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上)
梅雨过后,第三医院的康民大厦续建工程又拉开了序幕。根基是早就打好了的,埋在地下二十米,光地下就可以建出三四层。这也是丁范生的想法,以后可以作为防空洞,可见当初丁范生在计划这个项目的时候,怀着怎样的雄心壮志,还有备战的远景目标。
程先觉让人在工地上搭起了帐篷,把基建指挥部设在这里。按照新的方案,建筑规模从原来丁范生计划的十八层降低为十层,建筑风格在原先的基础上略有改动,以简洁简朴为原则,许多模仿苏联的花里胡哨的装饰也被修改了,预算比原先少了很多。按照肖卓然的指示,程先觉开着一辆破吉普车,转遍了皖西地区的几个县,确定了价廉物美的建筑材料,挑选了一支政治过硬、技术精湛的施工队伍。据说这支队伍曾经参与过建设梅山水库,受到过省**的表彰,里面还有不少省级劳动模范。
忙里偷闲,肖卓然经常要到工地上巡视,一如当年的丁范生。跟丁范生不同的是,那时候丁范生巡视工地,情绪是饱满的,声音是洪亮的。丁范生管得很细,钢筋他要看,水泥他也要看,拿起砖头砸三下,不断裂就是好砖头,断了就得重新烧,好像他很懂行。有一次他甚至把一根三尺长的钢筋拧弯了,由此得出结论钢筋不合格,把负责炼钢的张宗辉骂得狗血喷头,大手一挥就让回炉重炼。那正是大炼钢铁的年头,边边角角的钢材要求不那么高,自己的小钢炉炼出来的就可以用,但是丁范生不管这一套,他认为不合格,你就得重新来,而且他天天蹲在工地上,那是一点水分都不能掺的。所以那时候土法上马打的根基,也是敦敦实实一百个可靠。
肖卓然现在已经用不着亲自过问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了。他到工地来,主要是感受那份气氛,表示重视,表示关怀。
过去打下的根基经过清理,依然固若金汤,搅拌机轰轰烈烈地响着,将砂石和高标号的水泥搅成一锅稀泥,往根基上浇灌。工程进展顺利,一个多月后,墙体就露出地面了,照这个速度,再过三个月,主体工程就可以结束,势头还是很乐观的。
肖卓然现在的心情有点儿复杂。前不久在陈向真的办公室里,陈书记语重心长说的那些话,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头盘旋,想不明白,挥之不去。陈向真话语里流露的对于局势的担忧,他不难理解,所谓意识形态里的问题,连陈书记都感到困惑,他自然也困惑。关键是陈向真提出的关于第三医院院长合适人选的问题,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要被免职?能上能下说起来容易,真正落到自己的头上,即便说高风亮节,不在乎个人荣辱得失,可是自己手里还有很多工作,交给谁?交给汪亦适,那只能把医院变成一个学术单位,书呆子云集,权力旁落。而权力旁落的结果是,书呆子最终也会没有用武之地。交给程先觉,那医院倒是有可能风光红火,可是风光红火的背后是,这个医院将变成御用工具,甚至变成特权的据点。
可是,从陈向真的话里,他分明感到了一种暗示。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在第三医院和原来的荣军医院、705医院,他已经是几起几落了,那几次的原因他都清楚,而这一次如果被免职,他自己一点儿头绪都不明白。山雨欲来风满楼,树欲静而风不止,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程先觉老远看见肖卓然在工地东边的空地上迎风伫立,一头热汗地跑过来说,肖院长,工程进展顺利,第二期已经开始,你不用担心。
肖卓然说,照这个进度,明年春天能不能竣工?
程先觉信誓旦旦地说,没有任何问题。从现在掌握的情况看,可能比预算要节约两万多元。
肖卓然说,节约必须一以贯之,但是要保质保量。这是皖西地区第一个规范化的住院部,只能搞好,不能遗留问题。工程质量最后是要经过专家检验的。
程先觉说,这一点请你放心,每一个环节我们都抠得很细。
肖卓然不说话了,看着西边黑红相间的火烧云,目光有些空洞。过了一会儿说,即将入夏,皖西雷阵雨多,工程上可以做一些调整,把那些不怕雨水的项目提前。另外,医院现在一边工作,一边要做好搬迁的准备。明年清明节之前,康民大厦要投入使用。
程先觉说,看目前的这个情况,应该没有问题。
肖卓然脸色凝重地说,不是应该,而是必须!
