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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头无尾的故事


  

偶然的一件小事,没想到竟引出那么多的是是非非来。
黄之楚本来是不逛成衣市场的,他总觉得那是娘们儿的事。那天鬼使神差,偏偏去转了转,偏偏又碰上了李市长的夫人。市长夫人买衣服差八元钱,正愁没人借,自然找黄之楚借。黄之楚没带钱,正手足无措,却瞥见了另一处摆成衣摊的女邻居,向她借了八元钱给市长夫人。这确实是小事一桩,谁都有可能碰上的。
事就出在这里。也许是贵人多忘事,市长夫人过后几次碰到他,都只是像往常一样微微颔首,丝毫没有还钱的意思。一个市长夫人决不会为了区区八元钱而有失身份,一定是忘记了。黄之楚当然也不便为那八元钱向市长夫人讨债。其实,自己垫上八元还给那女邻居也就行了,就算倒霉遭了扒窃吧。但黄之楚的老婆却是会计出纳兼采购,他只是领工资时那百几十元钱在口袋里热上半天,平时不名一文。他往常都以此开导同事,那油盐酱醋的事让娘们儿管去,乐得自在。今天才觉得多少应有点财政自主权。
因还不出钱,每次碰上那女邻居就只好搭讪赔笑。做邻居虽有三年了,却不曾知道隔壁这家姓甚名谁。黄之楚以往也不屑于同这些暴发户打交道,尤其这女人,描眉抹红的,还常牵着一条黄狗,简真像一个没落贵族,或是一个女嬉皮士。她吹泡泡糖时,总让他联想到避孕套,很恶心。她那男人黑咕隆咚,腰围起码三尺五,时常凶神恶煞的样子,一看便是社会不安定因素。那女人有时似有同黄之楚夫妇打招呼的意思,只是他们有些清高,别人也不好太热乎。如今这黄之楚主动开腔搭话,那女人自然满面春风。黑男子却一直阴着脸,黄之楚见了便不免有些心虚。
既然打招呼就得有个称谓,不然见面就“喂”,也不像话。黄之楚便向老婆肖琳打听隔壁那女人的名字。肖琳立即火了:我早就发现你这几天不正常,坐在家里像只瘟鸡,一见那骚货就眉来眼去,嘻皮笑脸。问她名字干什么?想写情书?
这正是做晚饭的时候,左邻右舍正在为塞饱肚子团团转。他们住的是旧式木板房,一家连着一家,中间只隔着一层壁板,连炒菜的锅铲声都听得清清楚楚,想必这边的说话声音也能一字不漏地传过去。黄之楚只得压着嗓子叫老娘,轻点、轻点。
晚饭吃得没声没响,没滋没味。儿子柳儿稍晓人事,眼珠子在父母脸上飞来飞去,比平时安静多了。不到十点,一家人便上床睡了。儿子本是独自盖一床被子,今天肖琳有气,就钻进儿子的被窝。
记得新婚之夜干完那事之后,黄之楚咬着肖琳的耳朵说:“今后我若睡别的女人,雷打火烧。”肖琳立即封住了他的嘴,娇嗔道:“什么话不可以讲,偏讲这鬼话!量你也没这胆量!”确实也没这胆量。他一个大学生,堂堂市府办干部,前程似锦。总不能为了那儿分钟的神魂颠倒毁了自己。再说妻也不错,说不上楚楚动人,却也有几分娇媚。按他的理论,老婆不能太漂亮,这样安全系数大些,老婆若是太漂亮,即使本身正派,别的男人也要进行侵略。他相信自己作为一个男士比女人更了解男人。于是他便把老婆长相平平的优越性无限夸张。想调动自己的激情时,他便饱含爱意地琢磨老婆那两条修长的腿。那腿确实漂亮,使老婆显得高挑,尤其从后面看。老婆在本市最气派的宏利商业大厦当会计,也算是管理人员了,收入比黄之楚还高些。
黄之楚觉得老这么僵着也不好,便考虑向老婆解释一下。他知道她的脾气,弄不好一句话又会上火,就反复设计措词,先讲哪一句,后讲哪一句。隔壁那两口子正上劲,女人哎哟哎哟地**,男人呼哧呼哧喘粗气,肖琳猛然转过脸来,骂道:“怎么还不睡着?专门等着听这骚货的味!告诉你吧,那骚货叫曾薇,别人都叫她真味!”黄之楚回了一句:“什么味不味的,你不也听着!”便用被子蒙住了头。
往常听到这响动,黄之楚总向肖琳做个鬼脸,道:又是唐山大地震了。有时他们本来累了,但在这响动的挑拨下又激动起来。只是不敢太放肆,生怕隔壁听见。黄之楚就想:这也许正是斯文人和粗鲁人的区别,于是更加瞧不起隔壁那对男女,尤其那女人。但黄之楚夫妇每次都不满足,那可是千真万确。有次肖琳说:“真像炒了好菜,饭却做少了。”黄之楚说:“比这还恼火!”肖琳狠狠拧了男人一把,说,“怪谁呢?”黄之楚听了就长吁短叹。当然怪自己,没长进,若能提拔个副主任、主任之类的干干,也可在机关大院住上一套好房子,怎么会流落到这居民区来,同鸡鸣狗盗三教九流打交道。今天两口子闹得不愉快,他更加气愤。最后找到的原因是自己不会拍马,倒不是没能力。