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下)
阳春三月,“五七干校”又接收了一批新的成员,其中就有肖卓然。本来校部准备分配肖卓然到分场生产组去,舒云舒得到消息,忍辱负重地找陆小凤想办法。陆小凤现在是第三医院的副院长,汪亦适下台之后,她成了权威,汪亦适的学生宋江淮也成了她的助手。陆小凤说,舒大夫,山不转水转啊,没想到你们家老肖又成落水狗了。你不是说过,你们家老肖,就是当了落水狗,爬上岸来,他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狗吗?怎么还要找别人帮忙?
舒云舒说,陆院长,吵架没好言,我那是嘴硬。
陆小凤说,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和你们家老肖有一腿?
舒云舒苦笑说,我现在巴不得你和老肖有一腿,那样我们家老肖就多了一个挂念的人。
陆小凤说,说实话,我挺敬重你们家老肖的,正派,敢于负责任,但是这并不等于我想跟他有一腿。男人女人之间,也不光就是那么点事,你说是不是啊,舒大夫?
舒云舒连忙说,是啊是啊,我头发长,见识短。
陆小凤说,变着法子还是骂我,我也头发长,见识短啊!
舒云舒说,我没有那个意思。你爱人现在是市革委生产组的科长,能不能请他出面跟干校说一下,把我们老肖分到干校医疗所里,汪亦适和程先觉、郑霍山都在医疗所里,可以不参加农业劳动。你是知道的,农场里的劳动量大,秋收双抢能累死人,我们老肖得过肺结核,四十多岁的人了,他哪能受得了啊?
陆小凤说,我原先说过,老肖就是蹲了大狱,他老婆不去探监,我也给他送饭。我说话算话。但是这件事情找我们家老张没有用,他算个屁,他那个破科长,还是老娘这把手术刀给他打通的路子。
舒云舒不吭气了,她知道陆小凤肯定有办法。
果然,陆小凤把外科副主任宋江淮叫了过来说,查查,有没有跟三十里铺“五七干校”有关系的病人。
宋江淮回忆一会儿说,有一个女病人,肾结石,好像爱人是“五七干校”的养猪场场长。
陆小凤掸着手指头说,还有没有官大一点的?如果外科没有,你就悄悄地到中医科和其他科室暗访一下,争取找个管事的。
宋江淮只用了一个小时,就给陆小凤回话了,说有一个老太太,前天刚住进中医科,儿子是市革委生产指挥组的副组长,正管着“五七干校”。
陆小凤二话没说,就带着舒云舒去了中医科,把老太太移到了高干病房,然后就在病房里守株待兔。中午的时候,市革委的那位副组长终于出现了。一听说老太太住进了高干病房,吃了一惊。因为他本人才是处级干部,没有资格享受高干病房,更别说家眷了。陆小凤说,小事一桩,请组长大人帮忙。然后把肖卓然的事情说了一遍。那个副组长一口承诺说,肖局长的大名如雷贯耳,我也很敬重。别说这点小事,就是再大一点,我也可以帮忙。
陆小凤说,那就谢谢组长了。
副组长说,我这个比芝麻还小一点的官,还正好管着“五七干校”,县官不如现管啊!你们放心,我一定让肖局长到干校医疗所工作。
肖卓然并不知道舒云舒为他的事情暗地里奔波,他认为他被分配到干校医疗所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是卫生局长,他不到医疗所他到哪里去?所以他带着毛驴车直接到了医疗所,这个地方过去他视察过,路熟。毛驴车停在院子外面,舒云舒和车夫忙着搬东西。肖卓然甩手径直走进院子,胸脯挺得很高,腰杆笔直,眼神仍然很有威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不能掉价。
大家都在忙着。肖卓然背着手站在院子中央,他奇怪这里也有很多病人。有的老干部认识肖卓然,只是没有人热情迎上来,大家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彼此就心照不宣了。
一会儿张泗安过来了,连声说,肖局长您来了,您怎么不到校部喝杯茶呢?我们正在研究您的工作呢。
肖卓然说,研究什么?现在你们不用向我汇报工作了。
张泗安搓搓手,面带难堪地说,还真得向您汇报。
肖卓然看了张泗安一眼,似有所悟,现在他不能再那么居高临下了。他点点头说,张校长,我让你们为难了,没关系,你们分配我做什么都行。
张泗安说,肖局长,我们这个医疗所,总共七个人,西医科由汪院长负责,中医科由郑霍山负责,程先觉在兽医科给张歪嘴当学徒。您看……
肖卓然眉头皱皱说,怎么还有兽医科,我过去怎么没听说?把人医和兽医放在一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张泗安说,这是特殊情况,反正这是个医疗所,都是搞医的嘛。
肖卓然说,乱弹琴!