程先觉嘴巴张了几下,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肖卓然问,你身上带的有烟吗?
程先觉诧异地看着肖卓然,因为他知道肖卓然是不抽烟的。他也不抽烟。程先觉说,你等着,我到工地找工人要一支。
肖卓然挥挥手说,算了,不抽了。你们继续工作吧。
说完,转身走了。
医院的工作还在正常进行,然而有些事情已经不正常了。民主生活会,本来是个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的地方,用来交心提建议的地方,现在也搞得剑拔弩张,副书记李绍宏动不动就提出要清算某某某的“左”倾盲动错误,动不动就提出要反击某某某的右倾保守思想,批判专家治院,揪出牛鬼蛇神。
李绍宏实际上是把丁范生作为“左”倾的目标,把肖卓然作为右倾的目标,把汪亦适作为白专道路的典型,把郑霍山作为牛鬼蛇神的典型,这是稍微有一点政治常识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的。
肖卓然在民主生活会上说,当年丁院长设想的康民大厦虽然脱离了实际,但是出发点是好的,从长远利益看,也是应该的,不能说是“左”倾错误。那时候全国都在搞大发展,我们皖西地区头脑发热的不是丁范生同志一个人,而在知错就改身体力行方面,改得最彻底的就是丁范生同志,这件事情没有必要再拿出来批判了。至于说右倾保守,我不承认这是我的问题。我原先当副院长,后来当院长,我一直是谋求发展的。如果你们认为丁范生是“左”倾,那么我当时抵制了他的错误,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怎么能各打五十大板呢?坚持上马搞康民大厦的是“左”倾盲动,反对上马的是右倾保守,那谁是正确的呢?那只有什么事情不干才是正确的了。你们说我们第三医院是白专道路,这话有失公允,我们培养了很多贫下中农的后代,我们服务的对象是广大农民,难道仅仅因为我们尊重专家、重用专家就是走白专道路?如果取消专家,你问问皖西的老百姓答应不答应?你们说要揪出牛鬼蛇神,可是我不知道牛鬼蛇神在哪里。我们的医务工作者都是经过组织和人事部门审查的,有的同志历史上有问题,交代清楚了,改造好了,现在在积极地工作。请问,有勤勤恳恳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救死扶伤的牛鬼蛇神吗,说不通嘛。
李绍宏说,肖院长,我们衡量同志,不能只用一个业务标准,也不能只看一个时期的表现。我们要用政治的标准,要有阶级立场。现在是无产阶级专政时期,所以那些资产阶级和牛鬼蛇神隐蔽起来,假装进步,伪装积极,一旦有风吹草动,他们就会撕开面皮,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
肖卓然火了,一拍桌子说,你说谁是资产阶级,谁是牛鬼蛇神,谁向社会主义猖狂进攻了?什么叫政治标准?政治标准难道就是今天组织上做了结论,明天就予以推翻?
李绍宏说,组织结论也存在历史局限性。在一定的特殊时期,有些问题暂时无法澄清,留待以后甄别,这种情况也是有的。
肖卓然说,说话要有证据,我们不能凭想象怀疑同志。
李绍宏说,我会找到证据的,等我找到证据那一天,我再来向你肖院长汇报。
肖卓然说,悉听尊便。
一个云蒸霞蔚的清晨,正在康民大厦工地上散步的肖卓然听到了那个清脆悦耳的声音——江淮人民广播电台转播寿春县人民广播站记者舒晓霁的采访报道,题目是《人民公社好,肖庄春来早》。舒晓霁用充满激情的语调,报道了肖庄人民公社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事迹,农民技术员土法上马,研制水稻新品种,试验三季水稻成功,亩产一千四百斤。肖庄公社一万农民人均产粮超过两千斤,家家养猪喂鸡,平均每户养猪四头,养鸡四只,另有养鱼、牧羊等农副业生产,形势一片大好。吃水不忘挖井人,肖庄人民感谢党,每人每年交纳公粮一千斤,出售余粮五百斤。
肖卓然听着听着,眼泪就流出来了。那是激动的热泪、欢欣的热泪。肖庄公社就是他的家乡,他祖祖辈辈都生活在那里,他的爷爷是在大旱之年从皖北到寿春投奔亲戚的难民,亲戚借给他爷爷三间草房、三亩薄地。他的爷爷起早贪黑披星戴月,耕耘那三块薄地,每天清早出工之前,要摸摸母鸡屁股,看看会不会下蛋。下了蛋,谁也不能吃,就存在坛子里,换回几个铜钱,积攒了买地。赶集在路上,尿尿拉屎,就捧一把黄土,团成坨坨,带回自己家的地里。以后土地多了,雇不起长工,爷爷和伯伯姑姑叔叔全都泡在地里,全家只供养他的父亲读了两年私塾,能够记账了,能够识文断字认得官府的公告了,也回到庄稼地里。就这么含辛茹苦干了几十年,肖家从一个赤贫的农民,变成了一个拥有土地六十多亩的富户。年头最好的时候,收成也不过亩产五百多斤水稻,别说一千四百斤了,就是年产一千斤也不得了啊,六十亩地可以产六万斤粮食,那是一种怎样的情景啊,那简直是富得流油啊,那肖庄的老百姓不全都发财了吗!
