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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下)


  这一年大雪纷飞,整个江津湖地区一片白雪皑皑,交通堵塞。皖西慰问团被滞留在705医疗队,打算同伤病员一起过年。

  这个安排非常符合舒南城的愿望。

  在705医疗队的这些日子,老先生的内心波澜起伏。白天看医务人员和伤病员联欢,包饺子,玩击鼓传花游戏,老先生也会发出开心的笑容。但是,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老先生就会大睁着双眼,遥望漆黑的异国的天空。

  医疗队驻扎在一个山村里,舒先生打听过,这里离当初发生高栗营战斗的那个地方大约有六十里路。然而这六十里路对他来说却是那样的漫长、那样的艰险。每天,他都在想象着那条路的形状,穿过多少丛林,跨越多少山峦,经过多少溪流。

  想着想着,老先生的泪水就会无声无息地流淌,就像他想象中的溪流。

  平心而论,他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舒氏药行从祖上传下来,已有很大的基业,始终一脉相承,信奉一个“诚”字。大别山里遍地都是宝,天麻、皖参、何首乌、凌霄花、紫丁香,还有蝉衣牛黄、鳖甲麝香……日月天地赋予那方水土无穷的宝藏。舒氏药行作为皖西最大的药材商家,经营信条一是薄利多销,二是急人所难。每逢灾年,或是旱灾,或是洪涝,或是瘟疫,舒家总是捐药赈米,救民于倒悬。舒家的财富是大别山的,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养之于民。这种长远的博大的经营胸怀,丝毫没有影响药行的发展,反而日渐兴隆。人们信任舒家,依赖舒家,有病愿意到舒家治,缺药要到舒家买,薄利多销赢来细水长流,终至财源滚滚。清朝末年,江淮巡抚姜永昌赠舒家匾额一块,上书“首善之家”。民国元年,同盟会元老柏文蔚送舒家石碑一方,上书“妙手回春山高水长”。抗战期间,新四军将领彭雪枫赠舒家锦旗一面,上书“忠厚传家久诚信继世长”十个大字。到了皖西解放,又有新政权的专员陈向真亲笔提匾。可以说,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舒家坚如磐石,就像深山老玉,越擦越亮。别说在皖西地区,就是整个江淮,像舒家这样的不倒翁也是绝无仅有。

  舒南城感戴人民**海纳百川的胸怀,感激新政权领导礼贤下士的作风,向往共产党描述的人民当家做主、万众一心建设社会主义新中国的美好前景,所以义无反顾地支持支持再支持,直至把自己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女婿都送到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场上。

  可是,他的大女儿如今却无影无踪了。

  大女儿不是他最疼爱的。大女儿出生的时候,也是他最忙碌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接手管理舒氏药行,连续几年辗转于全国各地参加药材贸易,采购名贵药材,出售皖西珍品,鞍马劳顿,方兴未艾。等大女儿稍稍大了一点,又爆发了抗日战争,他和众多的热血青年一样,义愤填膺,他的弟弟脑子一热,弃商从军,考进黄埔军校,直接跟鬼子干上了。要不是老父亲苦苦哀求他留下来为舒家支撑门面,那时候他也很有可能参加新四军。他都已经跟彭雪枫手下的参谋联系了,但是那个参谋认为,像他这样的民族资本家的大少爷,要参加新四军不是小事,必须有老太爷同意才行,而且他的年龄也偏大了一点。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四岁了。虽然他后来没有参加新四军,但是抗战的事情并没有少做,舒家多次给彭雪枫的部队秘密采购、运送药材,甚至还做了一些分外的事情,送棉衣、送粮食。有两次差点儿被鬼子发现,差点儿送了命。那时候他哪有时间当慈父呢?