于是恨死了那些拍马的。便觉得自己很清高,并决定一辈子守住这清高。还想到了孔子的名言:“芝兰生于空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身立德,不以穷困而改节。”这样一想,感到自己高尚了许多,甚至激动起来,近乎一种慷慨赴死的悲壮。床底下老鼠打架的吱吱声却将他神游八极的思维拉回这破败的居室。于是开始想那老鼠们,它们终夜窜来窜去,一刻也不停歇,时时还自相残杀,通常也只是为一只死鸡或一条臭鱼,有时甚至无任何理由也大动干戈,不就是为了活得好些!人又同老鼠何异?妈的,恨别人拍马有什么用?只恨自己中孔老二的毒太深了!这样痛心疾首地自责着,便觉倦了,朦胧睡去。做了个梦,梦见这房子的底层被老鼠钻空了,房子轰然倒塌,自己被瓦砾埋了,怎么叫也没人救。一急,也就醒了,发现自己原来还蒙在被子里。一看表,快到八点了。不见妻儿。他胡乱洗了把脸,口也不想漱,就拿着公文包想出门。这时看见桌上放着个纸条,是老婆留的,用的是商标纸:让你装死睡去,没有饭到隔壁真味家去吃,她正想着你!黄之楚恶恶地把那纸抓做一闭,扔了出去。

机关工会分了三十元钱,不知是什么费。黄之楚想:管他是什么费,可以还那邻居的八元钱了。以后照旧不同她搭理,免得和肖琳扯麻纱。
中午回家的路上,便一心想着还钱的事。他想,应落落大方地同她招呼一声,不能叫曾薇,免得人家听后误解,只叫小曾。然后说,你看你看,那八元钱,有时我记起了,见了你又忘记了,我这个人真糊涂。再把钱给她,说声谢谢,马上走开。动作要快,不让老婆看见。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不好处理的细节。他手中的是三**农兵,若等着她找钱,那得站一会儿,很尴尬,老婆看见了又怎么办?若说不要她找钱,她肯定不依,还会将两元钱送到家里来,更麻烦。再说两元钱差不多是半天的工资,一家三口可以吃一餐菜。想来想去还是认为先应将钱换零了。
他走到一家商店,彬彬有礼地问营业员:“同志,请帮忙换块钱行吗?”
营业员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道:“本店不承揽人民币换零业务。”那娘们儿还自以为聪明,得意地阴笑。
他蒙受了极大的侮辱,尽量潇洒地甩手走出商店。愤愤地想:什么了不起的,你知道老子是谁!等老子管你的那天再说!忽又想起不应同这种人计较,自己还是革命干部,知识分子,哪能计较得那么多?这些人就那么个层次,愚顽不可救药。这也计较那也计较不把人计较死了?所以又很舒坦了。
但钱还是要换散的。看来只有买点什么东西了。买什么呢?他为家里电采办过几次东西,但每次老婆都说他上当了。所以他觉得每一个商店,每一个摊铺都是一个骗局,也就发誓不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反正老婆乐意自己买东西。今天却是不得已而为之。他想,还是买包烟算了,就说是下基层时别人送的,自己虽不抽烟,来客时倒也用得上,老婆也就不会说什么。于是他又钻进一家商店,想道,不必那么客气,同这些人讲礼貌简直是自作多情,浪费感情。便大声叫道:“来包烟!”
“谁知道你要什么烟?”营业员的表情极不耐烦。
这却难住了黄之楚。他因不抽烟,对烟的牌号、价格一概不知。那烟又放在两米外的货架上,怎么也看不清。见那营业员的表情越来越孤傲,他有些受不了,便硬着头皮摆出阔佬的架势:“来包好的。”
“好烟有许多种,谁是你肚里的蛔虫!”又被营业员敬了一句。
黄之楚觉得自己在这花枝招展的泼娘们面前显得越来越笨拙,额上竟冒出汗来。他几乎有点语塞了。
“就选包最好的吧。”
营业员砰地一声摔过一包烟来:“万宝路,六块!”
妈呀,这么贵!他掏出十元钱来,好似出手大方的富翁,肚里却直骂娘。他抓起烟和找回的四元钱仓皇逃出商店。听见那娘们骂道:“神经病!”
黄之楚心想自己刚才的表现一定很可笑,觉得背上汗津津的。
只剩四元零钱怎么去还?还是决定再找个商店买包万宝路,反正到这一步了。他放慢脚步,整理一下自己的情绪,又钻进一家商店,只见几个营业员凑成一团谈笑风生。一个嚷道:“昨天上晚班的真走运,才上一个多小时就停电了。轮到我晚班总是灯火辉煌。”黄之楚心想:妈的,哪有这么干社会主义的,有了刚才买烟的经验,他心里踏实多了,大大方方地喊:
“来包万宝路!”
那位说自己不走运的营业员慢吞吞走过来,递过烟:
“五块八!”