刚说完,就看见舒云舒在给他递眼色,明白过来,长叹一声,不吭气了。
张泗安说,舒大夫,你看肖局长……是到西医科还是中医科?
肖卓然没好气地说,西医我不会做手术,中医我不会把脉,我哪里都不去,我也去兽医科好了。
张泗安说,肖局长别生气,要不您负责药房?我们这里有一个药剂员,不是科班出身。肖局长要是肯屈驾,那就大大加强医疗所药房的力量了。
肖卓然木着脸,半天没做声。
舒云舒说,我看先这样吧!张校长已经很关照了,老肖你先干着,好歹你有基础啊。
肖卓然说,好吧,我从头学起。
中午到大食堂吃饭的时候,汪亦适等人才看见肖卓然。郑霍山见面就说,热烈欢迎,热烈欢迎!
汪亦适说,老肖,见到你真是又惊又喜啊。
肖卓然说,幸灾乐祸啊,有什么喜?
郑霍山怪声怪气地说,惊的是你这样驰名江淮的著名卫生局长也被打倒了,喜的是干校医疗所有了新生力量。干校的老干部多,大病小病没人管,你肖局长来了,我这就放心了。
肖卓然一脸茫然,问汪亦适,这狗日的说的是人话还是鬼话?
汪亦适笑笑说,这不是他说的,这是张泗安给我们的欢迎词。
郑霍山说,舒云舒,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我死气白赖地追求你,你理都不理。你就是看中了肖卓然是个当官的料子,你还以为他能当市长省长呢。没想到吧,一个样子。
舒云舒说,这话我过去跟你说过,现在再说一遍。我们家老肖就是成了落水狗,爬上岸来,他也是一条顶天立地的狗。你呢,你不落水也是一条嗷嗷叫的癞皮狗。
郑霍山说,请注意,我是你二姐夫。
舒云舒说,你像个姐夫的样子吗?
肖卓然说,吵什么,心情这么好!
汪亦适说,老肖,以后有好戏看了。我们这里唯一的娱乐活动就是吵架。
郑霍山说,吵吧,不吵还能干什么?我们见到你肖局长,难道要上演兔死狐悲,难道大哭一场不成?吵吧,不吵则休,不吵则垮,不吵则憋死。
肖卓然来到“五七干校”之后,那副威严端庄的架子只端了几天,很快就萎缩了,因为他遇到了郑霍山之流早就遇到的问题——伙食太差,营养不良。他是得过肺结核的人,营养尤其要跟上。尽管舒云舒隔三差五地奔波,送几个鸡蛋半斤卤肉,但大家都在一个锅里吃饭,肖卓然根本就没有机会独吞,总是想拿出来和大家分享。好在大家知道他的情况,每次他把鸡蛋或肉拿出来,郑霍山之流嚷嚷得很凶,却很少真的动筷子。
伙食改善开始于一个意外的事件。清明节前一天,程先觉跟张歪嘴去养殖场劁猪,回来之后脸上脖子上都是血口子。汪亦适问他怎么回事,程先觉躺在床上叹气说,一天割了七八根猪**,张歪嘴还保密,只让我按猪腿,不让我看手术。我当了几个月兽医,到现在连劁猪都不会。
汪亦适说,这有什么好生气的,难道你真想当兽医?
程先觉说,看这样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要是长期在干校改造,真不如当兽医。张歪嘴他们,常常半夜被附近的老百姓请去出私诊,用公家的药治私人的牲口,不光好酒好菜伺候,还能搞几个烟钱。
郑霍山突然说,别说张歪嘴了,你刚才说什么,割了七八根什么?
程先觉有气无力地说,猪**。
郑霍山眨眨眼说,给猪节制生育还要割**?汪院长,你们搞节制生育的时候割不割?
汪亦适不屑地说,老郑,你这个中医是怎么当的?一句话有两句外行。第一,老程他们劁猪,是绝育而不是节育。第二,劁猪不割**,只割睾丸。
郑霍山不在乎汪亦适的奚落,突然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说,东西呢?我是说猪卵蛋。
程先觉说,扔了。难道你想吃?
