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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中)


  肖卓然给汪亦适打下手打了半年,外科业务方面有了很大的长进。

  他毕竟是江淮医科学校的学生,虽然过去不像郑霍山和汪亦适那样专心致志做学问,毕竟还是有些基本功底的。半年之后,肖卓然渐渐地对外科产生了兴趣,也似乎渐渐淡忘了东山再起的念头。但是李部长的亲戚来看病的事情,就像一根闪闪发光的银针,一下子又扎进了他的敏感穴位。

  这段时间,受大气候影响,皖西地区政治形势风云变幻,一会儿有人犯错误,一会儿有人去坐牢,一会儿有人被下放。第三医院原来是军队医院,多数干部都是军转的,再加上是业务单位,受到的冲击相对要少一些。肖卓然虽然从领导岗位上下来了,但是关注政治气候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每天下班回家,总是要看一会报纸,多数都是舒云舒从程先觉那里要来的旧报纸。

  忙里偷闲,肖卓然写了一篇文章,名为《人民医院为人民,群众公仆一视同仁》,以地委某一部长亲戚看病一例,批评了有些领导干部利用职权,搞特殊化,扰乱医院正常工作秩序的现象。呼吁医疗卫生单位建章立制,严格遵照操作程序,同时也呼吁各级领导干部自觉遵守有关规定,按照规定的待遇享受医疗服务,不得直接或间接地给医院施压,尤其是反对滥用职权搞特殊化。文章写好后,想投到《江淮日报》,被舒云舒察觉了,苦苦哀求,肖卓然才暂时没有轻举妄动,把文章锁进了装衣服的樟木箱子。

  自然灾害的第二年夏天,有一天晚上下班,肖卓然拖着疲惫的身躯,刚刚走到自己的家门口,还没进门,后面蹿上来一个人,拍着肖卓然的肩膀说,肖老弟,跟我走。

  肖卓然回头一看,原来是丁范生。肖卓然不解地问,丁院长,你找我有什么事?

  丁范生说,我请你喝酒。

  肖卓然说,这年头了,哪里还有酒喝啊!再说,我离开领导岗位已经快一年了,跟丁院长也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啊。

  丁范生说,你没有,我有。跟弟妹打个招呼,我请你到杏花坞街上吃狗肉。

  在杏花坞的一家集体办的小饭馆门前,丁范生敲门敲了几分钟,才把门敲开。老板认识丁范生,苦笑着说,丁院长,这都啥年头了,店里啥也没有啊!

  丁范生说,凉水有吧,我今天就是来喝凉水的。

  老板见挡不住,只好把丁范生和肖卓然放进门去。

  狗肉自然是没有的,完全喝凉水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进了饭店,丁范生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一瓶临水老窖,往桌上一放说,肖卓然同志,今晚就着凉水,咱哥俩把这瓶酒喝了。

  肖卓然看出了丁范生的反常,不动声色地说,丁院长,我已经一年没有尝到酒味了。肚子里除了麦麸饼,一点油水也没有,恐怕喝不了酒。有话你就说吧!

  丁范生喊来老板说,没有肉,你还没有大白菜?

  老板说,大白菜也没有,有白菜根。

  丁范生说,好,把白菜根洗洗,切成细丝,放点盐。还有什么?

  老板说,不瞒丁院长,还有两个鸡蛋,是留给孩子他娘催奶的。

  丁范生说,那算了,给孩子催奶的东西我们不能吃,吃了老天爷不答应。还有什么?

  老板说,还有半斤麦麸子。

  丁范生大喜道,好好好,我这二十块钱买你半斤麦麸子,你不吃亏吧?把麦麸子贴成饼,有油放油,没油放盐。

  老板答应一声,进去张罗去了。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找我来,到底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破费?

  丁范生看着肖卓然,嘴巴动了一下,眼圈一红,赶紧把脸扭过去了,从裤兜里摸出一根弯弯曲曲的烟卷,点燃,狠狠地吸了几口,然后说,肖老弟,等一会儿再说吧,没有酒,我开不了口。

  十几分钟后,老板就把东西端上来了,除了麦麸饼和凉拌白菜根,居然还有一盘切成丝的西瓜皮。丁范生把酒瓶盖咬掉,咕咚咕咚往肖卓然面前的大碗里倒了半瓶,再把剩下的倒进自己的碗里,举起碗对肖卓然说,先喝酒,后说话。

  肖卓然没动。

  丁范生端起大碗,像牛饮水一样的灌了几口,放下碗盯着肖卓然说,肖卓然,肖老弟,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想知道你今天要对我说什么。

  丁范生说,你难道不知道?你肖卓然学识渊博,这一年来韬光养晦,皖西地区的事情你知道一大半,第三医院的事情你全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我今天要对你说什么?