“怎么五块八?”黄之楚想起刚才是六块钱一包。
“嫌贵到别的地方去。”营业员说着就想收回烟去。
黄之楚连忙说:“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黄之楚将两包万宝路放进公文包,将八元钱整齐叠好,对折起来放进口袋,并试了试能否以最快的速度取出来。
刚才换钱买烟的不快还缠绕在他心头。特别是这鬼物价,乱七八糟。又想那靠漫天要价发达起来的暴发户,颇愤愤然。早春多阴雨,刚才还是灰蒙蒙的,这时突然出了太阳,自己身上的旧西装被照得不堪入目。他忽然感到自己很寒酸,难怪营业员都看不起。这种感觉似乎还是头一次。往常也时时发现自己的装束早已不合潮流了,但总以为自己还是一个革命干部,怎么能那么讲究?国家还不富裕,初级阶段嘛,还是朴素些好。我也那么赶时髦去,岂不成了二流子了?况自己长得还对得起观众,所以一直自我感觉良好。今天不知为啥,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了。
回到家,老婆还没回来,锅台冰凉。早饭不曾吃过,中饭又没着落,刚才又受了气,他气愤地往沙发上一顿。自己一个七尺汉子,怎么落到这步田地!想自己这也克制,那也谨慎,连烟酒都不想去沾,只想做个里里外外都讨人喜欢的人,到头来却是这样!他狠狠地拉开公文包,掏出烟来。抽!抽!抽!管他三七二十一!却怎么也找不到火柴。他在屋里急急地转了几圈,钻进厨房在蜂窝煤炉上点了烟。烟很冲,煤也呛人,弄得他眼泪水直流。但还是拼命地抽,拼命地咳嗽。屋里立即烟雾弥漫。
这时老婆回来了。黄之楚顿时有点心虚,但还是壮着胆子躺在沙发上抽烟。老婆铁青着脸,瞪了他半天,骂道:“哎呀呀,你还真的像个男子汉了,一本正经地抽烟了。你一个月有多少钱?能养活自己吗?平时不抽烟,今天怎么抽烟了?有心事啦?想那骚货啦?有胆量去呀……”
是可忍,孰不可忍。黄之楚腾身飞过一巴掌去,老婆立即倒地,哭得脸盘子五彩斑斓。有人便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黄之楚把门砰地一声带上,朝市府机关走去。
黄之楚整个下午都在想自己和老婆的事。想起老婆的许多好处和可爱之处,觉得她只是心眼小些,其他哪样都好,很体贴人,家务事从不要他沾边,只想让他好好工作。巴望他有个出人头地的一天。哪知自己这么叫人失望。那两包万宝路真的不该买,十一块八角钱,可以买只鸡了。老婆常说头晕,不就是营养不良吗?可她总是舍不得吃,只知道死节约。其实给儿子买点什么吃的,也可以找散十块钱,照样可以说是别人给的,老婆怎么知道?当时却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想着买烟。越想越觉得自己理亏,对不起老婆。于是找事请了个假,提前回到家。老婆不在家,哭过之后又上班去了。她单位旷工半天扣五天奖金,她怎么会不上班呢?
老婆领着孩子回来时,黄之楚已把饭菜做好了,端上了桌子。他先是没事似的逗逗儿子,调节一下气氛,再同老婆搭腔。老婆表情冷淡,并不作声,黄之楚只管笑,说算了算了,都是人民内部矛盾,你想出气就打我一巴掌。“谁想打你!别脏了我的手!”老婆回一句,忍不住笑了。晚餐气氛还马马虎虎。
吃过晚饭,收拾停当后,儿子睡了。黄之楚便看电视,肖琳坐在他身边打毛线衣。肖琳突然间:
“不是我多心,你同小曾这几天怎么有点那个?”
“什么那个?不就是打个招呼嘛!”黄之楚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敲得很响。黄之楚忙起身开门。进来的是隔壁那黑汉子,气乎乎地抖着一张纸:“这是你们家谁写的吧?”
黄之楚接过一看,天哪,汗毛都直了。正是肖琳早上写的关于“真味”的条子。肖琳见状心也麻了,只知看着自己的男人。黄之楚镇静一下自己,笑着说:
“你老兄看看,我两口子谁写得出这种条子?”
这时曾薇进来了,连拉带骂把自己男人弄回家,边走边嚷:
“你这死东西,人家黄主任两口子怎么会呢?只知道乱猜乱叫。”
曾薇送走男人,又赶回来道歉:
“你们别见怪,他就是直性子,人可是一个好人。不知谁这么缺德,写了那样的话。我儿子喜欢捡商标纸玩,捡回来让他看见了。一问,儿子说是在你们门口捡的。他就跑来问,我拦都拦不住。他就是头脑简单,不像黄主任,是有学问的人。”
肖琳因曾薇无意间解了自己的围,有些感激,便劝慰了几句。曾薇也借机会表示了不平,说人心比什么都黑,人口比什么毒,我们不就是多赚了几个钱,穿着时兴些,就有人嚼泡子呕血地乱讲!
曾薇走后,黄之楚轻轻警告老婆:
“以后别捕风捉影,小心那黑汉子揍扁你!”
肖琳像侥幸躲过了大难,软软地瘫在沙发上。黄之楚见她这样很可怜,不忍心再说她,便开玩笑:
“人家肖会计知书达理,怎么会写那下作的条子?”
肖琳不好意思地笑了。上床睡觉时,肖琳问:
“你什么时候当主任啦?未必是秘密提拔?你可别在外面吹牛!”
