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5章 誓入虎穴
月如钩,悬挂柳梢头。
此刻的江城像条趴伏在粼粼波光里的龙,酣眠中别有一番风致。
离开侯府后,舒牧昭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与慕容凌并肩骑着马,在江城主街上慢慢走着。夏夜的风早已褪去了那股扰人的闷热,拂过肌肤擦起一抹凉意,似乎连心情都变得平静了些许。她端坐马上,望着被黑暗笼罩的前路,悠悠道:“凌王爷的事,可办妥了?”
她微微偏头,很明显地感觉到他神情一怔,心下多少有些了然,随之叹了口气,“有没有一种龙困浅滩的感觉?想当初,你在京城里如何呼风唤雨,到了这里却处处受到旁人的掣肘……”
“那可要问问舒大小姐,为何不肯出手相助了。”慕容凌难得开了个玩笑,眸光在她怔愣的神情上划过,本来乱糟糟的心情忽然也变好了几分。
南信侯府的本事,的确出乎他的意料。闵东在府中搜索许久,都未曾发现沉巧的身影,也难怪能成为江城数一数二的“城霸”。只是,以前他从没来过江城,对这里的情况也不熟悉,本以为闵东能摆平这些事情,却不想还是被陈阳安钻了空子。
或许,他要考虑一下,是否多调派些人手过来了。
舒牧昭没猜到他会这么说,虽然听来是玩笑,却还是颇为诧异,“王爷也有需要人出手相助的时候?”
在她的印象里,这个人几乎是无所不能无往不胜。以前在山上学艺时,他天资聪颖,又勤学苦练,比他入门早很多的师兄们都败在了他的手下,是以,他也一度成为门中弟子敬佩尊崇的对象。而在朝廷之中,太武帝对他这个弟弟又极为看重,赋予那么多至高无上的权利,哪怕在京城里横行都不成问题。
这样的人,这样的一生,应该没什么遗憾的。
又或许,他的遗憾,只是那年没能及时赶回京城,救下自己的妻儿罢了!
舒牧昭暗自苦笑,努力这么安慰着自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平复下此刻相近而不能相亲的冲动。
“本王在找一个人。”慕容凌沉思片刻,忽然说道,“那个人,本王找了好几年,奈何对方却像是销声匿迹了似的,这些年不管怎么找都没有任何消息。这一次,听说她也来了江城,本王特意让闵东盯着她,好不容易把她捉住了,最后却被一招声东击西坏了事。舒大小姐手下人才济济,想必要找个人,也不是难事吧?”
“王爷太抬举我了。”舒牧昭谦虚地推了回去,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知道,以凌王府的本事,绝对不存在办不成事的道理。他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最多也只能信三分。
这个人啊……
既然当初能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现在也能引她入坑。
可是,她有点不乐意了呢!
慕容凌见状,眼里划过一丝诧异,当下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她,神色莫辨。
这个女子的警惕性,远远高出他的想象,但传闻中舒牧昭不拘小节,又岂会有这么多小心眼儿?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脑中浮现出李神医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对自己看到的人和事产生了浓浓的怀疑。
舒牧昭知道他在看自己,却依旧端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黑沉的道路,试图缓解掉此刻的尴尬,“凌王爷早就知道三皇子来到了江城?”
“不算早。”慕容凌敛起了那些纷乱复杂的思绪,想起慕容允卿来此的目的,神色里也多了一分凝重,“从元启十三年开始,皇兄就迷上了卜卦之术,国师张延寿一跃成为朝廷的红人,在很多重要场合都有了一席之地。之后,张延寿设淮令府,在大祈朝内外广招特殊男女,提拔入了淮令府之中。而借此机会,张延寿也与朝廷官员乃至皇亲国戚都搭上了关系,三皇子慕容允卿就是其中之一。”
舒牧昭没想到他会主动提起这些“秘辛”,一时也听得入了迷,并没有贸贸然开口打断他。
她曾经让李管家去查过淮令府的相关信息,奈何这些东西却像是被人特意隐藏了起来,能够记录在册的都是些皮毛。却不想,在她死后,皇宫之内还发生了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是的,不可思议!
在她的记忆里,太武帝是何等睿智之人,到头来却纵容了这些乱象的发生。
真是可笑!
“在所有长大成人的皇子当中,允卿是唯一一个没有官职在身的。是以,他很喜欢在淮令府和皇宫之间跑来跑去,很多时候还充当了皇兄和张延寿之间的传信人。这次来江城,他既是给张延寿帮忙,也是得到了皇兄的指示,就连本王也不得不谨慎从事。”慕容凌虽这么说,神色间却不起任何波澜,似乎并不把这些潜在的“障碍”放入眼中。
舒牧昭眸光一闪,紧跟着问道:“那三皇子所说的选人,是要选什么人?”
“选的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无论男女。”慕容凌别有意味地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在这个江城里,符合这个条件的,无非就两个。”
“嗯?”舒牧昭迎上他的视线,一股不安的预感随之蔓延开来,“哪两个?”
慕容凌用鞭子指了指她,眸色深深,一字一句道:“一个是你,另外一个是南信侯府的陈晨。”
“什么?”舒牧昭吓了一跳,手下猛地勒住缰绳,连那座下马也跟着惊了一惊,马蹄子在原地焦躁地踢踏打转。她稳了稳心神,半晌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笑道:“王爷,这个玩笑可不好笑。”
慕容凌凉凉地瞥她一眼,“淮令府的选人条件,从开始到现在就没变过,你当本王在开玩笑?还是你不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时辰?”
