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礼物（一）

　　一众伪作中，唯有那日当众现世的《南山图》《花神图》，倒还临摹得不错。

　　现在，京城的书画铺子，到处都在兜售自己的八图。有人不愿以次充好，交割之时便明白说这是伪作，纵使如此，大家买的热情依旧不减。而更多的无良之人，逢人便说自己的才是真正的玄机八图，货真价实，童叟无欺。陆小玖带着阿慕一路逛过去，买了整整五套。

　　阿慕都看不下去了，再有人上来兜售，双手一叉腰，板着小脸往自家夫人面前一站，“滚开，你这卖假货的骗子。”

　　那人见她寸步不让，知道无机可寻，小声嘀咕几句拿着自己号称真迹的大作走了。

　　阿慕像个忠诚的卫士，一直保护着自家夫人口袋里的银子。谁要打她家夫人的主意，便是她的仇人。

　　只是她一没注意，自家夫人又被那些油嘴滑舌的骗子骗得掏了银子，她一边心疼，一边如猎犬一样，更加小心地监视着每一个靠近陆小玖的人。

　　而与此同时，长孙家就更热闹了。

　　《南山图》、《花神图》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进长孙家的。若说天下间有人能集齐这八图，得到那个让天下人都心动的秘密，唯有长孙家了。

　　一个莫须有的秘密竟让长孙家成了众矢之的，老夫人已经气得掀了好几张桌子。她身边的丫环战战兢兢地守在一旁，生怕这天大的怒火落到自己头上。老夫人脾气不好的时候，这就是天下第一大苦差。

　　谁都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何事，但必定不会是好事。

　　老夫人又掀了一壶茶。那是正宗的紫砂壶，光一个茶壶，就值差不多一千两银子。丫头跪着将碎了一地的茶壶小心用手绢包好，又用布抹了地上的水渍，在平安退出去的那一刻，深深地吐了口气。

　　“好你个钟家，这是把我长孙家放在风口浪尖上了？他们打得好算盘。”老夫人又要扔东西，才发现手中空空，刚刚摔碎了还没来得及上新的。她只能将手重新放扶手上，急速起伏的胸口显示出她的愤怒。

　　“奶奶，这件事便交给孙儿来处理吧，小心别气坏了身子。”长孙绰淡淡地说。

　　“难怪他们如此好心，将从未面世的《花神图》送过来，我当时还觉得奇怪，想着咱们与钟家，虽未必交恶，亦从无交好，他们这次怎么转性了。原来在这等着呢。他就是要扰得我们长孙家不得安宁。如今想来，皇上会赐图，想必也是钟家所为吧？”就在这短短两天的功夫，已经有十几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上门来求画，个个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她只得托病不出，只是这样躲下去，终究不是办法。

　　“奶奶不必在意。这些年，长孙家与钟家，明里暗里斗过多少次，咱们哪次吃亏过？他们想祸水东引，将咱们长孙家拿到火上烤，咱们也可以将计就计，把画交出去。”

　　“如何交？交给谁？”老夫人一语中的。的确，这两幅画虽然价值不菲，但对长孙家来说，无关紧要。如何交，交给谁是个最大的难题。谁都知道这两幅画如今是烫手的山芋，况且玄机八图，光这两幅也没什么作用。普通人哪里敢接？

　　“孙儿倒有一个绝佳人选。但这事得小玖帮忙才行。”

　　老夫人眼前一亮，跟着又摇头道：“这样做不太好吧？他毕竟是你的至交，传出去，会不会有人戳咱们长孙家的脊梁骨？”

　　“奶奶多虑了。”长孙绰浮现出奸计得逞的微笑。蓝月涯，天下间没有比他更合适背黑锅的人。论圣宠，他是京城独一无二的。论胆大，犯起浑来，他连皇帝都敢违抗。论好奇心，他称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最重要的是他六亲不认。就是他爹让他交出来，他也不会听话。

　　对蓝大公子来说，这样的盛会怎么能少了他？

　　棋王府也是人山人海了，卖画的人挤成了团。天下人都会动心的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

