编出一部分人，看看能不能赶去川阳城救援。”

　　这两天忙着守城，川阳城那边打的厉害消息也传不过来，所以纪蓉竟也不知道景飞鸾现在到底如何了。想到景飞鸾，众人脸上都露出一丝忧色。温峤转头看了看纪蓉，她的脸颊始终苍白似雪，神情略微憔悴，这几日不仅温峤，纪蓉也跟着他一起日日劳累辛苦，众将领和几乎所有兵士双目或多或少都带着血丝。

　　在场众人都知道这一场仗纪蓉功劳最大，安乐公主不知从何处也听说了，从始至终都没有出声，就是保持着得体的笑容坐在一旁。纪蓉却知道这女人心里不知道多么咬牙切齿，估计是宁肯吃败仗，也不希望最后是因为纪蓉才给宁山城解了围。

　　纪蓉也不贪功，温峤知道她身为女子，的确不好领这个功，因此并没有当着众人的面说要给她上报功劳的事情，众人见纪蓉表情淡然，一点都不在意的样子，心底更是佩服。温峤把众人都夸了一遍，打了胜仗，人人都有了时间，分头各自离去。纪蓉回到自己的房间之后就急着洗澡，然后扑倒在床上，一句话也不说。

　　她头发还湿漉漉的，嫣红和柳绿半坐在床边给她用细布裹着头发慢慢的擦，纪蓉一直以来都保持着高度的紧张，乍然松懈下来，只觉得胳膊腿都不是自己的了，浑身疲惫非常，头脑也昏昏沉沉，可无数的想法在脑子里乱窜，让她半梦半醒间频频惊醒，不一会儿就再也睡不着了。

　　“主人，您盖好被子好好休息休息，莫要再想了。”嫣红见她惊醒，正好头发也擦干了，就扶着她躺好，守在旁边轻声问：“要不要喝些热水再睡？”

　　纪蓉摇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们。

　　不是她故意不想理她们，而是嗓子眼里堵的厉害，酸酸涨涨，一开口就能马上落了泪。

　　含混过这一路来的情绪，但躺回床上，窝在被窝里，酸甜苦辣全都涌上心头。刚刚断断续续的梦境也让她心里不安，一会儿是明堂那一颗人头死不瞑目的样子，一会儿梦到景飞鸾被人围困，敌军冲破了大门，一会儿又是她带着人去解救景飞鸾，跑了许久也找不到川阳城，一会儿是那一片焦土之中，无数冤魂缠腾成一片黑雾将她包拢其中，高喊着让她偿命。

　　人间地狱一般的场景，是她一手操纵而成的。她似乎一夕之间就变成了前世看过的战争纪录片中那个人人唾骂的刽子手，是最大的战争魔鬼，死后要坠到十八层地狱，被千刀万剐。

　　一闭上眼睛，就是无数血淋淋的人身上冒着火焰扑向她，景飞鸾站在烈焰之中皱着眉看她，轻声问：“你是谁？”

　　是啊，她还是那个纪蓉么？景飞鸾真的还会将这个结束了千万人性命的魔鬼放在心中么？

　　他那般的雍容华贵，美丽如同玉树，高高在上，而她呢，她已经落入血泊深渊，身后是无数厉鬼索命……

　　胡乱的想着，终究是困倦战胜了过多的思虑，迷迷糊糊沉睡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大约人人都知道她累得狠了，没有人来叫过她，纪蓉睁开眼睛的时候，还是觉得累，从心里头往外的那种累。她足足做了一晚上的梦，大约是终于懂得后怕，这一回逞的英雄实在有些过大了，也亏温峤支持，竟肯让那么多死士陪着她一起冒险，这前前后后，虽然计划周详，但心里怎么可能不怕，事后又怎么可能不安。

　　这种时候她是多么的希望景飞鸾就在自己身边，但他不仅不在，反而身处更大的危险之中，纪蓉都不知道该怎么帮他，怎么找他。

　　嫣红和柳绿见她醒了，就忙给她端上来好克化的食物上来，勉强吃了一些，纪蓉往床上一歪，似睡非睡，过了一会儿经不住自己脑海里不断冒出来的画面还是爬起来了。打起精神换上了衣裳走出去找温峤，温峤那边也忙了起来，原来是安乐公主的好弟弟，萧星文萧将军终于连夜“赶路”，大军明日就能赶到宁山城。城中属官和众将士全都有了事情做，不仅要打扫战场，还要准备迎接这位萧将军，城中百姓们倒是茫然无知，听说朝廷官兵前来镇守，越发有了安全感，纷纷议论。

　　这些议论声中，自然不乏有不少十分眼明心净，不肯趋炎附势之人，说起萧星文带着朝廷军赶来的时候便奉送一声冷笑，这种“支援”，倒不如不来的好。

　　纪蓉听说的时候恍然大悟，这才明白为什么安乐公主昨天宁肯忍着要看众人恭喜感谢自己，也不立刻离开，原来还有她弟弟要来抢功，这种做派，着实让人不齿。亏安乐公主自诩皇家公主，为人高傲，居然也能看着自己的亲人如此不知廉耻。

　　这朝廷大军分明早就能来，一路上故意拖延，始终不肯现身，现在看着他们靠自己打了胜仗解了围，这才跑过来了。

　　不过就算是过来，顶多是漫山遍野追一些残兵败将，能领的功劳有限。宣王打的好主意，想等宁山城自己守城守上一阵子实在顶不住的时候，再由他儿子带兵神兵天降，再守个把时日，西蕃和匈奴粮草跟不上自然就退了兵，这场仗的功劳也全都算在了他儿子头上。

　　这下子萧星文来了也没什么大用了，安乐公主那边不知道心里如何想，反正萧星文的心情必然不会很好，只怕心里不知道在如何咒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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