肖卓然的激动,当然不是为了他自己家发财,他家里的那六十亩地,土改的时候先后经过初级社、高级社,大部分已经成为集体家业了,到了人民公社时期,全部交出去了。但是,他还是高兴,为家乡的父老乡亲而振奋不已,也为家乡的经济建设看到了光辉的未来。
肖卓然就在那当口,决定回老家看看。他已经三年没有回乡了,没想到变化这么快,发展这么大,真是日新月异啊。
还没有等到肖卓然自己提出来探亲,一个重要的任务交了下来。江淮省委副书记赵子明指示皖西地区,组成一个综合工作团,前往寿春县肖庄公社总结经验,拟在全省推广。工作团由地委杨副书记担任团长,地委宣传部邱副部长担任工作团秘书长,下设生产、新闻、教育、医疗、水利等若干小组,全面总结肖庄公社的大好形势。
肖卓然被指定为医疗卫生小组的成员,这个组的组长是地区卫生局副局长于建国。
与此同时,寿春县也抽调了人马,配合地区工作组开展工作。
在寿春县城,地区工作组和寿春县的人马会合了,肖卓然见到了舒晓霁。肖卓然一见到舒晓霁就不舒服。他的这个小姨妹已经三十来岁了,还是个单身。别人都是中山装或者列宁装,只有她穿着白呢子风衣。别的青年女干部的发式是二刀毛,她偏要烫发,脖子上还围着一条英国纱巾,搞得像女特务似的。
虽然肖卓然不喜欢小姨妹的打扮,但是关于肖庄公社的大好形势,他最初就是从小姨妹嘴里听见的,这说明小姨妹的工作还是出色的。单独在一起的时候,肖卓然对舒晓霁说,小妹,你们抓的这个典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有意义了,太值得推广了!
舒晓霁表情很怪地看看他,笑笑说,这不是我抓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是个广播员,只不过鹦鹉学舌而已。你可别当真啊。
肖卓然说,你总是参与了吧。任何一项事业,都不是孤立的,它需要很多人付出劳动,付出心血。
舒晓霁说,肖卓然,你可别高兴得太早。你听到的,也许跟你看到的不一样,跟你想象的,也许更不一样。
肖卓然一怔说,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
舒晓霁嘴角一撇,满脸的吊儿郎当,说,你别这么看着我。
肖卓然说,难道,难道有什么问题吗?你红口白牙,声情并茂,言之凿凿,上了江淮广播电台,传遍了大江南北,难道那是表演?
舒晓霁说,我说过,我是个广播员,国家每个月给我三十多块钱,就是让我讲话的。我的话,并不代表我的观点和我的思想。
肖卓然傻眼了,怔怔地看着舒晓霁说,你怎么越说我越糊涂啊,难道……难道是假的?