  直到大女儿十二岁了,从皖西国立高小毕业,他才发现他必须为女儿的学业操心了。他征求好友宋雨曾和汪尹更的意见。宋雨曾劝他把大女儿送到教会中学,先读英语,以后出国学习西医。汪尹更也赞同这个意见。但是把这个意思跟老太爷说了,老太爷坚决不同意。老太爷说,什么西医?妖言惑众,异端邪说。女孩子学那洋夷之术非驴非马。还留洋?那不是往坏里学吗?老太爷这么一说,他就没有坚持,最后选择了江淮医学预科学校,攻习妇科。其实这是个折衷的选择,因为预科学校的妇科专业此时已是中西合璧了。之后,他让老三投考教会中学,是瞒着老太爷的。

  大女儿学非所用,参军成了一名军医。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是战争的需要。好在基础原理是一样的,大女儿性情略微急躁,没有别的爱好,是一个心无旁骛地做学问的人。过去在705医院,后来在705医疗队,其医疗技术都是名列前茅的。据说,她在朝鲜战场上,多次跟汪亦适配合,其水平仅在汪亦适之下,而在三女儿和程先觉之上。

  可是,如今她在哪儿呢?

  无人之际,舒先生向南眺望,那里除了白雪皑皑还是皑皑白雪,莽苍苍天地一色。而在那无边无垠的冰雪的覆盖之下,既有舒先生的悲痛,又有他的希望。有时候他幻想着冰雪消融,阳光普照,云蒸霞蔚,在一片绚丽的彩虹中,他的大女儿戴着他给她带来了厚厚的皮手套,张着两手,哈着热气,喊着爸爸,款款飘来,扑到他的怀里。

  雪终于停了。

  但是天气的转变并没有给舒南城老先生带来福音,而随着雪过天晴,降临在舒先生头上的,居然又是一场灾难。

  沉默了半个多月的美军飞机又来轰炸了。他们似乎发现了这片山坳里隐藏着一支厉兵秣马的志愿军部队,或许得到了这里还有国内慰问团的情报。一个上午,出动三批十八个架次,对一三五师驻地进行狂轰滥炸。一三五师地面部队仓促应战,虽然缺乏防空火力,但是由于敌军过于骄横,低空挑衅,还是让一三五师的步兵抓住了战机,二团三营的一名姓初的副连长,把轻机枪架在自己的肩膀上,挑逗敌机,玩起了老鼠戏猫的游戏,打下了两架敌机。消息传来,一三五师和705医疗队一片欢腾。

  舒晓霁是新闻记者,这件事情对她而言又是近水楼台,她岂肯放过这个独家新闻?她向慰问团长陈向真请求任务,要在第一时间采访那位姓初的副连长。陈向真指示肖卓然做好保卫工作,肖卓然派出两个警卫员,遭到舒晓霁的拒绝。后来程先觉自告奋勇,要陪同舒晓霁去,舒晓霁才没有反对。

  程先觉现在的心态有点儿复杂。自从出现了“逻辑问题”之后,他就变得谨慎起来,这个谨慎主要体现在嘴巴上,不乱说了,不吹牛了,也不瞎表态了。凡事三缄其口,扎扎实实做学问,业务上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越来越明白了一个道理,在肖卓然的手下谋事,他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这就像鲁迅先生说的,运交华盖欲何求,未敢翻身已碰头。想当初在风雨桥头,在他举棋不定踌躇不前的时候,肖卓然及时地出现了,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他都是暗自庆幸,这个人就是他的福星,就是他的救命稻草。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不这么认为了。他开始分析肖卓然的动机,肖卓然带着他走向新政权,这是事实。可是肖卓然对汪亦适的新生也是不遗余力,甚至对于郑霍山那样人所共知的反动派也是苦口婆心,这是为什么?肖卓然对汪亦适和郑霍山的精神施舍,首先就让程先觉减轻了对他的感激之心,因为他不是唯一享受到肖卓然的阳光雨露的。其次,肖卓然在解放后成为领导干部之后,所暴露出来的自命不凡,所摆出来的一贯正确、一马当先的架势,越来越让程先觉感到压抑。同样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同学一场,凭什么他就颐指气使,凭什么都是他在发号施令?即使是在舒云舒的面前,他也似乎从来不给程先觉留情面,动不动就训斥: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不了,你还配当业务股长吗?或者是:这是常识问题,不懂你去问汪亦适!