郑霍山说,那东西那么恶心,怎么能吃?但那是中药,名贵药引子。在哪里,我去找。为人民服务啊!
程先觉说,我按了一天猪腿,骨头都散架了。要找你自己去找,在养殖场东边的粪坑里。
郑霍山二话不说,起床披衣,借了汪亦适的手电筒,紧急集合一般冲入茫茫黑夜。
第二天,郑霍山把中医科的药房用报纸糊了个严严实实,声称他要搞科学实验。当天夜里,肖卓然和汪亦适、程先觉还在熟睡,郑霍山把他们一个又一个叫醒,让大家带上碗筷,溜进那间捂得严严实实的药房,一股肉香顿时扑鼻而来。肖卓然问,这是从哪里搞来的?
郑霍山说,我犯错误了,这是我的一个病人让家里送来的猪腰子。请肖局长汪院长原谅。
肖卓然和汪亦适都是饥肠辘辘,被肉香唤醒,垂涎欲滴,哪里还顾得上跟他打嘴仗?肖卓然说,好了好了,赶快动手吧,免得校方来人看见了。
肉是在酒精炉上炖的,程先觉上来夹了一块,送到肖卓然的碗里说,狗日的郑霍山,不知道烧掉公家多少酒精。
郑霍山从屁股后面一摸,大家眼前顿时一亮,我操,还有酒啊!神仙啊!
第二天早上,汪亦适把郑霍山叫到一边说,你狗日的老实坦白,你从哪里搞的猪腰子?
郑霍山嘿嘿一笑说,什么猪腰子?就是程先觉这个傻帽扔掉的猪卵蛋。
汪亦适嗷的一声要吐,但是半天没有吐出来。郑霍山笑着说,亏了你还是医生,猪卵蛋怎么啦?我跟你说,动物的任何器官,除了淋巴以外,别的都能吃。按照中医理论,吃什么补什么。这农场里喂了那么多牲口,不光要劁猪,还要骟牛骟马,东西多得很。老汪你等着吧,我们的春天来到了,再过两个月,你要是有幸回家,你会发现你已经返老还童了。
中午,郑霍山把程先觉约到医疗所后面的树林子里,两个人制订了一个周密的计划。郑霍山说,老程,你要是想好好地生活,以后恢复工作之后你的老二还想翘起来的话,你就得听我的。
程先觉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从来就没有什么好主意。
郑霍山说,我们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啊,我干吗要坑你?你看,干校里有那么多猪羊牛马,还有附近群众家的牲畜,这个春天,有劁不完的猪,有骟不完的蛋。你正好利用职务之便,有权不使,过期作废啊!
程先觉说,我怕你吃多了变成公猪了,打起老母猪的主意,那也犯法啊!
郑霍山说,扯什么淡!你要是不搞,大家一并挨饿。
程先觉说,那好吧,不过,出了事,我可不负责。
郑霍山说,砍头不过碗大的疤,吃几个猪蛋牛蛋算什么事?把我们养足精神了,也好为人民服务,你说是不是?
程先觉说,你说是就是。
商议完毕,程先觉先走一步,刚出林子,路上撒了一泡尿。正撒着,就听见里面一阵嗥叫——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春季真是个好季节,除了漫山遍野的映山红,还有取之不尽,吃之不竭的雄性生殖器或者睾丸……程先觉当兽医当得不咋样,但是程先觉有机会帮助兽医张歪嘴按猪腿,按牛腿,按羊腿。每回给这些牲口做完手术,程先觉哪怕被抓挠得满脸是血,心里也是快乐的。他主动要求承担善后工作,以后收拾那些血淋淋的器物,就顺理成章地由他大包大揽了。
郑霍山曾经说过,以后我们要是还能工作,还能回到医院工作,那么对于皖西医疗卫生战线作出巨大贡献的就是程先觉。
可是好景不长。过了春天,那些被骟了的水牛黄牛,那些精力充沛得快要爆炸的体力健壮的牲口,跟着“五七干校”里那些垂头丧气的改造对象投入到火热的生产当中了,犁地耕田,拉车驮粮。程先觉之流只好咽下口水,继续过着缺油少肉的生活。
情况是在秋天开始转变的。突然有一天,张泗安面带喜色地跑来向肖卓然转达,市革委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决定给一部分表现好的改造对象放三天假,可以回去过中秋节。但是给哪些人放假,由改造对象自己推荐。医疗所有两个指标,让肖卓然组织大家认真学习市革委的通知,体会组织的温暖,推荐出真正表现好的人。
肖卓然说,这不是挑动群众斗群众吗,我们自己怎么推荐?你们可以按级别指定,要不就是职务高的,要不就是最基层的。
张泗安说,那不行,现在参军招工上大学,一律都是推荐。我们不能把矛盾上交。
肖卓然半天没吭气。说实话,到干校大半年了,他太想回家一趟了。老大舒蔷薇已经下放到六安农村了。临走的时候到干校来看望父亲,看到父亲吃住条件那么差,心里很难过,是流着眼泪走的。这以后,肖卓然就不让舒云舒带孩子过来了。他落到这一步,大人伤感无所谓,不能给孩子心里投下阴影。现在,有了机会,如果中秋节能赶回去同家人共享天伦之乐,那确实是求之不得的事情。赋闲了,靠边了,事业不再成为生活的主要内容,此刻更需要家庭的温情。操蛋的是,居然让改造对象们自己推荐,怎么推荐?