  肖卓然说,我确实不知道。我这一年来一直在给汪亦适打下手,我想努力当一个好医生。上个月我刚刚通过了主治医生的考试,以后,我就在外科打发我的时光了。

  丁范生又喝了两口酒,抹了抹嘴巴说,是吗,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就看错人了。你知道我此刻想起了什么吗?我想起了一首诗,我文化不高,但是我记性好。小时候听大书,那首诗叫什么来着?勉从虎穴暂栖身,说破英雄惊煞人。巧借闻雷来掩饰,随机应变信如神。是不是这样啊肖老弟?

  肖卓然站起身说,丁院长,我现在是个医生,我在工作中如果有错误和缺点,你可以批评处理我,但是你用不着这样奚落挖苦我。我不是刘备,你也不是曹操,今天也不是煮酒论英雄的日子。我们都是共产党的干部,光明磊落,胸怀坦荡。有事说事,没有事情,我要回家了。我的妻子和孩子,还在等我一起喝稀饭呢。

  丁范生说,你说什么,喝稀饭?啊,我知道,也是麦麸子掺槐树花。我的常务副院长,我的立过战功的同志,为了第三医院辛勤工作了十几年的好同志,我的好兄弟,带着他的老婆孩子,只能喝麦麸掺槐树花的稀饭,我这个院长还配当下去吗?我他妈的多吃多占,我他妈的贪图享受,我他妈的不是人,我就是血吸虫!

  肖卓然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丁范生把酒碗一举,仰起脑袋喝个精光,然后把碗往墙上一摔,蹲在地上号啕大哭,哭得肖卓然目瞪口呆手足无措,回过神来,想劝说或者制止。但是丁范生哭得惊天动地而且密不透风,他根本插不上嘴。

  丁范生哭着说,肖卓然同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过去你批评我,我不以为然。我认为新中国成立了,皖西解放了,革命成功了,我们这些脑袋别在裤腰上活过来的老革命,就应该享福了,就应该吃好的穿好的。我们已经给了人民很多很多,现在是该老百姓养活我们的时候了,我们要把战争年代吃的亏补回来。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思想,所以我才反感你的批评,甚至发展到了打击报复的地步。可是,这一年的事实教育了我,我没有想到革命的路还有那么长,我们的任务还远远没有完成,我们的老百姓还那么贫穷!我们到底给了他们什么?吃麦麸,吃槐树花,这还算好的。在蓼城农村,我亲眼看见一个孩子因为吃糠拉不下屎,肛门挣得稀烂,血肉模糊。一个村里三十个人得了肝炎,我们却束手无策,眼看着他们病死饿死。我们医疗队的同志二十个人每天总共只有五斤小米,还捐出去一半,可还是杯水车薪,谁也救不活啊!

  肖卓然明白了。丁范生春天就向上级提出来,带医疗队下乡,上个月终于成行。他以为他是救世主,他可以解救那些正在饥饿和疾病的死亡线上挣扎的老百姓,可是当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在他面前死去,而他作为一个行政十四级的老革命,作为人民**领导的医院院长,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除了号啕大哭,他还有什么办法呢?丁院长受到了严重的刺激。

  肖卓然说,丁院长,饥饿是普遍的,天灾人祸,我们谁也没有办法,你不要太伤心了。

  丁范生不哭了,抬起头来说,什么天灾人祸?人祸大于天灾,我就是制造这人祸的一个分子啊!

  肖卓然说,丁院长不必过于自责。就算人祸,我们基层干部也不能负主要责任。

  丁范生说,我们推波助澜啊,我们都是帮凶啊,我们没有给组织上帮好忙啊!丁范生说着,举起了那个空酒瓶,在头顶摇晃着说,肖老弟,你知道我最近在干什么吗?我天天都在反思,天天都在抠我的嗓子眼儿。我恨不得把我多吃多占的东西都吐出来,还给老百姓,多救几条命。我给自己算了一笔账,从1953年705医院设立小灶以来,我们医院领导大吃大喝,加上请客,这种酒每天至少喝两瓶,而酿造这种酒,每瓶需要二十斤粮食。每天四十斤粮食,每年一万多斤,七年,将近十万斤粮食被我们当做水喝了。还有大鱼大肉,折合成粮食,我们医院领导干部这些年来,往少里说,也浪费了五十万斤粮食。