  很没有面子啊,很伤自尊啊!

  肖卓然为什么悲天悯人,为什么对所有的人都怀有恻隐之心,这原来是程先觉的一个不解之谜,但现在他好像有点明白了,肖卓然想当英雄,想当霸王,想当曹操,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尽管他们现在还算不上什么英雄。前提是,这些人必须俯首帖耳,必须唯命是从,必须唯他的马首是瞻,必须是在他的麾下效力。这些人既不能是强者,不能盖过他的风头,又不能是弱者,英雄不能只统治一群白痴和叫花子。

  “逻辑错误”事件使程先觉走过了一个漫长的反思过程,也促使他开始了从本能的“识时务”到理性的“领风骚”的探索。他不能久居肖卓然之下,那么他的第一步就必须对肖卓然毕恭毕敬。这是一个悖论,这里面充满了玄机。

  在最近的几个月里,程先觉充当了705医疗队主力医生的角色。他发现,汪亦适的失踪,使他的才干得以充分体现,使他的潜能得以充分发挥。他勤勤恳恳,谦虚谨慎,尽心尽力,对伤员如亲人,做手术像专家。舒云舒说他找到了自我。连肖卓然也在支委会上说,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战争使我们成熟起来了,程先觉同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程先觉过去同舒晓霁并不熟悉,仅仅是两年前去探视郑霍山的时候与其有过一面之交。那时候的舒晓霁还是个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像个没有成熟的青果子,倏忽之间,小女孩长大了,满嘴的理想信仰,文章写得行云流水,演讲作得花团锦簇。这真是时势造英雄啊!

  在一三五师三团,舒晓霁采访了那位黑黝黝的初副连长和他属下的机枪手,询问他们在战斗中的表现,捕捉他们心灵深处的思想火花,挖掘他们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情操,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舒晓霁的问题是那么得体,舒晓霁的采访思路是那样的清晰,舒晓霁切入问题的角度是那样的巧妙,使得程先觉很有感慨。是的,我们大家都成熟了,肖卓然说得没错,战争考验了我们,也锻炼了我们。

  在舒晓霁采访的时候,程先觉就在一旁观看,静静地,一言不发,像是欣赏一场精彩的演出,目光里有欣喜,有赞许,还有一点儿……慈祥。

  舒晓霁察觉到了这一点。采访结束后,在返回的路上,舒晓霁说,程大哥,你现在好像比过去说话少了许多,没有那样活泼了。

  程先觉说,是吗,你采访,我插不上话啊。

  舒晓霁说,不过,你这个样子挺有风度的。男人啊,沉稳一点更有魅力。

  程先觉的心呼啦热了一下,向舒晓霁看了一眼,很矜持地微笑,很矜持地点点头。这个矜持,连他自己都感动了,也许他真的变得稳重起来了。

  舒晓霁在前面走,程先觉静静地跟在后面。遇到脚印被雪掩埋的路段,程先觉就主动上前,用的树枝探路,还时不时地伸出手来搀扶舒晓霁一把,动作恰到好处,自然得体。有一次舒晓霁一脚踏空,叽里咕噜从坡上滑了下去,舒晓霁吓得大呼小叫,程先觉二话不说,纵身扑了过去,拽住了舒晓霁的胳膊,两个人一起滚出老远,直到程先觉用脚钩住一棵松树,这才停了下来。两个人站起来,全都成了圣诞老人,两人相视而笑。

  舒晓霁说,你们江淮医科学校的“四条蚂蚱”,差别真是很大啊!

  程先觉沉吟了一下问,怎么个差别法?

  舒晓霁说,三个人成了志愿军的医生,一个还在劳教农场改造。那个反动派莫名其妙,居然提出加入共产党,真是异想天开。

  程先觉诧异地问,你见到郑霍山了?