　　不管是什么，他一定要知道。他把所有见过的假画全都买了一份，足足装了一大车。那些卖画的人听说蓝大公子出手阔绰，自然全都挤到棋王府来了。

　　只是蓝公子并没有回家。他把一车画全都拉到了陆小玖那里。

　　阿慕看着这一大车的画，心疼的是银子。不过很快就想透了，又不是少夫人的银子，她心疼个什么劲？

　　长孙绰正巧过来。他捧着两只镶金的楠木盒，朝蓝月涯挥手。

　　蓝月涯瞧见他手里的东西，眼睛都直了。这个时候，这个形状，不用想都是画啊。

　　他是要将这画送给小玖吗？

　　蓝月涯极不情愿地跟着他到了陆小玖面前。陆小玖正在看那些个假画，蓝月涯像见到知音一样，“小玖，你也买了这么多？”

　　“嗯，总共三十四幅，明天再去买一些。”

　　“别啊，我那里还有两百来幅，我送你一些。”蓝月涯一拍手，八名大汉便抬着四口大红木箱走了进来。

　　“蓝兄，您买这么多假画干什么啊？”长孙绰笑道。

　　蓝月涯觉得他的眼神很讨厌。他买假画，自然是因为买不到真画啊。

　　他只是想混个水，摸个鱼。难道还真的要跟人家去争那个秘密？他也凑不齐这玄机八图吧？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他自嘲到。他早打定了主意，到时候挑一些画得好的拿过去，只要能混进去，他管这些画是真是假？

　　但长孙绰手里的两幅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小玖，我知道你喜欢忘忧居士的画，特意瞒着奶奶拿过来给你瞧瞧。”

　　画卷摊开，蓝月涯的眼睛开始冒绿光了。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真迹。如果借来玩几天……以长孙绰那死鱼一样的性子，只会说两个字，没门。

　　“这两天，打这画主意的人不少。长孙家可是被钟家害惨了。小玖，你可有办法？最近上门求画的人多，都是些惹不起的人物，给谁都不行。奶奶差点气病了。”

　　陆小玖很忧伤地摇着头，一面心疼老夫人的病，一面又无计可施。

　　蓝月涯急了，心道，给我呀，放我这里，看谁敢来讨。

　　出来的时候，蓝月涯走得飞快，他给的理由是他家的狗病了。

　　陆小玖跟他打招呼他也没理会。他搬过来的四口大红箱子又被他带了回去。

　　阿慕虽然有些不满，但她却不敢说什么。她胆子小，蓝月涯一个眼神就能让她半天不敢开口。

　　她收拾好被蓝月涯弄得乱七八遭的书房，看到长孙绰带过来的两幅画，心说少夫人真是粗心大意，这样宝贵的东西也不收好，万一遭了贼，后果不堪设想。

　　轻轻打开木盒，想将画整理一下，然后……

　　啊……

　　好几天，阿慕都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少夫人让她保管，众目之下，画竟然被蓝月涯拿走了。虽然少夫人没有责怪，说过几天画就回来了，可她仍是不放心。

　　蓝月涯此人，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偷自己妹子的东西还如此明目张胆，如此理直气壮，他还真做得出手。

　　阿慕打定主意，若是蓝月涯敢不把东西还回来，她就不让他再登这个门。

　　蓝月涯沾沾自喜，几天没有上门。阿慕每日持扫帚以待，简直是望穿秋水。

　　长孙家终于清静了。听说画到了蓝月涯那里，一大群想偷腥的猫又盯上了蓝月涯这条咸鱼。只是这条咸鱼，软硬不吃。上门求的被无情轰出来。上门偷的，全都被挂在了府前的两棵人粗的银杏树上。

　　陆小玖上门讨要，他赖着不给。长孙绰上门，他直接变脸。

　　看着两人灰溜溜从棋王府出来，蓝月涯心情无比畅快。不怕要脸的，就怕不要脸的。对付这两个人，只能不要脸。

　　转过棋王府路口那条街角，长孙绰的马车早已停在那里，车夫见到二人过来，立马卷起车帘，迎二人上去。

　　陆小玖抖了抖衣袖，因为刚刚攥得太紧，衣袖都有些皱了。现在想起来，还有些后悔。二人好歹结拜过，这样算计他很不好。

　　长孙绰倒很自在，“你以为他不知道？他这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明知是我的阴谋，但为了满足他那一点好奇心，他就主动上当了。我敢保证，这会他肯定一个人在房里偷着乐呢。这就叫周瑜打黄盖。蓝月涯这个人精着呢。”