黄之楚道:“谁吹牛?这些人以为在市府机关坐办公室的都是当官的,不是主任就是什么长。”
不管怎样,有人叫主任,黄之楚心里还感到畅快。至少是个好兆头,也还说明这些人没有看轻他。肖琳虽然心头疑云不散,但看那曾薇也是个精细人,自己猜的事毕竟无根据,也稍稍宽下心来。黄之楚也很快就睡着了,一宿无话。

第二天晚饭后,黄之楚要去办公室加班。见曾微正牵着狗出去玩,便打了招呼,夸这狗漂亮,然后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把八元钱还了。又正好与曾薇同路,便不得不与她一同走。他原来想从此以后再不搭理她的,但又觉得有点忘恩负义,况这女人也算明白事理,并不是那种市侩小人。至于穿着打扮,那是个人的生活方式问题。穿衣戴帽,各有所好,他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观念也应更新了。于是一路上相互间也谈些无关紧要的话题,半是寒暄,半是奉承。
却不知肖琳打烂醋缸子。她在厨房洗碗时,隐约听见隔壁曾薇对她男人讲,同小黄去玩一下。她连忙跑到客厅,正看见黄之楚在门外,给曾薇递了个东西,然后有说有笑地一同走了。肖琳禁不住眼泪汪汪,在心里骂道:“这人面兽心的东西,难怪天天晚上加班!那骚货外出同野男人玩怎么还告诉自己男人?恐怕有什么阴谋?”
黄之楚晚上十一点才回家。这时曾薇也刚回来,相互招呼了一声,那黑男人还在放录相,音量开得很大。黄之楚取出锁匙开门,怎么也开不了。拿锁匙就着路灯一照,并没有拿错。又继续开,还是开不了。便以为可能是锁有毛病了。于是敲门,喊琳琳。没有动静。再用力敲门,大声喊琳琳,还是不见响动。是不是串门去了,就在门口站着。这时,门突然开了,黑洞洞的屋里传来老婆的吼叫:“怎么一个人回来,可以带到家里来呀!”
黄之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开了灯,见肖琳眼皮红肿,像刚哭过,便诧异地问:
“今天又怎么啦?是不是神经有毛病?”
“我当然有毛病,没有毛病你怎么会到外面去玩女人!”肖琳叫着。
黄之楚急得说不出话,半天才嘣出一句:“谁玩女人?你别血口喷人!”
黄之楚知道隔壁录相声音大,听不见这吼声,也喊得雷霆万钧。
肖琳冷冷一笑,说:“别以为世界上的人就你最聪明,做了事别人会不知道。你反正会写,写情书是小菜一碟,一天十封都写得出。谁知道你在单位是个什么形象,只怕是个色鬼!难怪提拔来提拔去都轮不上你。也有那种混帐夫妇,还以为你了不起,两口子串通了来勾引你……”
肖琳骂起来像放鞭炮,黄之楚一句也听不明白。他最先只想从她的骂话里听出误会在什么地方,哪知她越骂越离谱,竟骂到提拔不提拔的事上来,太伤他的自尊心了。他心想自己当个二十四级干部,还经常加班加点,连老婆都瞧不起,顿时火上心头,重重扇去一个耳光。肖琳颠了几步,倒了,恰又碰倒了开水瓶,砸得粉碎。开水烫得肖琳尖叫起来。黄之楚见出了事,连忙上去扶。
曾薇夫妇闻声过来了,问:“怎么了,怎么了?”
肖琳见来了人,也不便再骂,只管哭。
黄之楚掩饰道:“我刚加班回来,她忙着给我做夜宵一不料碰倒开水瓶烫了手。”
那黑汉子忙问,烫得重不重,重的话快去医院,不然就用鸡蛋清涂一下。黄之楚把肖琳扶到床上躺下,忙去找鸡蛋,找了半天没找着。那黑男人说声莫忙莫忙,跑到自己家取了两个鸡蛋来。
涂上蛋清后,曾薇说:“黄主任,好好侍奉小肖,女人嘛,就是娇些。”又对自己男人说:“取包方便面来给黄主任宵夜。自己就别弄了。”
黄之楚连忙摇手,说:“不麻烦,不麻烦,现在也没胃口了。”
那黑男人却已三步并作两步取来了,说:“别分心,都是邻居。”
曾薇夫妇走后,黄之楚凑到老婆面前问:“痛不痛?”
肖琳扭一下身子,轻轻嚷道:“我才不会娇!”
黄之楚知道这话是对着曾薇来说的,就说:“你别疑神疑鬼。”
肖琳说:“谁疑神疑鬼?不看见她多体贴你,生怕你累了,还送来夜宵。世上也有那种甘戴绿帽子的男人!”
黄之楚压着喉咙叫道:“你有没有个了断?按你的逻辑,那黑鬼给你取鸡蛋那么真心,你同他也那个?”
肖琳立刻提高了嗓门:“你有什么把柄?我可是看见你们了。你加个什么鬼班,明明看见你递封信给她还不承认?”
这时,隔壁电视录相放完了,四周鸦雀无声。黄之楚夫妇不便再吵,背靠背睡下了。黄之楚满心不快,只想做个梦,梦见曾薇,却没有。

次日醒来,见老婆早已起床,正在准备午饭,猛然想起昨晚临睡时的念头,觉得对不起老婆,也对不起曾薇。于是庆幸:幸好没有梦见和曾薇做那种事。
今天是星期天,黄之梦休息,肖琳也轮休了。
黄之楚不想继续昨天的争吵,打算用这难得碰到一起的休息日缓和一下夫妻关系。
吃过早饭,黄之楚提出到公园玩玩,儿子也有几个星期天不曾到外面去玩了。肖琳却坐着不动,问:“怎么?你想蒙混过关?昨天的事你不打算解释了?”