  舒晓霁说,见到了,还写了一个专访。劳教农场的人说这个人改造得很彻底,不仅积极参加劳动,还认真学习毛主席著作。听说土改中把他家划成富裕中农,他主动纠正说,他们家有钱有田有店面,至少也是个富农,算是剥削阶级,应该清算。

  程先觉愕然问,啊,还有这种事情,奇怪了,不可能啊!郑霍山哪里会有这样高的觉悟?

  舒晓霁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怀疑他是不是受了刺激,精神不正常了。可是你跟他谈正经事的时候,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正常。农场的领导也说他是正常的。他好像对我二姐情有独钟,每次见面,色迷迷地盯着看,也不知羞耻。从这一点看,倒是真有点不正常。

  程先觉说,恰好这个现象是正常的。这个人就是这个品性,做什么事都是直来直去,**裸不加掩饰。过去追你三姐就是这样明火执仗,差点儿跟肖卓然决斗。他现在是把你二姐当做你三姐了。

  舒晓霁说,他郑霍山一个劳教犯,居然还惦记上我二姐了,真是痴心妄想。

  程先觉说,小妹,这话可不能妄下结论。以他现在这个身份,看起来是没有可能,但是你不能不让他想。再说,郑霍山现在这样积极表现,没准就是爱情的力量在起作用,他是不是想提前释放,放开蹄子追你二姐啊?

  舒晓霁嘎嘎地笑了起来,可能吗,你觉得可能吗?我们家怎么会接纳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我们家又不是神经病!

  程先觉说,爱情这个东西,往往不是我们用世俗的眼光能够看明白的。怎么没有可能呢?或许在你认为最没有可能的地方,恰好隐藏着很大的可能。

  舒晓霁不笑了,停住脚步,傻呵呵地看着程先觉说,啊,你说的还真……挺哲理的。要是真的这样,那就有好戏了。我听我三姐说,我大姐对汪亦适就有点朦朦胧胧的意思,如果有一天他们突然出现了,成双成对,那我们家就热闹了。舒氏三姐妹嫁给了医科学校的三条蚂蚱,还有一条蚂蚱……

  话到此处,戛然而止。舒晓霁的脸扑哧一下涨得通红。

  程先觉恍然大悟,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怎么说。本能告诉他,他可以接着舒晓霁的话茬说下去,还有一条蚂蚱和一个小妹,顺理成章啊!也许舒先生当初说的一根绳子上的“四条蚂蚱”,那根绳子指的就是舒家也未可知,没准还真是一种暗示呢。

  但是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说,这样说太唐突了。舒晓霁只是在政治上追求进步,在爱情上,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小丫头。如果唐突了,把话说僵了,把小丫头惹恼了,没有退路了,那就麻烦了。那他面对的不仅是肖卓然的轻视,还有更严重的后果。

  在那个重要的时刻,程先觉站稳了脚跟,保持了应有的风度。他扶扶眼镜说,小妹,天色不早了,我们得趁天黑之前赶回去。

  舒晓霁恢复了常态,羞赧一笑说,好的。

  此时天色将晚,西边出现了暗红色的晚霞。程先觉担心再晚了看不见脚印会迷路,一个劲儿地埋头疾步前进,舒晓霁则在后面一路小跑。

  快要抵达705医疗队驻地的时候,远远地看见一个苍老的身影茕茕孑立,舒晓霁认出来那是她的父亲。自从来到朝鲜,知道大姐失踪的消息之后,短短的十几天工夫,父亲就显得格外苍老,而且多愁善感。这时候他一定是担心小女儿的安危,不知道在这里已经守候多长时间了。舒晓霁心中一阵酸楚,叫了一声爸爸,就飞奔过去。

  舒南城看见女儿安然无恙,舒心地笑笑,对随后而来的程先觉说,谢谢你啊小程,老四给你添麻烦了。

  程先觉说,哪里,我陪小妹走一程,听她讲国内社会主义建设情况,耳目一新,受益匪浅。

  舒南城说,我们皖西的变化是很大。这该死的战争早点结束吧,让我们的孩子都平平安安回到祖国建设新皖西吧!