  肖卓然说,丁院长,你别这么想,那些东西也不全是你一个人浪费的。

  丁范生目光似乎有些呆滞,哽咽着说,如果这些粮食不被我们吃掉,不被我们变成大粪,如果这些粮食储存在仓库里,今天拿出来,能救活多少生命啊!可是,可是,我们这些败类,我们这些寄生虫,把它都变成大粪了……

  丁范生的声音突然低沉下来,又蹲了下去,头也垂了下去。肖卓然吃了一惊,赶紧上去扳他的肩膀,一边扳一边喊,丁院长,你怎么啦?

  丁范生说,肖老弟,我没醉,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这里有一份检查,你帮我看看,还有哪些问题没有说清楚的,加上去,交给组织。我不能再当这个院长了,你是第三医院最合适的院长人选。我的将来,就在蓼城农村了,我在那里赎罪,我用我的劳动、用我这颗心来弥补我的过失。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我希望你在追悼会上说一句,这是一个犯了错误但是知错就改的人,那时候如果我还有党籍,请你验证我是否已经合格。

  丁范生说着,又从裤兜里掏出一大卷皱巴巴的材料,交到肖卓然手上说,你今晚就看,明天就到地区交给陈书记,他从党校学习回来了,就说我无颜以对,我到农村去了,我赎罪去了。陈书记说过,天地之间有杆秤,秤星就是老百姓,我现在就去找秤星去了,我希望有那一天,我把我的罪赎了,他还能说我丁范生是个好同志,那我死亦瞑目了。

  肖卓然大为震动,捧着那份材料说,丁院长,你这是何必!你有这样的胸怀,既然已经认识到问题了,何必要走这个极端呢?现在正是困难时期,第三医院也是人心惶惶,你这时候离开,你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无论是对组织还是对群众,都是不负责任的。

  丁范生说,拜托了,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离开,否则我就走不掉。长痛不如短痛,我是个共产党员,我知道什么叫组织原则,但是我现在更需要的是,我要证明我还是不是个共产党员,我还能不能当一个共产党员。肖卓然同志,过去我对你不理解,误会过,也嫉妒过,还打击报复过,但是我最终认清了你,你对党的事业忠心耿耿,光明磊落,有远见也有能力。如果早一点听从你的意见,也不会有今天的悔恨。

  肖卓然说,丁院长,我们都是共产党员,我尊重你的选择,钦佩你负荆请罪主动要求处分的风度,我也可以把这份检查呈交给地委,但是我希望你在上级处分之前,不要离开第三医院,不能造成混乱。明天你继续上班,例会上的问题还要形成决议。当务之急的粮食问题,还得拿出解决意见。你得答应我。

  丁范生终于把眼泪抹干了,坐在凳子上,看着肖卓然,眼睛里居然涌上几分慈祥的光芒。丁范生说,我没看错,肖老弟,事实上你现在已经开始主持第三医院的工作了。我答应你。

  肖卓然说,在这件事情没有结果之前,消息不能对外扩散。

  丁范生说,它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肖卓然说,我们都争取做—个真正的共产党员吧,请你接受我真诚的祝福,作为—个老革命,作为一个拥有如此磊落胸襟的老共产党员,你将成为我的楷模。

  四天后,地委书记陈向真和地委组织部李部长来到了第三医院,宣布一项任命,撤销丁范生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职务,降职为第三医院副院长,肖卓然同时担任第三医院院长和党委书记。

  当天晚上,丁范生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知道丁范生心情沉重,有些话也想和他聊聊,就答应了。两人并肩溜达到康民大厦的工地,看着一片狼藉的大厦根基,丁范生说,卓然同志,我现在无官一身轻,受了处分,也解脱了,心里很干净。只有这一件事,我感到很难受。由于我头脑发热,搞了这么个大而无当的工程,不上不下,劳民伤财。这个烂摊子留给你,我真的很难过,对不起了。