黄之楚低声道:“何必又来纠缠,让别人听见怎么好?”说着,便用手指指隔壁。肖琳说:“放心,人家早摆摊子发财去了。听见了又怎么样?”
无可奈何,黄之楚只好如实讲出借钱、工会发钱、买烟、还钱等事来。这本来可以了结的,谁料想却更加麻烦了。你黄之楚心里没有鬼,何必同曾薇那么鬼鬼祟祟?她还亲口跟自己男人说,同小黄去玩玩,我可是看见了的。那市长夫人谁不知道,四十多岁的人了,穿得那么花哨,她还没有生过小孩哩!你同她用钱那么随便,还与不还都不在乎,谁知道你俩是什么关系?你黄之楚一个堂堂男子汉为什么同娘儿们一样存私房钱?你一不抽烟,二不喝酒,吃穿家里都是现成的,这私房钱用来做什么?既然是光明正大,又何必瞒着我?
“十万个为什么”问得黄之楚睁不开眼,红着脸,坐在沙发上喘粗气。
骂到最后,肖琳冷笑了,说:“算你有本事,走投无路了,倒想牵着女人的裤带往上爬!”
看来一切解释都无济于事了。若是别的误会还可以找人对证,偏偏又是这种事!
以后的许多日子里,两口子都不搭理,吃饭归吃饭,睡觉归睡觉。隔壁有响动时,肖琳就骂骚货,黄之楚就蒙着头。
日子就这么过也相安无事,只是晚上艰苦些。但黄之楚仍然不安。他担心肖琳那张嘴会在外面乱扇,那些没来由的事儿张扬出去,自己彻底完了。中国这鬼地方,你当干部的若是犯了别的错误还可以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若说是男女关系,那便是道德品质败坏了。他想到这点便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似乎自己真有那事了。便常留心同事们的脸色,特别注意市长的表情。
一天上班时,有人叫黄之楚到市长办公室去一下,又没说有什么事。市长单独召见黄之楚可是头一次,他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上了。莫非市长听到什么了?
黄之楚强作镇定,朝市长办公室走去。市长正在批阅文件,见他来了,满面春风地叫他坐下。市长从未这样热情地接待过他,这使他更加捉摸不透,更加紧张。
市长说道:“我有件私事,请你帮个忙。明天是清明,小马想去给她父亲上坟,我要开常委会,去不了,再说我去也不便。烦你陪一下。本来司机可以陪,但要守车子。这社会治安真乱……”
原来是这样!小马便是市长夫人。市长一直叫自己的夫人为小马,可见这市长对夫人何等宠爱!黄之楚想:万幸万幸,老婆的胡言乱语未曾传出去。
庆幸之后,似乎又觉得自己胆子太小了,不像个男子汉。于是恶恶地想:有那么回事又怎么样?谁让你自己不中用,一个儿子都弄不出!这时,市长望着小车从他身边经过,朝他招手致意。他又觉得不该生出这样的坏心思。市长也是个厚道人,为全市人民日夜操劳。
黄之楚想:市长怎么想到要我陪她夫人呢?一定是夫人点将了。他听说这市长因自己没有生育能力,在妖妻面前百依百顺。如今有他夫人看得起,恐怕也能沾些光。所以喜不自禁。
第二天一上班,黄之楚就叫了车子径直开到市长家门口。市长已去办公室,只有夫人在家。他落落大方地喊:“马姐,我陪你一起去。”
以后,“马姐”就成了黄之楚对市长夫人的称呼。
上车后,马姐问黄之楚:“你贵姓?”