  舒晓霁说,爸爸,又伤感了吧!别在这儿冻着了,我们回去吧。

  舒南城笑笑说,好。

  几个人刚刚往驻地村庄走了十几步,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先是听到一阵嗡嗡的声音传来,程先觉搭手遮住晚霞余晖,循着声音看去,发现有两架飞机如同苍鹰向驻地村庄俯冲过来,程先觉惊叫一声,不好,快跑!拉着舒南城就跑。没有跑到三十米,**就落了下来。这时候担任警戒的几个战士也往这边冲,一边冲一边大喊,卧倒,赶快卧倒!

  舒南城完全没有经验,不知道卧倒是怎么个卧法,正在茫然四顾,一颗**落在近处。就在即将爆炸的一瞬间,程先觉犹如猛虎下山,纵身扑了过去,把舒南城压在身下。

  敌机呼啸而过,远处腾起一连串的火光。舒晓霁惊叫着扑到父亲的身边,哭喊着、摇晃着。舒南城睁开眼睛说,我没事,赶快看看小程怎么样了。

  这时候才发现,程先觉已经倒在血泊之中。

  不久就搞清楚了,敌机这次行动,是一次蓄谋的报复计划,在志愿军意想不到的地点和意想不到的时间内实施偷袭。偷袭的结果是一三五师后方部队受到了很大的损失,伤亡了一百多人。舒南城先生躲过一劫,也负了轻伤,腿上嵌进两块弹片,额头也被擦伤了。程先觉背部中弹,好在不在致命处,右肋骨打断一根,右手掌被削掉一块,丢了小指、无名指和半截中指。

  美军利用日暮偷袭一三五师的消息,汪亦适是听王二树说的。

  这年秋季,爆发了举世瞩目的上甘岭大战,战争形势发生骤变,迫使美军再次举行板门店谈判。

  在这样的形势下,美军决定撤销维丽基地,计划将集中营被俘人员转移到汉城。机会终于来临。

  汪亦适从王二树处得到情报已是下午了,这天夜里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将秘密前往青木川搬运掠夺的朝鲜皇宫财物,至少有三个小时维丽基地兵力空虚,只有两个连分五处把守。王二树对汪亦适说,我把这个情报出卖了,我也就没有退路了。这是最后一个机会,我跟你们一起行动。

  汪亦适从身上摸出一包药粉,要求王二树送到三号监舍,不久三号监舍就传出呼救声,美军看守跑到医疗所向克拉克西报告说,一名被俘人员突发急症,大汗淋漓,满地打滚。克拉克西不耐烦地说,密司特汪,去割掉他的阑尾。你们中国人的阑尾,总是这么脆弱。

  汪亦适求之不得,背起药箱,堂而皇之地进了三号监舍,向安至深作了汇报。安至深分析,以敌人留守的兵力,冲出维丽基地的把握很大,关键是冲出之后,敌人必有追兵,方圆二十里,都是敌人的防线,若要取得暴动全面胜利,还必须有接应部队。据安至深掌握的情报,我军距离维丽基地最近的部队也有三十多里路,派人前去联系没有可能,因为在暴动之前,这里飞出一只麻雀都会招致炮击,而且容易打草惊蛇。

  商量的结果是,不能等待接应部队,自己单独干,见机行事,逃出一个算一个。

  当晚,美军守备部队一个营果然出动,为了防止关押在集中营的志愿军官兵察觉,敌人采取的是细水长流的办法,以排为单位,制造巡逻的假象,一个排一个排地转移,另以一个排环绕基地,遮人耳目。

  此时,集中营地下组织负责人安至深指挥两百名由共产党员和共青团员组成的“神州突击队”做好一切战斗准备。

  汪亦适从医疗所里拎出了十瓶酒精,交给了相对自由、活动在监舍外面的难友。十二个人组成突击队先遣班,分四路同时行动,打掉了美军的四处岗哨,同时对敌人的军火库和汽车进行爆破,吸引敌人的注意力。