  肖卓然说,老院长,你也别太自责了。说实话,这件事情我也有责任,当时没有阻止。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你主张搞一个宏伟的康民大厦,从事情的表面上看,是受当时大发展气候的影响,但从本质上讲,出发点并没有错,我们的医院,也确实需要一个新型的住院大楼。所有的问题就是一个时间问题。错在时机不成熟,时候没到,物力财力跟不上。但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就不需要。现在你主持打的这个根基,不是废墟,以后时机成熟了,条件具备了,我们还是要把它建成。我说过,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可能,十年八年准行。让我们一起努力吧。

  肖卓然说得推心置腹,很动情。丁范生的眼睛湿润了,凝视肖卓然很久才说,卓然同志,你这样说,我的心里就好受了。我看出来了,虽然你比我年轻,但是在工作上你比我成熟。我吃亏就吃亏在文化程度太浅,缺眼光,也缺思想啊!第三医院,就应该交到你这样的同志手里。

  肖卓然动情地说,谢谢老院长,你对我的鼓励,也是对我的压力,以后有了难题,我还是要请老院长指导。

  丁范生说,指导谈不上,有了意见,有了建议,我会当面向你提,就像你对我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有了重大任务,你肖院长一声令下,我丁范生一马当先。

  肖卓然说,一言为定。

  丁范生自请降职之后,在程先觉结婚的第二天,带领一个由年轻医务人员组成的医疗队,长年辗转于皖西地区广大农村,后来落户在蓼城桥头乡,在70年代初期的一场抗洪中,身先士卒,筑坝抢险,因劳累过度,晕厥摔下大堤,腰脊断裂,从此瘫痪——此为后话。

  肖卓然上任伊始,就着手解决粮食问题。从药材仓库里清理出一百多种共四千多斤中药材,装了六卡车,前往浙江沿海地区,换取海带和其他水产品,同时发动部分医务人员,由郑霍山担任总指挥,进入大别山,指导和帮助山区群众寻找可食用植物,使得第三医院在最困难的时期,没有饿死一个人。

  有一天开会,肖卓然布置近期业务培训和考核,要求从德能勤绩等方面全面衡量。肖卓然打着凌厉的手势说,各科室要在近年分配的大学生里面,尽快培养出两至三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专家。我们的医院,要人才辈出,人才济济,而不能技术垄断。那种专家独霸一方、一人离开地球不转的现象再也不能继续下去了!

  郑霍山在下面用胳膊肘拐拐汪亦适说,听听,这是在讲你呢。人家在你手下也就是锻炼几个月,你就以为可以骑在人家头上作威作福了。看看,现在就给你下马威。

  汪亦适说,少来这一套。我看他是在说你。你小子落井下石乘人之危,把舒云舒都气哭了。你得当心点,老肖收拾人也是心狠手辣的。

  郑霍山说,看见没有,上个月这个人的脸还是绿的,眼珠子也是黄的,舒老三跑去找我,说怕他得了肝病。看看,现在是红光满面,眼珠子炯炯有神,一口气呼出三尺开外。那桌子再让他拍上一年,非砸个窟窿不可。

  汪亦适说,其实,给老肖这样的人治病,最好的方子就是提拔使用,比特效药还灵验。

  程先觉结婚,是在肖卓然担任院长的第二个星期。程先觉向肖卓然汇报说,他已经有了对象,是杨副专员的妹妹,见了几次面,双方感觉不错,请示肖院长,能不能批准他结婚。

  肖卓然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三十出头的年纪了,还打光棍,简直丢社会主义的脸。不过现在是困难时期,你结婚想铺张也铺张不起来,还是从简吧。医院给你补助十斤小米。

  程先觉说,过去规定,县处级干部结婚补助三十块钱,三十块钱能买三百斤大米。你不能当上院长就破坏这个规矩。

  肖卓然说,你是知道的,我这个人没有别的优点,就是爱认死理。我过去说过,执行规定要一丝不苟,现在我还重复这句话,严格按照规定来,补助你三十块钱。行吗?

  程先觉说,我当然拥护。

  到了下午,程先觉又哭丧着脸跑到院长办公室说,算了院长,还是补助我十斤小米吧,三十块钱现在只能买三斤小米,钱成纸了。

  肖卓然哈哈大笑说,你程先觉不是会算计吗?这回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既然坚持按照规定办事,我这个院长当然更不能违反规定,补助你十斤小米是不可能的。两条路:一是按规定补助你三十块钱;二是拿三十块钱,按市价买三斤小米给你,再买七斤小米算借给你。

