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退步
针对这几个回合的讨论总算告一段落。
三人就像是人型“ctrl+z”一样，一次次地将棋盘复原到第二十三回合的局面，再一次次地为黑白双方尝试不一样的应对思路；一次次地寻找到截然不同的棋局走向，再一次次地归零重来、寻求更好的解法。
复盘的过程真是有趣啊。
他们感觉自己就像是执笔者，在国际象棋的世界里，创造出一个又一个平行世界。
不同于在对弈时，要作为黑白中的某一方来获得胜利；
而只需很纯粹地考虑怎么走出更好的棋，怎么让下一步棋克制上一步棋、怎么让上一步棋限制下一步棋。
薛子浩起身伸了一个懒腰。
他转了转因为一直低头而发酸的脖子，又揉了揉因为专注而许久未活动的肩膀，“先复盘到这儿？哥儿几个先去吃饭？”
李辰星低头挽着淡蓝色衬衣的袖子，说了句“行啊，待会再回来看”，又甩了甩脑袋清醒一下，作势起身去拿饭卡。
只有陈思依稳稳当当地坐着。
她把头上的小白帽摘下来，后撩一把因为久戴帽子而贴到额头上的头发，然后另一只手将龙马同款棒球帽反扣在头上。
她又一抖胳膊，左手手腕上戴的表露了出来，反手朝向另外两人，挑眉说：“咱今儿中午饿肚子吧。”
俩男孩一瞅，才发现不知不觉到了下午一点四十五了——食堂已经收餐了。
陈思依被俩人精彩的表情逗笑了。她顺手翻起从202宿舍抱过来的零食堆，挑挑拣拣给自己选了袋夹心饼干出来，一面“好心”地补充道：
“我这儿零食随便拿。”
“一袋不用多，给两百块钱就成…”
她话音未落，余光里就闪过一道灰色的残影，电光火石间，残影回到了原处。
穿着灰色卫衣的薛某人若无其事地在吹口哨，手上多了两包零食。
他满脸都是凯旋而归的得意。拨开因为跑动而挡住额头的碎发，配合着一甩脑袋，耀武扬威起来。
小姑娘“腾”地站起来，刚想骂骂咧咧地探身去抢回来，就看着淡蓝色的身影绕过薛子浩、朝着桌面里侧走去。
陈思依瞅瞅李辰星稳健的步伐，一时愣住，没反应过来，手也滞在半空。
只见老李一脸沉稳，不急不慢地走到零食堆跟前。
他甚至还慢悠悠地拿开上面几袋，寻找自己中意的零食。
陈思依：？？？
等陈思依反应过来的时候，比薛某人更嚣张的李某人已经拿着一个饭团回到了座位，优雅地打开了包装。
薛子浩冲着李辰星抬了一下下巴，好看的眼睛里写着四个大字“干得漂亮”，然后开始吃自己手里的小面包和巧克力。
陈思依：？？？？？？
于是，睚眦必报报仇心切切齿咬牙的小姑娘嘿嘿一笑，脚下一用力，一只脚踩向一个脚背…
空楼传响，哀转久绝。
-
三人继续复盘，很快就到了陈思依失误的那一处。
陈思依顿了一下，稍稍犹豫，才把这一步坏棋下了出来。
因为自己没有深思熟虑而走出来的差棋，果然是羞于摆出来啊…
另外两人也没明白陈思依刚才落子时的犹豫，直到李辰星先反应过来这步白车走得有问题：
“你这…”他视线从棋盘上离开、看向陈思依，眼神中带着不解——毕竟这不是一个很难察觉的错误，“走错了？”
陈思依点点头。
这时，薛子浩也迟一步地发觉这个错误。
他低头确认了一下这确实是陈思依在第二十八回合走的棋，然后又抬头看了看棋盘，意识到这里果然是自己黑方的机会棋。
“不对啊…我昨天居然没看到这步…”他歪头喃喃道，手指捏住一缕头发，眼神又在棋局和记录上转了几个来回，“这不应该啊…”
对于棋手而言，没能抓住对方的漏洞，本身就是很大的失误了。
联想到昨天陈思依突然在后半程放缓的节奏，薛子浩意识到可能在当时陈思依就已经发现她自己失误了。
而自己在这一回合前，就一直计划着要将双车叠在同一条线上；另外，中残局的激烈局面也导致自己没能很清醒地思考每一步…
“看样子，咱俩是比谁的失误多了。”薛子浩还是以往不正经的语调，但是句末语气下降、声音也轻了些，夹杂着几分对自己犯下低级失误的自责与懊丧。
说罢，他把黑车放到这一回合走到的格子里，“咱俩可真是俩臭棋篓子，哈哈。”
“没事。谁下棋还不会有个失误啊。”李辰星给两个略微失落的小孩面前的杯子里添了水，转头看了一眼薛子浩的记录纸，语气温和地说道：
“我看剩的步数不多了，一口气下完让我看看，再来一起分析吧。”
……
但等真的看完最后的九个回合，李辰星决定收回刚才说的话。
他们在干什么？这是两个国际象棋新手下的残局么？？这两个月他们两个人的棋技都就零食吞了？？？
虽然残局没有下完就结束了，但是二人一直在失误——
场上剩下双方的车和寥寥数个兵，这时的思路应该是车和王在配合下，护送己方的小兵尽快走到底线来升变（国际象棋中，小兵走到对面底线可以选择变成除了王以外的任意棋子）。
兵型的处理、王的调动性以及车的攻防能力需要面面俱到，才能配合、赢得胜利。
然而这两个人对于残局的处理太业余了：
小兵周围的关键格没有被重视；王的调度太晚而且很多失误；车没有被放到正确的位置、反而是一直在浪费步数做着无用功…
任何一个职业棋手在看到这样的残局对局时，血压应该都会变高。