  汪亦适的具体任务是在医疗所里放火。医疗所大火燃起来之后,爆炸声不断。“神州突击队”借机冲出监舍,同一个连的美军展开近战肉搏,最终夺取枪支五十余支。

  到此,胜负已见端倪。这些昔日在枪林弹雨中纵横驰骋的战士,在集中营里过了将近半年,犹如困兽一般,一旦脱离樊篱,便爆发出不可遏止的战斗欲望。手里有了枪,而且是美式机关枪、美式***、美式特种枪,那还了得?如鱼得水,如虎添翼。

  战斗队形是早就暗中操练过的,前面有机关枪开路,中间有***护卫,伤员有担架,病号有搀扶,打的打,跑的跑,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这情景不像是暴动越狱,而很像是一场势均力敌的阵地战。

  汪亦适最后一眼看见克拉克西,是在他即将离开维丽基地的二道防线之前。在一片冲杀声中,克拉克西茫然不知所措,傻乎乎地看着两军交战,任凭身边弹如蝗飞。后来一个美军少尉把他拖到伙房里,很快就被汹涌而来的志愿军战士俘获了。

  汪亦适看到克拉克西的时候,他正被两名战士推搡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克拉克西看见汪亦适,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嘴里不停地喊,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快来救救我,这些野蛮的人,不尊重我!

  汪亦适走近了,对扭住克拉克西的战士说,松开他。

  克拉克西说,密司特汪,请你告诉我,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

  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对不起了。谢谢你教给我很多东西,也谢谢你给了我很多方便。但是,你不能给我自由,不能给我中国人的尊严,不能给我们和平,所以,我们要战斗。

  克拉克西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孩子,和平的信仰是没有国界的。你们不应该这样对待一个上帝的孩子。

  汪亦适说,用你的和平思想去教育你们的那些士兵吧,想想那些畜生的所作所为,上帝会厌恶他们的。

  克拉克西说,我理解你们,但是你不应该,用你们中国人的话说,恩将仇报。

  汪亦适说,我们之间没有恩怨,只有战争。如果你真的追求和平,请跟着我们走,我可以保证你的安全。

  克拉克西说,你们是逃不掉的。不要忘记了,这是联合国军的天下。

  汪亦适说,这里是朝鲜的土地,现在是志愿军的地盘。

  部队已经快要全部通过了,安至深从后面走了过来。安至深问汪亦适,汪医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美国佬?

  汪亦适说,带着是累赘。

  安至深说,那就消灭。说着就拔出了手枪。

  克拉克西惊恐地看着汪亦适,蓝色的眼珠子都变绿了,密司特汪、密司特汪地乱叫。

  汪亦适说,他是医生,而且放下武器了。根据《日内瓦公约》,我们不能加害俘虏。

  安至深犹豫了一下说,那怎么办,带走?

  就在这时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个原先当过战俘小队长的败类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此时义愤填膺,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美国鬼子有着深仇大恨,横起一杆枪瞄准克拉克西说,什么《日内瓦公约》?这些狗日的什么公约都不遵守。为了给兄弟们报仇,我毙了这个狗日的!

  说着,就要扣扳机。汪亦适来不及多想,伸手架起了这个小队长的步枪,子弹擦着克拉克西的头皮飞了出去。克拉克西翻了一下眼珠子,咕咚一声瘫倒在地上。

  汪亦适说,安政委,我请求放了克拉克西。毕竟,他不是一个拿枪的军人。

  安至深犹豫了一下,看看汪亦适,再看看克拉克西,然后说,好吧,我们中国人应该比美国人有风度。

  汪亦适说,克拉克西先生,你听明白了,我们既不杀你,也不带你走。你自由了。但愿我们今后不要在战场上见。

  克拉克西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拍着屁股喊,OK!OK!密司特汪,但愿我们能在美利坚或者美丽的中国相见,我会邀请你到我的家乡得克萨斯州,那里有透明的葡萄酒和美丽的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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