  程先觉说,我选择第二条。

  然后就举行了婚礼。也是在第三医院的大会议室里,摆了数量有限的花生糖果。杨副专员等人参加了,新郎新娘各自家里来了几个人,医院的同事们去热闹一场,就像开了一次大会。

  在程先觉的婚礼上,郑霍山送去的礼物别出心裁,是一盒他自己研制的“阳泉”,说明书白纸黑字写着,专治举而不挺,挺而不坚,坚而不久。

  这盒药引起一点小小的麻烦,要不是碍着副院长兼新郎的面子,程先觉差点儿就同郑霍山吵起来了。在一片哄笑声中,郑霍山面不改色心不跳,振振有词地说,现在是困难时期,我们大家的身体都有问题。男女之事,人皆有之,但不能竭泽而渔。这种阳泉,不是壮阳药,也不是补阴药,它是我们在困难时期既保证提高房事质量,同时又保护身体不受过多榨取的补充药品。

  医院里的人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陌生,平时荤的素的玩笑也开一些,但那都是在背地里的悄悄话。像郑霍山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里三层外三层地高谈阔论,还是第一次,尤其还当着新娘的娘家哥哥杨副专员的面。程先觉当时脸上就有一些挂不住,走近正在扬扬得意卖弄风骚的郑霍山,压低声音说,老郑你搞什么名堂,你是来臭我的还是来卖狗皮膏药的?

  郑霍山嬉皮笑脸地说,程副院长,你也是医生,怎么这么封建,这是科学你懂吗?你今晚就可以进行临床试验,明天把体会说给我,这也是帮助科研。

  程先觉气不打一处来,瞪着眼睛说,滚你的蛋,我的婚礼不欢迎你。

  郑霍山说,他妈的,我是你拿请帖请过来的,现在居然让我滚蛋!我偏不滚!

  程先觉正要发火,肖卓然从主桌上走过来了,沉着脸说,程副院长,郑主任,别吵了,像什么样子!

  程先觉和郑霍山这才停止争吵。肖卓然说,郑霍山送的礼物,没有恶意,这药品也是经过药检部门确认的,但是你送的场合不对,尤其不应该夸夸其谈。这种场合老是谈房事房事的,你不觉得别扭?

  郑霍山说,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我们当医生的,人身上那些物件干什么用的,什么不是清清楚楚?房事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为什么要遮遮掩掩?我跟你们说,房事的问题不解决,别的问题解决得再好也是白搭。

  肖卓然说,你少说两句,憋不住回家说去!

  郑霍山说,我在推销我的产品,你作为院长,应该表扬我的敬业精神。回家有什么说头?回家我就直接用了。

  肖卓然说,越说越不像话了,哪里像个中医科主任!

  郑霍山说,那你说我像什么?

  程先觉一竿子插进来说,还能像什么?流氓!

  郑霍山正要发作,肖卓然手一挥说,程副院长,亏你还是医生,医生应该有医生的判断标准,不能动不动就上升到流氓的高度。

  程先觉说,他送这东西确实不合适。

  肖卓然说,你希望他送你十斤小米,可是他有吗?他能送你这个东西,也值十斤小米。你们不要扯淡了。婚礼开始了,各就各位。

  郑霍山朝程先觉不怀好意地笑笑说,好,听肖院长的指挥。谁再捣乱,当心肖院长把他的那个给那个了。

  程先觉咬牙切齿地说,好,等老子过了这一关,有你的好看。

  程先觉结婚之后,买了一双高级皮鞋,底子很硬。有一次在外科手术室外面,正好被肖卓然碰见。肖卓然听着声音不对,对程先觉说,老程,你过来。

  程先觉不知就里,昂首挺胸地过来了。肖卓然侧耳聆听,听着橐橐的声音,然后笑着说,老程,你下班后到我办公室去一下。

  程先觉中午到肖卓然办公室,本来以为他有什么大事要交代,没想到肖卓然给他讲了一个故事,肖卓然说,你认识方得森吗?

  程先觉说,认识,原先在卫生局工作过,同学啊。

  肖卓然说,对了,他现在是医药公司供销科的科长,他老婆是个土包子。结婚的时候,据说方得森从南京给她买了个丝绸裤头,被他老婆骂了一顿。说有钱应该花在明处,买个裤头穿在里面谁也看不见,裤头用白洋布缝一个就行了。方得森一听是这个道理啊,丝绸裤头穿在里面是亏了。后来你猜他是怎么做的?