李辰星也不例外。
而且除了对局本身，他更因二人没有为进入国家预备队做好准备而生气。
他刚开始还能带着平静的表情看棋；越到后来，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放下手中在转的笔，掌心撑着额头，嘴唇抿住，两颊的肌肉微微绷紧。
当听到二人解释这盘棋没下完是因为被教练叫停时，他丝毫不意外。
“你们…”
李辰星原本想要找个委婉的措辞，但是想到不明说或许对二人不是好事，他正了正面色，肃声说道：
“你们从现在开始重新打基础吧。”
“不论是开局、残局、另外还有中局的计算能力，都距离职业棋手差太多了。”
“我猜你们这两个月都没怎么练棋。”
“退步太大…尤其是残局真的看不下去。”
“你俩天赋多高我是知道的，但如果一名棋手不努力的话——”
李辰星满眼认真。
“即便是再高的天分，也没办法支撑他走得更远。”
“下棋，从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成为职业棋手，从来都不是一场可以随意对待的游戏！”
虽然见面不过几次，但三人性格志趣相投，经过这一上午相处，反而熟悉得像是老朋友一般。
此时，一直好脾气、又十分随和的李辰星说出这么严肃的重话，陈、薛二人怔住，意识到自己真的荒废太多了——
如此热爱并认真对待国际象棋的李辰星，看到他们这样消耗浪费自己的灵气，应该是愤怒而着急的吧…
似是想到自己面对刚认识不久的二人，这样的语气实在有些不妥，李辰星长呼了一口气、平复下自己的情绪。
“今天…就到这吧。”说罢，他沉默地把棋子拿下棋盘并收拾起来，然后挽起淡蓝色的袖子，去卫生间拿出扫帚，收拾起桌面地面的垃圾。
陈思依和薛子浩不敢大声呼吸。
两人看看对方，发现彼此俱是一副做了错事的孩子模样。
小姑娘低下小脑袋，两只手不安地在桌下握紧；时不时偷偷抬眼斜瞄一眼李辰星，一瞬又赶紧收回视线。
陈思依又盯着面前已经折叠起来的棋盘，黑白色的格子此时居然有些刺目。
想起老李刚才掏心掏肺的劝告，她恨不得把头埋起来，羞愧与内疚之情快要溢出来…
她这两个月有多偷懒，她自己是最清楚的。
明明知道进入预备队是无比珍贵的机会、也是必须全力以赴的挑战，但她还是仗着自己的小聪明而终日沾沾自喜。
曾经简单努努力就能轻松地赢得比赛，让陈思依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赢棋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也让她忘记了，国际象棋本该是多么孤独、多么痛苦却又多么令人欣悦的体育项目。
而这样的认知总会让陈思依忽略，她到底是在为了什么而前进。
思依时常因为自己对于国际象棋的天赋与热爱而洋洋得意。
但此时此刻的自己，真的算是有天赋么？真的算是热爱么？
她突然不知道了。
-
不知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看到李辰星仍在打扫卫生，陈思依猛地回过神来，连忙起身帮着收拾桌椅、摆放物品。
薛子浩听到对面的声响，肩膀一耸，也从愣神中清醒过来。
陈思依起身时瞥见薛子浩坐得端正，似乎也是许久没有动过的样子；正容亢色，这副表情只在赛场上出现过。
等他起身后，却又恢复了嘻嘻哈哈的样子，边抢李辰星手中的扫帚边说：“我来扫我来扫！”
除了薛子浩自己，没人知道他在静坐的片刻间，想了些什么。
-
带着一肚子的心事，陈思依打了个招呼就往回走了。
走到202寝室附近的时候，她看见原本锁上的门现在是敞开的。
想到了什么，她的烦闷突然扫去了大半，双眉向上挑起，脚下的步伐变快变轻盈起来。
快速到了门口，向内看，果然有一个姑娘蹲在地上收拾行李箱。
听到脚步声，姑娘起身、回头看向来人。
陈思依看到了她的样子：
她个子很高，似乎比思依高了半个头；长发及腰，随意地披着；深蓝色的短款风衣，深棕色的小皮靴。
这样的穿衣搭配，都不如她胸前一枚闪亮亮的胸针显眼——只是这胸针好像是米老鼠形状的？
“你就是…我的室友吗？”姑娘很友好地笑起来，“你好，我是魏薇。”
哇！！！
陈思依内心的土拨鼠在尖叫。
她笑起来明眸皓齿，说起话来嗓音甜美。我陈思依何德何能和美女当室友啊啊啊！！！
陈思依此刻的心理活动极其丰富，然后——
她就一个不小心，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是的。
陈思依在和魏薇的第一次见面时。
说的第一句话是。
“哇！美女！！”
活像个痴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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