　　“人生在世，不应该糊涂一些的吗？”

　　糊涂好。人太精明，想得就多。想得多，生活就累。所以有时候，他更情愿像蓝月涯一样，故做糊涂。又想像陆小玖一样，心无旁骛。可惜他做不到。

　　“听说你和林姑娘的婚事定了？”陆小玖由衷地替他开心。林瑾瑜这个人将来必会是贤妻良母，为人极有分寸，不该做的事不做，不该说的话不说，不该提的要求更不能提。

　　长孙绰看中的就是她这一点。林瑾瑜也知道自己要在长孙家立足，一定要守住这条底线。一直相处过来，二人之间倒也没有不愉快。

　　“下个月二十九。届时你和云公子可一定要来，我还等着你送的贺礼呢。”

　　提起贺礼，她才记起答应过要送蓝月涯和长孙绰一份结拜礼物。

　　长孙绰送了自己一个宅子，蓝月涯也送了半个棋王府，她怎么也得还一份像样的礼物才行。

　　“停车。”陆小玖喊道，车夫勒住缰绳，陆小玖掀起车帘，从车上跳了下来。

　　路边有一家棋铺。

　　“这位夫人可是要下棋？”一个十四五岁的棋侍见她靠近，赶紧迎上来，享容可掬地作揖。

　　是时棋风盛行，就算是女子，亦有爱好此道之人。棋铺常会招待一些女客，不过通常是在后院的僻静之地，这些女客都是些有钱人，出手颇为大方，棋侍都很喜欢招待这一类人。

　　“会记谱吗？”

　　棋侍点了点头。领着二人进了一间小室，室中央摆着棋盘茶具，一旁的书案边放着笔墨纸砚。二人各自坐下，立时有人了茶水点心进来。

　　长孙绰在她对面坐下，好奇道：“你这是要与我对弈？”

　　“我这是要送礼。”对那棋侍道：“你把我摆的棋谱记录成册。”

　　那棋侍应了一声，到案前坐下，提笔开始记录。

　　陆小玖一手执白，一手执黑。她下得很慢，偶尔还会停顿许久。以前常有客人要求记下棋谱，但多限于高手对决。普通人，下棋不过自娱自乐，且棋艺不高，记录下来，也未必有用。

　　她的双眼一直闭着，只有放棋子的时候会睁开。那棋侍每记一步，便会停下来看一看盘面。她越下越慢，他完全有时间来思考。

　　棋侍们通常棋艺不错。有时候没有客人，他们也得陪客人下棋。一个好的棋侍往往讲究看人下菜。棋艺好的，他要发挥很好的技艺与他纠缠。棋艺差的，也不能让客人输得太难看。那些爱对攻的，要杀得惊心动魄，爱筹谋的，自然需要运筹帷幄。

　　能下围棋的人家境都不错，出手也大方。一个好的棋侍，每月赏银就有十两银子。足以保一家几口衣食无忧。是以平日里没有客人，他们都会用心研究棋艺，力求有更多的机会。

　　方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自小便到棋社帮工。耳濡目染，日积月累，棋力不错。虽然比不上顶尖的棋侍，在同龄人中亦算是佼佼者。加之他为人沉稳，不像有的棋侍油嘴滑舌，惹人生厌，喜欢要他服侍的人不少。

　　上个月，他光赏银就得了七八两。

　　今儿本来不该他当值，正巧另外的棋侍有事，便找了他来替工。

　　陆小玖是他今天的第一位客人。

　　他见陆小玖身后跟着一位公子，只道二人要对弈。那公子大方，一进门便甩给他一锭银子，足有五两。他不敢怠慢，将二人带到了这专门为贵客准备的棋室。

　　奇的是她竟不与那公子对弈，而是自己与自己下。

　　自己跟自己下的，他这么多年，只见过一个人，棋王月涯。

　　他因为棋艺太高，下棋如痴，与他下棋，要么被缠得想输都输不了，要么被他杀得吐血，喜欢与他下的人极少。他闲来无聊，只能自己跟自己下。而这位夫人，竟也自己跟自己下，难道她的棋艺已经能与棋王一战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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