按肖卓然的想法,应该首先让他和汪亦适回去。除了个人感情因素以外,他还有一个隐秘的念头。康民大厦又停工好几年了,他一直暗中琢磨,能不能找个巧妙的理由,推动李绍宏把这项工程继续下去。邱山新虽然没有过去那么红了,但仍然在市革委工作,还是副主任。拉上汪亦适这个大恩人登门拜访,邱山新即便不能以行政手段给予帮助,至少也可以出出主意。
问题是,谁能回家过中秋节,不是他个人能够说了算的。在这里,他不再是卫生局长,大家都是平起平坐的。
思考再三,肖卓然决定从程先觉身上打开突破口。他本来认为程先觉会毫不犹豫地提出来听他指示,岂料程先觉说,肖局长,要是其他事情,我会义不容辞地为你说话,但是,你知道的,我的孩子小,老婆一个人带着不容易,这是个机会,我也想回去看看,我还希望你投我一票呢。如果你投我一票,我就投你一票。
肖卓然愣怔半天,叹了一口气说,你怎么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拉票?如果我们两个拉帮结派,老汪和老郑也互相投票,那我们谁也回不成家了。
程先觉说,肖局长,你要是真想回家,那我教你一个办法。依我之浅见,老汪和郑霍山是不会联盟的,一盘散沙就只能任人宰割。你可以分别暗示汪院长和郑霍山,你会投他们一票,我也暗示他们我会投他们各自一票,但是我们不能真投,我只投你,你只投我。他们两个人中间如果有一个人上当,那我们两个人每个人都是三票,他们吃亏了也说不出口。只要我们两个团结起来,就能稳操胜券。
肖卓然说,程先觉,亏你说出口,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做的。
程先觉说,那我就没有办法了。就算我投你一票,他们两个如果反对,那不是白搭吗?
肖卓然说,你去把老汪和老郑请来,我们商量,不搞无记名投票。
程先觉先去请了汪亦适,然后再到中医科去找郑霍山。郑霍山不在办公室,中医科的赤脚医生小马说,郑主任在配药室。程先觉找到配药室,门关着,门缝里往外冒着青烟。程先觉敲门问,里面有人吗?
里面没有人答应。又敲了几下才有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传出来问,找谁?
程先觉说,老郑,老郑,你在里面吗?
郑霍山在里面说,老郑不在里面。
程先觉说,他妈的,不在里面你搭什么腔?
郑霍山在里面说,老郑在里面,但是老郑已经死了。
程先觉拍着门板说,难道你又从哪里搞到雄性生殖器了?我警告你,现在给牛骟蛋就是破坏农业学大寨。
郑霍山打开门,揉着眼屎问,什么事赶快说,我在搞科学实验呢。
程先觉往里面瞅了一眼,看见一个酒精炉子,但那上面炖的不是雄性生殖器,而是像狗皮膏药一样的浓汁,噗噗地冒着气泡,发出刺鼻的气味。程先觉问,你这是干什么?
郑霍山说,炼丹啊,炼仙丹。
程先觉说,炼仙丹干什么?
郑霍山说,我要去北京,去见毛主席。把我的仙丹敬献给伟大领袖毛主席。你们天天喊毛主席万岁,可是他老人家还是一天一天地老了。我炼的这个仙丹,长年服用,长生不老。
程先觉说,都说旧社会把人变成鬼,新社会把鬼变成人,可是我看你郑霍山,还是人不人鬼不鬼,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郑霍山说,有屁快放,没看我忙着吗?