  程先觉说,知道,他写了个条子,贴在他老婆的屁股上——内有高级丝绸裤头一条。

  这当然是个笑话,是皖西医疗卫生系统好事之徒为了挖苦那些摇身一变成了假洋鬼子的干部,捕风捉影添油加醋编派出来的。程先觉老老实实地回答了,看见肖卓然正阴阳怪气地盯着他那双油光锃亮的皮鞋,这才明白上当了。

  肖卓然说,我们是医院,规定上班不许穿高跟鞋,不许穿硬底皮鞋,你难道不清楚?

  程先觉说,那是针对医生护士的,没有说行政干部不许穿皮鞋。

  肖卓然说,那我现在口述一条补充规定,你记录——为了保持正常工作秩序,第三医院所有干部职工,上班期间一律不得穿高跟鞋和硬底皮鞋。此规定于今天晚上下班之前传达到所有人员。

  程先觉东张西望,嘟嘟囔囔地说,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干吗要这么兴师动众的?我好歹也是个副院长,难道连一双皮鞋都不能穿?

  肖卓然说,我不管你什么副院长副股长的,今天下午,如果我再发现你穿着皮鞋招摇过市,我就禁止你出入业务科室。听明白了没有?

  程先觉见肖卓然不像是开玩笑,心里一虚,赶紧回答,听明白了。

  这件事情后来传出去,就有人借此做文章,把肖卓然描述得无所不管,就连人家夫妻房事都管。因为肖卓然曾经在会上说过,现在条件好了,营养足了,我们有些同志不思进取,两口子天天晚上不到八点就上床了,一年生一个孩子。只顾照顾孩子了,哪里还有精力工作啊?照这样生下去,用不了二十年,我们皖西地区就人满为患了。

  郑霍山这几年在中医药研究方面,建树颇丰,尤其是养生健身之道,搞得炉火纯青。第三医院虽然是综合医院,后来还设立了心血管科、内分泌科、神经科等,但是在60年代之前,这些科室基本上都是以中医诊断为主,郑霍山大显身手,几乎哪个科室有了疑难杂症,都要请他去会诊。因此在******的年头,郑霍山家里的伙食总比汪亦适和肖卓然的家里强得多。

  到了60年代中期,除了基本的中医理论,郑霍山还有一个天大的成就,那就是对于性学的研究。他不仅熟读《黄帝内经》《素女经》等中国古代典籍,不知道他从哪里还搞了几本外国的性学著作,其中还有外文插图版。外文他看不懂,整个第三医院只有汪亦适和舒云舒学过英文。有一次他去找舒云舒请教,舒云舒把书一打开,看见插图先就面红耳赤了,一把把书扔得老远,再也不理他了。他跟在舒云舒的屁股后面喊,这不是什么流氓书,这是科学,你不要封建。舒云舒头也不回地说,你那科学我看不懂,另请高明吧。

  郑霍山没有办法,只好去请教汪亦适。汪亦适翻翻书说,性学是一门科学不错,但你这玩意儿不是科学,你这玩意儿就是流氓书。这是房事十八招,如果让保卫科的人看见你在鼓捣这玩意儿,判你个流氓罪都是有可能的。

  郑霍山这才知道,他用二十斤粮票买来的这个小册子,当真是一本黄色书籍。二话没说,一把火烧了。

  郑霍山不仅从理论上探讨性学,而且很注重在实践中加以运用。夫妻过生活的时候,他总是向舒云展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舒云展不肯,他则振振有词地说,这是科学。人不是动物,人与人之间最本质的交流就是房事,最应该讲究的也是房事。生活水平高不高,主要是看两巴,下面那一巴的生活水平比上面这一巴的生活水平还重要。现在是自然灾害困难时期,上巴的问题不好解决,提高下面那一巴的生活水平还是有可能的。

  舒云展跟郑霍山结婚几年了,已经习惯了他的歪理邪说,往往在事后还觉得他的歪理邪说有创意,有煽动性,所以舒云展对郑霍山的理论和实践总是半推半就地配合着,每每到了**的时候,郑霍山会发出奇奇怪怪的低沉的喊叫——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地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有一次**过后,郑霍山吧嗒着嘴,好像意犹未尽,突然问了舒云展一个奇怪的问题。郑霍山说,有一个问题,中西医理论都没有涉及,那就是感应问题。按照西方科学,生命与生命之间,应该有一种看不见的联系,尤其是血缘相近的人,一个人受到大的刺激,另一个人似乎也应该有生理反应。

  舒云展对他的话总是似懂非懂,问道,你是说,人与人之间,有灵魂联系?