黄之楚连忙回道:“姓黄,叫我小黄吧。”
怎么连我的姓都不知道?黄之楚想。
马姐很优雅地笑了笑,说:“你可别在意。市府办的人多,我记性又不好,见了只觉面熟,知道不是市府办的也是市机关的。同志们看见我都打招呼,我也笑笑。有次我在街上买衣服差八元钱,见一个人面熟,就向他借了,至今记不起是谁。唉,我这鬼记性。我同老李讲了,老李狠狠批评了我,说弄不好别人还会说我贪小便宜”。
黄之楚赔笑着,说:“那谁会怪你呢?八元钱又不是个大事,反正人民币贬值得不像钱了。”
他妈的,那八元钱几乎弄得我妻离子散了,黄之楚想。
之后,马姐的兴致全在早春的田园风光上,不多说话。
黄之楚想到昨天领命时的沾沾自喜,便感到像是受了羞辱,只怨自己太简单,太天真。转眼一想:市长为何单单叫他呢?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乱点鸳鸯谱,要么是看到办公室只有他黄之楚无事可干,可有可无,正好来当这侍候夫人的差事。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于是发誓要用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来对待这次任务,甚至在心里给市长上纲上线,说这纯粹是贵族老爷们的特权主义表现,还白白浪费了青年干部的一天生命。
小车到了不能再开的地方停下来,接着要走一段小路。司机征求黄之楚的意见,谁留下守小车。黄之楚似乎忘了刚才的愤愤然,立即声明:“对汽车这玩意儿还是老兄你有感情,我想看看山野风光,领略一下清明民俗,还是陪马姐上山去。”
这么决定后,黄之楚暗暗地骂自己没有骨头。

黄之楚同马姐混得很熟了。李市长成天忙忙碌碌,马姐又娇娇艳艳的,家里的许多事做不了,常常请市府办的同志帮忙。谁都乐意帮忙。以后便常叫黄之楚了。黄之楚给市长买煤、买米或做其他什么事时,都觉得自己活像旧官府的家奴,很可怜,可又总表演得自自然然,像朋友之间的相互关照,不像有些人显得那样猥猥琐琐,故作殷勤。这样,马姐也感到自在些,于是有事便叫:“小黄,给我帮个忙。”
有意无意之间,黄之楚每次帮马姐做了事,都要在办公室感叹一番,宣扬一番。说李市长这个官当得真辛苦,家里的事一点也管不了,可把马姐累坏了。我们办公室的同志也真该多替市长家帮帮忙,让他安心工作。他妈的就地方官难当,若是在部队,当个小连长,衣服都有人洗了。
黄之楚这看似泛泛的议论,其实也并不是无故而发。他既向同志们炫耀了自己同市长夫妇的关系,又为自己卖苦力找到了堂而皇之的理论依据,还平衡了同事们的心态——因为既然办公室的同志们都要多给市长帮忙,不是我黄之楚去也是你去呀!这样说来,他三天两头往市长家跑,到是替全体同志分担责任了。
同志们也见怪不怪,只是羡慕他同市长夫妇相处得那么融洽。不过那位以前常在市长家做事的赵秘书多少有些嫉妒,但这又是说不出口的。黄之楚看出了这一点,只装作若无其事。
偏偏那市府办的向主任是个久历世事的人,他那近视眼镜厚厚的镜片后面的小眼珠不易让人看清,却时刻清楚地看着别人。他觉得市长似乎很赏识黄之楚,对黄之楚也关心起来,在办公室的几次会议上都表扬他,说一个青年人,一个知识分子,就应像黄之楚那样。有次还当着市长的面夸奖了他,李市长也说小黄不错。黄之楚十分激动,甚至有点想哭。他想感激涕零这个成语确实发明得好。于是有人私下议论:黄之楚要走运了。因为同志们通过认真总结经验,发现一条规律:向主任在向领导和组织部门提名之前,都要先在办公室造造舆论,宣传宣传,免得提拔起来大家感到突然。当然啦,重视舆论宣传本来就是党的工作法宝嘛。但同事们谁都不挑明了说,因为这毕竟是组织原则问题。在原则问题上,向主任从来是严肃的。不过黄之楚还是感觉出来了。所以精神更加抖擞,工作更加出色。这又换来了向主任更多的表扬,有次李市长还亲自表扬了他。同事们对他更加刮目相看。那些平时很随便的哥们儿开玩笑也有些忌讳了。黄之楚自我感觉处于历史最佳状态,似乎已经是个准副主任了。
家庭生活却是另外一番景象。肖琳同他进行了一次近似心平气和的谈话:
“你现在真像个国民党军官的副官了,专门陪太太玩。我是想通了,丈夫丈夫,只管得一丈,管你是管不住的。离婚吗?又可怜柳儿。我自己命苦,认了。以后我俩就这么过,互不相干。”
所以,家庭生活悄无声息地过着,像块电子表,一切都是先编了程序的,有条不紊,却死气沉沉。黄之楚在单位生龙活虎,春风得意,回到家就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他觉得外面和家里是两个世界,自己也是两个人。
两口子睡在一起,感情上充其量也只是阶级兄弟了。夜里更加饥渴难熬。隔壁曾薇夫妇既不节制也无规律,黄之楚只好每天晚饭后就跑办公室去,以躲避那“黄色录音”,所以每晚都是深夜十二点以后回家,好在曾薇夫妇都在十二点以前入睡。领导都说黄之楚工作实在肯干,天天加班。他几乎成了机关干部的表率了。黄之楚虽然心里苦,意外地却获得这种好评价,也有了些安慰。肖琳却更加心冷了,心想,黄之楚天天约会,肯定不会只同一个女人鬼混,市长夫人和曾薇大约都是。这畜生!