舒晓霁说,我说过是假的了吗?这是你说的,你可要当心。这话说出去,是要负政治责任的。
肖卓然顿时蒙了,半天做声不得。
舒晓霁说,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不过,我劝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搞总结,总结大好形势。你要带着感情,带着希望,但是你的眼睛要注意,耳朵也要注意,嘴巴更要注意。
肖卓然不说话了,他已经有预感了。很有可能,情况不是他听到的那样。舒晓霁要他带着感情和希望,并暗示他不带眼睛不带耳朵不带嘴巴,这简直就是一闷棍,打得他回不过神来。
在往肖庄公社去的客车上,工作组的其他成员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谈论着人民公社的巨大变化,谈论着肖庄公社的伙食,中午和晚上两顿大鱼大肉是少不了的。寿春县的红烧公鸡那可是远近有名啊。
上午十点钟,工作组到达肖庄公社。肖卓然心事重重地下车,心不在焉地同地方干部打着招呼,心猿意马地东看西看。一个小时后,他的心才放回肚里。
肖卓然看见的肖庄公社,同舒晓霁在广播里描述的并无太大差别。公社大院红墙黑瓦,街上贴着标语:“人民公社万岁!”“大干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多出工,多流汗,多产粮,多贡献!”诸如此类,美不胜收。
中午饭后,工作组深入到乡下,走了几个村庄。晒场的粮食果然堆积如山,农民们在碾谷、扬场、垒垛,一捆捆稻穗在脱粒机上跳跃,金黄色的颗粒饱满的稻谷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田野的丰收气息,那情景真是让人陶醉。见到一大群干部过来,有的农民停止劳作,抱起陶瓷水罐,热情洋溢地给干部们倒茶。从那黑糊糊的陶罐里流到大碗里的,居然是皖西著名的六安瓜片。
然后,又参观了肖庄农村卫生院、中心小学、供销合作社、食品加工厂、粮站等,所到之处,无不笑脸相迎,无不喜气洋洋。
晚上工作组回到肖庄公社吃饭,果然十分丰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肖卓然在主桌上,舒晓霁他们当地的干部在另外的房间。吃完饭,于建国约肖卓然散步。肖卓然说,不知道明天怎么安排,我想连夜回我的老家郢子看看,正要跟你请假呢。
于建国说,哦,对了,你就是肖庄公社的人。离这儿远吗?
肖卓然说,十几华里的路程,走一个多小时。
于建国说,干什么要走啊,我让车子送你。
医疗卫生组里,只有于建国带来一辆吉普车。这些年,于建国跟肖卓然的关系一直不错,从来不在肖卓然的面前摆上级领导的架子,跟人家介绍肖卓然,都是“我们是老战友老搭档了”,这一点让肖卓然很有好感。
于建国说,你等着,我去向邱副部长给你请假,一会儿让车子来接你。
于建国离开后,肖卓然就在公社大院的花台前面等待。这时候,舒晓霁不知道从哪里蹿出来了,老远跟肖卓然打着招呼,一摇三摆地往这边走,看样子喝了不少酒,手里居然还夹着烟卷。
肖卓然说,你怎么抽上烟了?一个女同志……
舒晓霁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同志能够做到的事情,女同志照样能够做到。
肖卓然说,把烟戒掉,抽烟有害身体。
舒晓霁说,烟不能戒,戒烟妨碍思想。
肖卓然看着舒晓霁,对面是一张玩世不恭的脸。肖卓然说,小妹,你要是没有事情,能不能跟我到肖店埠去一趟?
舒晓霁说,我是没有事情,但是我也不能跟你去肖店埠。
肖卓然嘴巴张了几下,又把话咽回去了。这个小姨妹太张扬,大黑天的,他单独带着小姨妹回老宅,多少有点不方便。
舒晓霁学着当地农民的腔调说,肖干部,吃饱了吗,吃好了吗,吃饱了吃好了,下次再来啊!
肖卓然说,小妹,我总觉得你话里有话,好像肖庄公社这个典型有问题。可是我们今天走了几圈,差不多转了大半个公社,反映良好啊。
舒晓霁说,当然反映良好。反映不良好,他们能带着你们这些官僚去看吗?
肖卓然说,不会吧,难道现在还有人搞浮夸弄虚作假?就是弄虚作假,农民脸上的喜气也是没法作假的啊。
舒晓霁嘻嘻一笑说,肖干部,你看我的脸上是不是喜气洋洋?我当然喜气洋洋。肖庄公社成了典型,不光是农民沾光,我们这些土干部也跟着沾光。别的不说,今天这两顿饭,鸡鸭鱼肉全上了,还有好酒伺候,我为什么不喜气洋洋,我又不是神经病!
肖卓然心里一阵反感,暗想,这个舒老四,怎么开口闭口都是吃,饿狼似的,哪里还像个大家闺秀啊!
正想着,于建国回来了,很难为情的样子,看见舒晓霁也在场,怔了一下说,卓然同志,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肖卓然走过去,于建国说,他妈的没想到这次下乡搞得这么严格,不让工作组的同志单独行动,说是怕有紧急情况,夜里可能要开会。
肖卓然的脸色立马就木了下来,嘟囔了一句,这又不是战争年代,能有什么紧急情况?