程先觉说,干校给我们医疗所两个指标,给两个人放假回家过中秋节,老肖让我们到他房里商量,推荐谁回去。
郑霍山二话没说,回身噗噗几口,把酒精炉吹灭,关上门就走。
程先觉跟在后面喊,哎,老郑你等等,我还有话要说。
郑霍山站住。
程先觉说,我是赞成你回去的,如果投票,你也得投我一票。他们两个都是当权派,我们底层的同志要团结。
郑霍山说,好啊,我投你一票,你也得投我一票啊。
程先觉说,那是当然。
后来四个人就坐到一起了,肖卓然把张泗安的口头通知传达完后说,情况就是这个情况,大家都想回,但是名额只有两个。我看就不要搞什么无记名投票了,大家商量,争取把组织的温暖落实到家庭最困难的、最有理由回去的人头上。谁先发言?
郑霍山说,我先谈点看法,我认为我们不一定先确定推荐谁,我们可以采取排除法,先排除两个暂时可以不回家的人,剩下两个自然而然就行了。
肖卓然说,也行啊,那你谈谈,先排除谁。
郑霍山说,我认为程先觉可以暂不考虑。
程先觉本来以为郑霍山会同意他的互相利用,没想到这狗日的上来就把矛头对准他,不禁怒火中烧,呼啦一下站起身来说,凭什么?
郑霍山说,你职务太低。
程先觉是,我是副院长,相当于副处级。而你才是科主任,那你更不能回家了。
郑霍山说,我是什么级别我一会儿才告诉你。第二个可以排除的,是老肖。
肖卓然恼火地盯着郑霍山说,职务最低的你要排除,职务最高的你也要排除,这是什么逻辑?
郑霍山说,排除你不是因为职务,而是因为你到“五七干校”来得最晚。凡事总有一个先来后到的吧?
肖卓然说,你说了不算。老汪,你谈谈你的看法。
汪亦适不紧不慢地说,快一年了,谁不想回家呢?这个指标给了哪两个,对另外两个都是打击。我看我们也没有必要在这伤和气。抓阄吧,听老天爷的。
肖卓然说好,郑霍山也说好,程先觉便找出一张处方纸,揉了四个纸团。然后就抓阄,结果是肖卓然抓了一个“回”,郑霍山抓了一个“回”。抓住的自然高兴,肖卓然哈哈大笑,大声说,苍天有眼,老天助我!可是笑着笑着,两行热泪就刷刷而出,把纸团扔给程先觉说,老程,你回吧,你的孩子还小!
程先觉说,那不行啊肖局长,我本来就对不起你,我不能再占用你的机会了。
汪亦适说,老肖,听说有些干部已经恢复工作了,这趟回家,借中秋节机会活动活动,即便不能官复原职,能回医院也行啊。
肖卓然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是我肖卓然从来都是先人后己,这回跟大家争夺回家的指标,失态啊,失常啊!我不能回,打死也不能回。
郑霍山说,你们这一说,都很高风亮节,就显得我没风格了。可是我跟你们说,我郑霍山也不是自私的人,我想回家是有重要任务的。前几天宋江淮来告诉我,老院长已经半身不遂了,根据我掌握的情况,是脊椎神经萎缩。老程你刚才看见了,我是在炮制成药,这是我最近研制的经络药,已经临床试用了一个多月,效果不错,三分场那个刘书记已经能够下地了。我想再亲自给老院长复查一下,看看是不是适合他用。
郑霍山这么一说,大家心里一冷一热。关于老院长丁范生的情况,是众所周知的。前年夏天重伤之后,虽然经过两次手术,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出院后一直处于半瘫痪状态,郑霍山预言最后很有可能变成植物人。如果大家都在医疗岗位上,情况或许会好一点。可是这几个人都到干校来了,医院的正常秩序被打乱了,老院长基本上落到无人问津的地步,身体每况愈下。
肖卓然说,难得啊难得,老郑,我们相信你,你就回家过中秋节吧。见到老院长,代我们问声好,祝他早日康复。
汪亦适说,老郑,药物治疗是一方面,重要的还是心理。告诉老院长,一定要挺住,等待我们回到手术台的那一天,等到看见康民大厦建成的那一天。
郑霍山说,你们放心,有十分的力量,我绝不会只用九分。
肖卓然说,拜托了!
说完,几个人的眼圈都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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