这日子怎么过?黄之楚有时真想提出离婚。但那本来就不存在的离婚理由无论如何是不能抖出来的。就算离了,不翻出那事,别人也会说自己要发迹了,眼光高了,可见是个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安乐的人。这样的人哪能重用?提拔也就是泡影了。再想那肖琳也是无辜的,全部的错误只在于误会。
这误会何日才能真相大白?看这阵势,只怕这一辈子都将冤沉海底了。
黄之楚希望家里发生一件什么事,哪怕是自己被汽车撞了,老婆病了,或者是来了远方的朋友,都可以缓冲一下生活的节律。
终究没有发生什么事。一切如旧。
有次,黄之楚偶然听见曾薇对男人讲:“我带小黄去玩一下。”
黄之楚恍然大悟。原来曾薇一家称那只小黄狗为“小黄”,难怪老婆说听见曾薇说同小黄去玩。他觉得真有几分幽默,就以此为借口,向老婆解释。老婆只作不听见,依然不搭腔。
黄之楚心灰意冷,正儿八经地抽烟了。肖琳也不干涉。
今晚曾薇夫妇突然来访了。黑男人提着一个纸盒子。他们主动来访还是第一次。进门便是客嘛,肖琳也是最要面子的人,便做着场面上的应酬。
曾薇坐下就问:“柳儿睡了?我们到深圳进货,带了两个玩具车回来,带遥控的,我儿子和柳儿各一部。”又指着她男人,说:“他呀,别看凶得像个雷公,就喜欢孩子。”
“那么讲礼,真是的。”肖琳说。
“是哩,太讲礼了。”黄之楚附和着。
黑男人豪爽地笑笑,说:“都是邻居,柳儿和我儿子又喜欢一起玩。”
于是曾薇便讲了许多恭维奉承话,有讲肖琳的,多是讲黄之楚的。肖琳脸色便不自在起来,只有黄之楚察觉到。
黄之楚给黑男人递烟,黑男人道:“黄主任原是不抽烟的,怎么也上了瘾?抽的话我还有几条云烟,拿条来抽。”
黄之楚说别客气,留着自己抽吧。
曾薇把话题扯到这居房上来,说这房子太差了,又湿又脏,老鼠又多,住久了真会短命。说她两口子拼死拼活赚了些钱,想自己修栋房子,但手续太难办了,最后一关卡在建委了。
黄之楚这才知道曾薇夫妇的来意,便说,我明天去建委看看。
曾薇夫妇立即表示了感谢,再应酬了几句,起身回家。黄之楚夫妇硬要把玩具车退了,别人怎么也不依,只好收下。
客人走后,肖琳嘀咕道:“不见世面的东西,一部玩具车可以买得你变猴子钻,成得了什么气候。”
黄之楚本想发作,但一想,这毕竟是老婆好久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只好缓和了语气,说:“不能那么讲,不送这车也应帮忙嘛。”
“那当然啦,又不是别人。”肖琳的语气有些怪。
黄之楚知道此话特有所指,只好装聋作哑。
第二天,黄之楚处理完几个文稿就往建委去。若是在以前,这个忙他是不敢慷慨承诺下来的,因考虑到自己缺乏分量,怕别人不买账,落得没趣。现在不同了,尽管尚未提拔,但早已风声在外,知道他即将提拔,又是市长的红人,怎会不给面子?于是他找了建委主任,主任吩咐了承办人,事情顺利办好。离开建委时,他觉得那主任同他握手时特别有力,似乎在传递一种无言的信息,使他有些飘飘然。
中午回家,就把办好的手续给了曾薇,曾薇千谢万谢,笑得很媚。黄之楚不由得想到她晚上的劲头,也笑了。
晚上曾薇夫妇又来道谢,带来两套衣服,一套全毛西装,给黄之楚的,一套全毛西服套裙,给肖琳的,还有一条云烟。黄之楚夫妇说不好不好,邻居间帮个忙还这样,太见外了。
曾薇说得极随便:“没什么,就六百多块钱的事,我们坐火车逃几回票就包在里面了。”
实在执拗不过,别人也是真心相送,便收下了。
黄之楚是真心不想收这东西的,他想还是干干净净地做人好。但还是收了。他另有一番用意。便对老婆说:“那件事我解释也是白解释,但你也是有头脑的人。俗话说,商人重利,**爱钱,我和她真有那事,别人还会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们?只要给我个媚眼,只怕要跑得翻斤头!”
肖琳一想,似也有些道理,就问:“那么你那位马姐呢?”
黄之楚说:“告诉你吧,市长已找我谈了,要提我当市府办副主任。我若睡了他老婆,还会提拔我?不整死我才怪哩!那种事又是瞒不住的。”
肖琳听了这解释似乎都合乎逻辑,心也宽了许多。收下那将近半年工资的非份之财,尽管有些难为情,但毕竟心里畅快。又想自己的男人也许真的要熬出头了,也是大大的好事。于是她郁结多日的心开朗起来。黄之楚因老婆消除了疑虑,自然也高兴。二人和好如初。今晚不曾听见隔壁的动静,二人都有那意思,也就亲亲热热地做了。
之后肖琳睡着了,黄之楚依然亢奋。便想到今天第一次用权,还只是稍稍施加影响,事情就办得那么顺当,且得到重谢。权力这东西真好,他想。此念一出,又觉得自己心思不对劲,几乎有点堕落,就搜肠刮肚,想找一些先贤的警语来自勉。但已倦了,大脑木木的,一时竟找不出,就睡着了。

黄之楚早就嫌自己的衣服太寒伧了,就想试试曾薇送的那套西装。又总不好意思穿,似乎是偷来的。忽又想到曾薇说的逃票的事,便觉得这些生意人的钱反正是骗来的,他们骗的钱可以修房子,自己连件像样的衣服都买不起。他妈的,管他哩,就算收了他们的东西也是均贫富。肖琳也劝他穿上算了,不然到夏天了。恰好这天曾薇碰上黄之楚也问合不合身,他觉得也是个借口,马上应道,很合身,明天我穿上你看看。肖琳那套却舍不得穿,说过生日时再穿。
那西装面料精良,款式大方,做工考究,黄之楚感觉自己是个英国绅士,正走在伦敦大街上。他在家里的穿衣镜前仔细端详过,确实漂亮。只是背影未能好好欣赏,但他自信一定很伟岸。工作起来精力也格外充沛,为市长起草的几个讲话稿都得到了市长的嘉许。
肖琳恢复正常之后好像漂亮了许多,经常神采飞扬。她同曾薇相处得也如姊妹一样。黑男人常逗柳儿,柳儿叫他猪八戒也并不生气,只说柳儿乖。黄之楚觉得人们其实是善良的,生活多美好!