于建国说,我也觉得不合情理,可是既然邱副部长说了,这件事情就不太好办。邱副部长那个人你也是知道的,什么问题都搞得很严重。这件事情啊……我还被说了一通……于建国不往下说了。
肖卓然心里明白,于建国在邱副部长那里肯定挨了批评。肖卓然赌气地说,那好,我不回了,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这也算大公无私吧。
于建国说,已经到家门口了,不回老宅看看,确实也说不过去。你几年没回老家了?
肖卓然说,三年。
于建国想了想,很仗义地说,卓然同志,你做好回老宅的准备,我再去跟邱副部长说,就是在家待十分钟也行啊,看看二老。
肖卓然说,那就谢谢于副局长了。
于建国走后,舒晓霁蹭过来说,怎么样啊肖干部,我为什么说我不能跟你去肖店埠,现在你明白了吧。
肖卓然没好气地说,我不明白,你忙你的去吧。
于建国第二次回来,面带喜色,对肖卓然说,邱副部长同意了,说我们现在都进入人民公社时代了,哪里还能让我们的同志学大禹治水啊。你可以回老宅了。车子我已经安排了,路不好走,邱副部长让肖庄公社的熊书记陪你一起去。
果然,于建国的身后闪出一个脸皮黝黑的汉子,恭恭敬敬地向肖卓然点点头说,肖院长,我陪你回肖店埠。有事你尽管吩咐。
肖卓然面无表情,没有答理熊书记,左顾右盼了一番说,算了,不给公社的同志找麻烦了,我不回去了。
舒晓霁一杠子插进来说,肖干部,你太了不起了,太善解人意了,太替我们基层的同志着想了。你不知道,你这次要是回肖店埠,会给我们基层的工作带来多少麻烦;你这次不回肖店埠,会给我们基层的同志减轻多少压力。
肖卓然停住步子,回过头来恶狠狠地看着舒晓霁说,舒老四,你注意一点,别太张扬了。
舒晓霁说,肖干部,我怎么张扬了?我知道你看不惯我这身打扮,这没办法,生成的骨头长成的肉,我不可能去穿大裤裆留二刀毛子,我怎么打扮是我自己的事。倒是你要注意,你是领导干部,记住我的话,带着感情看,带着希望看,注意你的眼睛耳朵嘴巴,还有鼻子,还有脑袋。
肖卓然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你把你自己的事情管好,不让二老操心着急,就算是你最大的孝顺。
舒晓霁说,你放心,我有毛病,都是小毛病。但是你肖干部如果管不好你的脑袋,你犯的毛病就是大毛病。我跟你说,别看我形象不好,但是我不会犯错误,在政治上,我比你成熟多了。
肖卓然几乎到了怒不可遏的地步,压低声音吼了一句,舒老四,回去干你自己的事情,赶快从我眼前消失!
肖卓然第二次回到肖庄公社,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这时候肖庄公社已经成了江淮省人民公社的典型,省委主抓这项工作的副书记赵子明也提升为省长,地委主抓这项工作的杨副书记提升为专员。事实上肖卓然自从那次随工作团撤离肖庄公社之后,第二天就想掉头返回,但是一回到皖西城,就遇上了政治学习,迟迟脱身不得。同时,他也想让自己冷静一下。
已经进入初冬了,淮河岸边如烟的垂柳开始落叶,随风卷起,路面一片斑驳。
为了保密,肖卓然没有动用医院的吉普车,带上程先觉,乘坐长途汽车。到了县城,再转乘农用客车,这种车子很特别,卡车车头,客车车身。农用客车到了肖庄公社,就不往前面走了,只得步行。
两个人走了小半天,回到老宅已近黄昏。
正在院子里筛米的老父亲一看见儿子突然出现,疑是从天而降,又惊又喜,赶快招呼杀鸡做饭。
肖家老宅过去比舒家老宅还大,但早已不复存在了。现在的肖家,和一般农民家庭别无二致。三间正屋略微高大一些,墙是土墙,顶是草顶。肖卓然虽然主张均贫富,但是家里的寒酸还是让他有些心冷。他站在院子里四下打量,跟佝偻着腰的父亲说,这新屋刚刚盖好的时候,还是很敞亮的,才几年过去,怎么矮了半截?
老父亲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着儿子说,没有啊,盖的时候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你是在城里见惯了高楼大厦,眼光高了。
肖卓然说,也许吧。
程先觉说,土墙垒的房子,可能就有这个问题,时间一长,就往下矬。
母亲和嫂子在锅屋里忙乎,肖卓然钻进锅屋,一股浓烟扑面而来,连连咳嗽。母亲说,儿啊,快到堂屋跟你爹说说话,这里你插不上手。
肖卓然说,不是说家家户户都用上沼气了吗,怎么还用柴草?