舒牧昭有些赧然,连忙解释,“我并非是这个意思。只是……”
“只是什么?”慕容凌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追着问道。
舒牧昭抿着唇瓣,不说话。
却不想,慕容凌却像是看出她心中所想,笑着替她说了出来,“只是你觉得,凡事都能与你的生辰八字扯上关系,你就不愿意去相信了,是这样吧?”
他似乎也不想等舒牧昭的回答,自顾自道:“如今,陈晨已经死了,如果允卿不想空手而归的话,肯定会找上你的。本王倒是很期待那一刻。”
身旁这女子的身份何其特殊,并不是一个小小淮令府就能制约得住的。或许,张延寿一开始打的是陈晨的主意,只是没想到陈晨会突遭横祸,只剩下一个舒牧昭。
而事关舒牧昭,将军府那些人势必不会同意的。
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他暗暗想着,面沉如水,想到什么,忽然就说了出来,“舒大小姐,你若是不想入淮令府,那可得提前准备了……”
“不,我去!”孰料,舒牧昭却是斩钉截铁道。
慕容凌不敢置信地盯着她,似乎想要从那张脸上瞧出一丝说谎的痕迹来。只是,他却骇然地发现,眼前这女人一脸认真,眼神坚定,不像是在说谎,也不是逞强。
他一下子失去了言语,怔怔地看着她,良久了才不解道:“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是否又知道入淮令府需要经受什么?你就这么草率地决定了?”
舒牧昭依旧是一脸的无所畏惧,问道:“入淮令府不是条件符合就可以了?还需要经受什么?”
见她果然一无所知,慕容凌不知为何就是怒从中来,低声叱道:“淮令府那是什么地方?你以为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饶是你在外面如何嚣张狂妄,一旦确定要进去,必须要以身种蛊。到那时,你就会成为张延寿手下的傀儡,哪里还有现在的自由?”
舒牧昭懵懂地眨眼,殊不知,她越显得无辜,慕容凌心头那团邪火就越大,连忙又道:“依本王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算你甘心以身犯险,将军府里的那些人肯定不会同意的。”
“我做事,何须他们同意?”舒牧昭却瘪瘪嘴,不以为然。
其实,一开始她并没有这个想法。可在听到慕容凌将淮令府描述得神乎其神,忽然也生出了一些念头。
假如,她能借此机会一举摧毁淮令府这害人不浅的东西呢?
上辈子的死,一直是她心头的刺。要想拔去这根刺,她除了深入虎穴,别无他法。
“你所说的傀儡,无非是在以身种蛊的前提下才会出现。假如我不曾种蛊呢?”她下巴微微抬起,狡黠的目光滴溜溜地转了转,凑过去道,“凌王爷,你不是神通广大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不种蛊,却可以安然选入淮令府的?”
慕容凌闻言,瞬间明白了她的打算,眼里呈现出三分犹豫七分不赞同,“就算不种蛊,你敢保证淮令府里能够自保?从元启十三年到现在,本王穷尽王府力量,也未能全部查出淮令府里暗藏的玄机,你就不怕有去无回?”
“有什么好怕的?”舒牧昭脸上流露出一丝不屑,在月色之下,她的眸光仿佛落了一层霜,无端让人想起冬日冰川深入骨髓的冰冷。那冰,一望无垠,刹那间像要冻住手脚,教人迈不出步子;那冷,透彻心扉,连混沌思绪也随之被冰封住,说不出的骇人。
她不是没有想过,就算能避免了以身种蛊,却也难以防备淮令府中不为人知的“箭矢”。
可即便如此,她也还是坚持着此刻的想法。
更何况,趁着她现在还能利用的身份便利,说不定还能让淮令府那些人心存顾忌,并趁机搅个天翻地覆。
而慕容凌也在考虑,其实舒牧昭提出这个建议,他不是不心动的。倘若进入淮令府的人是她,那么他就会省去很多功夫。
可不知为何,一想到这么个人,要踏入那些阴险腌臜的阴谋里,他心里就很不舒服。
“你在担心我?”舒牧昭对他的异常表示惊讶,剪水双瞳里仿佛闪动着莫名的光,直教人头晕目眩。
慕容凌连忙收回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别过头,目光却毫无落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也低而沉,“你要想清楚,一旦进了淮令府,要面对的远比你所想的多。到时候,就算你想要回头,恐怕也是极其难的。”
舒牧昭挑了挑眉,反问道:“你觉得我像是会回头的人?”
最重要的是,她也没有回头的必要了。
这条路,终究还是要她一个人走下去。
想到这里,她忍住心头的苦涩,拍了拍马背,声音略显低沉却格外坚定,“凌王爷,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知道你肯定也做了准备,那又何必舍近求远?把你所知道的告诉我,我替你去走这条路。你看如何?”
他能如何?
慕容凌轻轻叹气,这个人的固执真是少见,他纵然不是为了私心,似乎也劝说不了什么。
既如此,倒不如——
如她所愿。
想通了之后,他也没再继续纠结下去,而是牵马靠近舒牧昭,低声而耐心地将自己所知道的东西都说给她听。
月色如水,照出地上的一双人影,看似靠得极近,下一瞬却像是要隔着楚河汉界不复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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