市府机关却悄悄地传播着一条小道消息:李市长夫人怀孕了!
市府办也有人议论此事,表情都很神秘,很隐讳,几乎像地下党人讲暗语。只有赵秘书放肆些,讲得很露骨:“他做了十几年的荒工,颗粒无收,谁知道这回是哪一位下的种?”
赵秘书说这话的时候,眼光朝黄之楚闪了一下。黄之楚早知此人嫉妒自己,今天是借题发挥。黄之楚这时立即意识到自己已是快当副主任的人了,觉得有责任制止这种议论,便正色道:“同志们注意点,不能随便议论领导,影响不好。若是五七年,不得了的。”
马姐有了身孕,黄之楚也觉奇怪。他当然知道不干自己的事,但中国人就是喜欢搞冤假错案,自己同市长夫人过从甚密,前段同老婆肖琳的误会也有少数人知道,自己不成了重要嫌疑者?十分害怕,而马姐有事照样叫他,别人就用异样的眼光看,他很难堪。这样倒像自己真的有问题似的,非常心虚。
有天肖琳问:“听说市长夫人的肚子被谁弄大了?”
“你怎么知道的?”黄之楚问。
肖琳道:“全市人民都知道了,这是头号马路新闻!”
黄之楚十分惊愕,说:“外面都是怎么传的?有些人真是吃多了尽放屁!”
肖琳头一歪,问:“你生什么气?于你什么事?莫非是你?”
“不像话!”黄之楚提高了嗓门。
肖琳见黄之楚不理,也不争了,一个人生闷气。
黄之楚今晚怎么也睡不着。他越想越胆怯。那赵秘书心术最不正,肯定会到外面乱讲,肯定还会点到我黄之楚。这话传到市长耳里怎么得了?自己的副主任不就泡汤了?女人真是怪物,马姐平时看上去也只是打扮入时些,并不见得风流轻浮,怎么干出这种事呢?最怪的还是市长,这一段还是一如常态,叫老婆还是小马小马,亲热不过了,难道不知道自己戴了绿帽子?老婆的肚子大了竟视而不见?你当市长的大事不糊涂,这也不是小事呀!看来市长大人是难得糊涂了。于是,黄之楚又调动自己的全部智力开展了逻辑推理。第一,市长对娇妻爱不胜爱,不敢得罪;第二,相信老婆怀孕是石破天惊,功在自己;第三,即使不是自己的,也不追究,既保住了自己的体面和威信,又不让自己知道那不想知道的第三者,含混含混算了,免得徒增烦恼。
黄之楚仔细一想,觉得真的还合乎逻辑。并且来了个设身处地,想象自己处于这个位置,恐怕也会这么处理。这样,心里踏实了许多。倦了,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想:这可以安安心心地睡了。
又想:他妈的,本来就可以安心睡的,又不是你下的种!
第二天前往上班的路上,又进行了一次心理调适,为自己壮胆:君子坦荡荡,怕什么!
上班不久,有人叫:黄之楚,市长找你。
这一叫,黄之楚已筑好的心理堡垒又有些土崩瓦解了,只觉得双脚发软。为了掩饰,他不马上起身,慢条斯理地整理着抽屉的资料,说:“就来,就来。”
未进市长办公室的门,就听见市长哈哈大笑,像在跟别人谈笑。一进门,才知是市中医院的周院长。此公年老资深,名气很大,与市长交游甚好。市长介绍说:“这是周院长;这是市府办的黄之楚同志,笔杆子。”
坐下之后,市长说,市中医院研究的治疗男性不育的药,效果本来不错的,治愈率在百分之八十五,但那百分之十五的王八蛋却到处告状,告到《人民日报》,告到卫生部。弄得周院长他们头痛,医院的效益也差了。小黄你牵头组织力量调查一下,写篇有份量的文章,争取上省报,上《人民日报》,为中医院正正名,也可提高本市的知名度。市长拍拍自己的胸脯说,“我就是一个例子嘛,同小马结婚十六年了从未有过。从去年起我吃了这种药,小马不是怀上了?”
原来如此。
黄之楚领回任务,觉得很幽默,忍不住笑了。之后,又怨自己真他妈的胆小鬼。为什么越来越胆小呢?自己也说不清。
做了为期一周的调查,黄之楚开始动笔。他知道这文章的意义,除了市长讲的,还事关市长和马姐的名誉,甚至包括自己的名誉。所以调动了自己的全部才情,写得很认真。又好像在为自己写法律诉状。
半个月后,黄之楚的文章发表了。
市长说:“好文笔。”
肖琳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着说:“此地无银三百两。”
眼睛一眨,又过了几个月,黄之楚当市府办副主任的事还迟迟不见宣布,能否搬进机关大院、住两室一厅呢?前景不很明朗。
他们夫妇关系如何?外人也不甚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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