娘没听懂,反问,沼气,啥沼气?
肖卓然不再解释,掀掀锅盖,揭揭水缸,探探米桶,然后一言不发地出了锅屋,站在院子中央发愣。父亲看儿子心事重重的样子,问道,你咋招呼不打一个,说回来就回来了,莫非有啥事?
肖卓然说,啥事也没有,下乡巡回医疗,顺便回家看看。
父亲说,云舒和我的那几个孙子,都还好吧?
肖卓然说,很好,有牛奶有面包,有学上有书读,您老人家就放心吧。他们这一代,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父亲说,那就好,那就好,只要孩子们有好日子过就行了。
肖卓然笑笑说,真是时势造英雄啊!我记得母亲过去是大门不出,小门不迈,成天在楼上读书绣花,现在也能在锅屋里做饭了。那么大的烟,她老人家居然也能待得住。
父亲说,这算啥?双抢的时候,你妈还跟着我下田呢,一天七个工分,一毛四分钱。
肖卓然怔住了,半天才问,爹,你是说我娘和你都要下田?我不是每月给你们十块钱生活费吗?难道还不够?
父亲说,公社号召俺们自食其力,俺们又不是不能动,咋不能下田干活?农忙的时候,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全民皆兵,统统下田。
肖卓然被父亲说得哭笑不得。老人家把当年蒋委员长号召抗日的话都说出来了,好像双抢就像抗日那样紧张似的。
大哥跑了三四里路,到村里的代销店打了一斤散酒回来,爷仨和程先觉就着一只老母鸡,一碟炒鸡蛋,还有几碟小菜,边喝边聊。肖卓然问起肖庄公社粮食产量是不是真的,大哥支支吾吾地说,好像是真的,反正俺们肖庄公社的粮食产量比别的地方高。
肖卓然说,那每家每户养鱼牧羊,鸡鸭鱼鹅满村跑,是怎么回事?我们家里养了没有?
大哥说,养了几只,都在棚里了。
肖卓然说,我那几个侄子学习成绩怎么样?
大哥说,不怎么样。老大已经不上学了,大半劳力,一天六个工分。
肖卓然愕然说,他才十二岁,你让他挣工分干什么?
老爷子插话说,反正在学校也学不到啥东西,动不动就号召学生下田,一样的种地,在家种可以挣工分,在学校种,不给工分还要交学费。
肖卓然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了,一再追问粮食产量的问题。问到最后,大哥说了实话,说三季稻是有的,但是把人累死了,把地累死了,而且那粮食虚头大,吃了不管饱,上顿吃了,下顿很快就饿。不知道谁发明了三季稻,原先俺们都欢天喜地,可是种了两年,地就不行了,一年要搞两个双抢,把人累得不行。这边忙着栽秧,那边忙着割稻,老人孩子都要下田。
老父亲说,忙是忙点,累是累点,好就好在粮食够吃了。
肖卓然说,都解放这么多年了,粮食够吃算什么?猪肉早都应该够吃了。
老父亲说,啊,有粮食吃就行了,不挨饿就行了。
肖卓然明白了,老父亲是被******饿怕了。1960年,要不是肖卓然及时从皖西城背回两袋麦麸子,一家人恐怕都熬不过那个夏天。难怪他老人家现在能吃饱就满足了。
肖卓然心里一阵酸楚。
老爷子说,你说能吃饱吧,又怕吃不长。咋说呢,怕就怕地不给用,化肥上多了,地都板结了,三季稻一季不如一季,稻田一年不如一年。大队支书和大队长都讲了,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情。过了两三年,再换一种松土的化肥,地照样还是好地。
肖卓然说,哦,还有这种化肥?我还没有听说过呢。
程先觉说,糊弄老百姓的,哪有这样的化肥啊!为什么不用有机肥呢?
肖卓然说,你真的没有当过农民。有机肥是有限的,尿尿拉屎能有多少?我给你算个不雅的账,一年三季稻,需要农民和他们的牲口多拉三倍的屎尿,别说这不可能,就算能拉三倍的肥料,也得多吃三倍的粮食,那我们的农民成了什么啦?不是成了吃为了拉,拉为了吃的机器吗?