  郑霍山说,说灵魂,好像就是迷信,其实我看不是。按照牛顿的说法,世界是物质的,生命也是物质的,那么也可以这样理解,灵魂也是物质的。你说,我们在做那个事情的时候,在你进入**的时候,你的双胞胎妹妹会不会有感觉?

  舒云展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拽起枕头就要砸郑霍山,嘴里骂道,你真是流氓啊,你的脑子都装了些什么?

  郑霍山双手挡住枕头,一本正经地说,你别急啊,这是科学,我在跟你探讨科学道理呢。正好你有个双胞胎的妹妹,方便我们进行实例考察。你抽空问一问。

  舒云展说,问你个鬼!这种流氓问题,也亏你想得出来。

  郑霍山说,我是搞医的,我的问题都是从医学的角度出发,跟流氓没有关系。你要是不问,我只好调查别人了。

  舒云展说,那你调查别人吧。不过我警告你,你得小心点,别让公安机关又把你抓到三十里铺,第二次当劳教犯。

  舒云展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居然还是让郑霍山埋下了一个疑点。有时候姐妹单独在一起,她真想问问,他们两口子房事的时候老三会不会有反应。可是这种话又说不出口。想来想去,后来舒云展找到了另一个捷径。有一次她问舒云舒,前天夜里她有没有感到不舒服。舒云舒惊讶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我前天下半夜心口疼,疼得直冒汗,卓然差点儿都叫救护车了。后来疼了一阵又消停了,我怕二老知道了担心,叮嘱卓然不要对外说,他还是说出去了。

  舒云展心里暗想,看来郑霍山真的是在搞科学研究,这个人研究科学已经到了掐指妙算的地步。前天夜里,她自己发了高烧,快四十度了,郑霍山给她打了针,到了天快亮的时候烧才退下去。早晨没起床,还一个劲儿做噩梦。而昨天上午她们姐妹都得到消息,老父亲心脏病犯了,前天夜里抢救了大半夜。

  至此之后,舒云展对郑霍山更加佩服了,佩服到了崇拜的地步。在她心目中,聪明绝顶,大智若愚,无所不能,这些词汇大都跟她的丈夫有关。她再也不担心他被公安机关抓去坐牢了。

  郑霍山和舒云展夫妻生活是很美满的,这也就推动了他们的大生产运动。到了60年代中期,他们已经生下了七个孩子,其中有两对双胞胎。这个结果对于巩固郑霍山的中医名家地位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郑霍山到处宣扬说,实践出真知,事实胜于雄辩,我们家的双胞胎,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完全是我们用毛**思想武装头脑,运用科学的中医知识指导生活的结晶。

  汪亦适婚后数年无嗣,几近绝望。舒雨霏暗中找舒云展,舒云展软硬兼施,让郑霍山配了几服中药,放在菜里让汪亦适在不知不觉中吃了下去。半年后舒雨霏怀孕,也是一对双胞胎,而且是龙凤胎,一男一女,举家大喜,满城风雨,郑霍山也因此声名大振。整个皖西地区,基本上没有人不知道第三医院有个中医郑霍山,郑霍山可以指腹定子。凡是找郑霍山看病的,不能怀孕的都可以怀孕,想要男孩就是男孩,想要女孩就是女孩,想要几个就是几个。

  这话越传越神,郑霍山差不多一度成了皖西地区的“送子观音”了,以至于在二十年后肖卓然说,郑霍山为皖西的计划生育工作制造了严重的恶果。直到三十年后郑霍山才说了实话,其实汪亦适的生育能力根本没有问题。那对双胞胎并不是他的医术起了作用,而是舒家的女儿有双胞胎的基因,他只不过尝试着把这种基因调动起来发挥作用,没想到还真的见效了,也算是歪打正着吧。

  后来郑霍山自己写了一本书,名字很大胆,就叫《提高夫妻生活水平》,里面就房事的起源、性质、发展过程、与情感的关系等进行了阐述,里面还运用了很多辩证法原理。在技术层面上,就房事之前的情绪准备、酝酿、时机、饮食、灯光、音乐等,也进行了具体的分析,里面穿插了很多实例,并配有插图。江淮人民卫生出版社已经纳入出版计划了,但是因为后来发生了“*****”,这部尚未出笼的著作就被纳入毒草范围,连同郑霍山本人一起,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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