程先觉说,当个农民真不容易。
大哥说,现在农民真是累得很,去年双抢,西马堰硬是累死两个人,两个都是大姑娘,有一个你恐怕还记得,她爹过去给咱家种过地,小穗子,说是铁姑娘,丫头家拿满劳力工分,也是好强,两个人比着挑秧,小穗子吐血死了,另外一个叫王冬梅,本来说今年嫁人的,嫁妆都办了,没想到生了一场病,也死了。
肖卓然的筷子放下了,不知不觉地,两行热泪突然滚滚而下。那个小穗子他认识,解放前几年,农忙的时候,小穗子的父亲到肖家来帮工,小穗子也跟着来玩,圆圆的脸蛋,一笑两个酒窝,挺可爱的一个小姑娘,说起来也是贫下中农,根正苗红,怎么就活活给累死了呢?
见肖卓然落泪,父亲和大哥慌了神,连忙说,为了啥,为了啥,这都是啥事啊,平常事,小事啊,好好的,你怎么就哭了呢?
肖卓然回过神来,掏出手绢,擦擦眼角说,没事,烟熏的。我现在已经不适应柴草了。
这天晚上,肖卓然和程先觉躺在老屋的东厢房里。程先觉很快就打起了呼噜,肖卓然辗转反侧,脑子里反复出现那几句话和那几个人影,把人累死,把地累死,小穗子,王冬梅,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分东西南北……
第二天早上,程先觉还在酣睡。肖卓然悄悄起身,走到院子里,母亲和嫂子正在商量做什么饭。肖卓然说,别费心了,你们平时吃啥,我也吃啥。
早晨肖卓然独自到村里转了一圈,上午又带着程先觉到村里的小学和医疗点看了看,找了几个熟识的人,问了一些情况,然后就返程了。路上肖卓然对程先觉说,我要反映情况,这样下去不行。
程先觉呆着脸想了一会儿说,我也觉得肖庄公社的有些做法不合适,但是现在肖庄公社已经是全省的典型了,成绩大于缺点,这个时候反映问题,会不会……程先觉不往下说了。
肖卓然说,我不这么看。我认为肖庄公社的经验完全不可取。我们都是学医的,多少懂得一些化学原理。我跟你说几点,第一,农业生产有自身的科学规律,土壤资源是有限的,像这样拼命地挖掘土地的潜力,不惜用超量的化肥催生,对土壤是有害的,这无异于竭泽而渔。你注意到肖店埠的池塘没有,已经发绿了,这也是过多使用化肥的结果。第二,为了提高产量,男女老少没日没夜地耕作,这尚且可以用勤劳来解释。可是孩子呢,高年级的学生每年上课不到两百天,每天上课不到五个小时,都在忙乎种田。这怎么得了?第三,医疗卫生根本就不存在,违反人的生理极限,把人始终放在极度劳累的环境里,以致出现累病累死的现象,哪里还有什么医疗卫生呢?我们的劳动人民还处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就是产量再高,又有什么用呢?肖庄公社的所谓经验一旦推广,势必重演当年的大放卫星产生的悲剧,重蹈覆辙,把农民继续推向苦难。第四,最重要的是,我可以判断,工作团下来的所见所闻,绝不是真实的情况,至少有一半是弄虚作假,有些人为了捞取了政治资本,上骗下欺,是可忍,孰不可忍!
程先觉说,如果你坚持要反映,我也不能装孬,这份反映材料由我来起草。
肖卓然说,那倒不用。这件事情肯定是要担风险的,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是被我拖进来的,你作为旁观者就行了。但是,现在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程先觉说,作为下级,我服从你的领导;作为同学和朋友,我两肋插刀。
肖卓然笑笑说,干吗说得那么悲壮,我又不是派你刺秦。我交给你办的是好事,让你会会你的初恋情人。到了寿春县城,你帮我找到舒晓霁就行了。
程先觉就像见到鬼一样看着肖卓然,嘟囔道,找她干什么?我早就结婚了。
肖卓然说,这跟你结婚有什么关系?是我要找她,你不过通风报信而已。我目标大,你出面比较合适。
程先觉说,你找她也没有必要,我早就听说了,这个人现在疯疯癫癫的,像个神经病,她不可能给你提供什么有用的东西,没准还会帮倒忙。
肖卓然脸一板说,程先觉同志,你要搞清楚了,舒晓霁哪怕浑身都是毛病,但她是肖院长的姨妹,是舒云舒的亲妹。以后我再听到你诋毁舒晓霁,我就让她起诉你。
程先觉眼珠子骨碌两圈,不吭气了。
肖卓然和程先觉一共在寿春县城待了两天,住在一个很小的旅馆里,搞得像做地下工作。登记的时候要证件,肖卓然怕暴露身份,坚持说自己的证件丢了,两个人有一个证件就行了。旅馆的服务员警惕性很高,原则性很强,没有证件绝不让住。肖卓然没有办法,只好交出自己的证件,服务员很认真地对照着填写姓名、性别、民族、年龄、职务。让肖卓然惊讶的是,服务员居然在填写肖卓然这三个字的时候没有表示惊讶。以后程先觉开玩笑说,肖院长你多虑了,并不是皖西地区所有的人都知道你的大名,对于寿春县的年轻人来说,你的名字还不如肖庄公社那个熊书记响亮。
肖卓然说,那也不能掉以轻心。饭还是你打回来吃。舒晓霁的电话,还是你去打。
舒晓霁最初听到程先觉的声音,在电话里咯咯地笑,说老程你还有这份心思啊,你都结婚几年了,好几年没有收到你的情书了,孩子都四五岁了吧?我跟你说,别看我三十岁的人了,可我还是个黄花大姑娘啊,跟你通奸我可不干……
程先觉一听这话不是人话,而且是连珠炮,瞅个空子插进去,一本正经地说,舒晓霁同志,不是我找你,是我们肖院长找你。
舒晓霁一听就明白了,不再挖苦讽刺,在电话那边沉吟了半天才说,你们在哪里,怎么见面?
程先觉鬼鬼祟祟地说了见面地点、时间和接头暗号。此后,这三个人果然搞了两天地下活动。
从寿春县回来之后没过几天,肖卓然就起草了一份报告,题为《肖庄公社的奇迹是怎样创造出来的》,介绍了他两次前往肖庄公社进行调查研究的情况,但经过深思熟虑,还是有所保留。其他问题尽量不涉及,只是从医疗卫生的角度,分析了肖庄公社在提高产量的同时,也违背了生态和人的生理规律,以致造成土壤和水质变异,教育受到严重影响,医疗卫生条件没有得到很好的改善。肖卓然提出,在总结先进经验的前提下,也应该汲取教训,科学地提高农业生产效率,不能竭泽而渔,不能以破坏土壤良性结构为代价,不能以超负荷劳作损伤农民身体为代价,更不能以争夺下一代的受教育时间为代价。
这份材料里面没有提及弄虚作假的事情。
真实的情况是,当初工作团第一次参观时,肖庄公社给工作团看到的,确实是经过精心加工和精心排练的。至于说到粮食产量,肖庄公社的三季稻实验确实是成功的,因此肖庄公社人均产量达到了九百斤,这在当时确实是惊人的。而肖庄公社为了在全省争取魁首,虚报了五百多斤,好在这个问题并没有像当年放卫星那样造成严重后果。至于肖卓然等人看到的肖庄公社的集市、学校、卫生所等单位,也确实经过了仓促的修整,体现了社会主义新农村的面貌,尽管这个面貌有很多水分。
肖卓然在这份材料的最后,提出了几个振聋发聩的观点:譬如,如果我们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有足够的时间学习,那么无论我们取得了怎样的成绩,都是目光短浅的行为;譬如,如果我们不能保证病者有其医,老者有所养,幼者有其学,而是让他们始终处在劳累的极限上,那么我们要产那么多粮食干什么?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还需要良好的生活水平、教育水平、医疗水平、交通水平……
尽管经过再三斟酌,但是文章写好之后,他还是犹豫了。反映,向哪里反映?就像程先觉说的那样,现在肖庄公社的经验已经在全省推广,已经搞得沸沸扬扬,即便有瑕疵,如果能够推动全省的农业生产,那么这个经验也应该理解为成功的。他当初在搞这个调查的时候,首先想到了陈向真书记,可是最近一段时间,他也影影绰绰地听到了一些风声,说陈向真在抓肖庄公社这个典型的问题上,认识跟不上,有保守观望态度,已经遭到了省里的批评。这个时候,把这个材料送给他,他若是同意自己的观点,就会火上加油,这对陈书记并不是一件好事情。他如果不同意自己的观点,把材料送上去,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想来想去,肖卓然当时就没有把这个材料递出去。但是他没有想到,即便他把材料一把火烧了,但是,他私自潜入肖庄公社进行秘密调查,这件事情的本身,就是一个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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