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狭路相逢（10）
杨炯不敢再走近，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问候，更不知该如何作别。因为，他不忍心看到杨西施担心牵挂，不愿意杨西施面对生离死别，更不想看到杨西施泪如雨下，也不允许自己决心动摇。若是不舍这份温情，若是任由这份不舍在心头蔓延纠缠，杨炯知道，未来可能面临的反而是无尽悔恨的深渊。
为了让这份温情常在，为了让这般风华绝代常存，此刻，必须割舍一切的不舍，勇敢决绝地投入到杀戮战场！
杨炯努力克制住自己，拼尽全力挤出一丝笑容，遥对着杨西施挥了挥手，然后转身大踏步离去。
见到杨炯如此不寻常的举动，杨西施仿佛意识到什么，霍然站起来，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出声叫住自己的儿子。杨西施静静伫立，目光幽深地凝视着杨炯渐渐远去的背影，嘴角死死抿着的，胸口却是急剧起伏。
……
牛角号骤然响起，声震原野。
杨炯长身而立，身披两层铠甲，不过没有戴头盔，而是由一旁的亲兵帮他拿着。因为现在这个阶段，还需要他观察和指挥，还没到自己上阵厮杀的时候。回到军阵，刚才的不舍和心痛全然忘却，杨炯脑海里一阵空明，仿佛世间的一切都离他远去，只有眼前的军阵和前方的官军与他有关。
官军还在慢腾腾准备着，不时传来整顿队伍的呵斥声。连续多日的接战，官军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疲惫，较之刚遇到虎山贼时的兴奋与嗜血，状态已经无法挽回地下滑。唉，今日可能又是苦战，可能又没法突破虎山贼的军阵了。不少官军都这般想着，麻木地做着准备工作，或者等待出阵的命令。
“大当家，第一长枪兵千人队已经准备好！”一个亲兵气喘吁吁跑过来报告。
杨炯眼睛继续盯着前方，冷声回道，“出！让胡千夫长派出弓箭兵支援！”
第一长枪兵千人队以百人队为单位，排的是浅纵深、宽正面的方阵，几乎完全占满了官道。前后五个方阵，方阵间隔约五十余步。
看到这个阵势，杨炯在心里默默肯定了一下。这个千夫长马凯还是有点灵性的！
长枪擅长刺杀，效率很高，所以长枪兵的接战异常残酷，基本上都是一招制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五十余步的距离，差不多就是一个长枪兵方阵的黄金战斗时间，时间再长，便陷入混战不占优势了。这般距离卡下来，刚好前一个方阵都接战突刺过一次，后面的方阵就可以接替战斗，形成持续的波次冲击。
因为惧怕官军弓箭兵的阻拦射击，弟兄们斜举着长枪，略微垂下脑袋，快速向官军冲去。
以往，都是官军主动攻击，这似乎成了战阵之上双方共同的默契和习惯。今日，突然看到虎山军闷着头就向自己这边冲来，官军方阵中顿时一阵骚动和喧哗。更糟糕的是，官军的弓箭兵就根本没有配置到位，而且不少方阵也都还没有排好阵势，特别是攻击序列靠后的千户所、百户所，有些还在吃早饭哩。
也正在大帐内吃早饭的袁明和，听到前来报急的消息，大吃一惊。把碗一扔，赶紧往大帐外跑去，接过递来的马鞭，在亲兵的搀扶下爬上了战马。袁指挥使一边驱马向前，一边伸手护着前额，焦虑地向前瞭望。
待袁指挥使跑到前军位置时，双方已经开始接战了。
几日苦战打下来，虽然双方都累积了伤亡与疲惫，但更累积了血海深仇。虎山军摆出一往无前，坚决突破的架势，官军也是针锋相对，毫不避让。一接战，便是坚决而残酷的搏杀，特别是虎头山的兄弟，只想着全力一刺，快速一刺，全然不躲不避，眼里死死盯着面前官军的咽喉或心脏所在位置。
不断有人倒下，后面的人立马顶上。除了低吼或痛呼，就是枪刺刀砍，刀刀见肉，枪枪见血。血水瞬间就覆盖了接战的地面，但没有人在意这些，只在意面前敌人的死活。
一个虎山军兄弟刚把长枪送进一个官军的身躯，就被旁边冒出的一柄大刀砍掉了左手。来不及痛呼，这名虎山军立马放弃长枪，欺身向前撞向袭击他的官军。这名官军不避反进，左腿前移半步，抡起大刀斜劈下来。一个年轻的头颅顿时飞起，齐刷刷的断颈处血水喷涌，接着，失去头颅的身躯轰然倒下，砸了这名官军一个踉跄。然而，不待这名官军从踉跄中调整过来，一个尖锐的枪头便刺穿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伸出左手，抓住了枪头，想拨出来，可惜气力在体内急剧消失……
千夫长马凯，在几个亲兵的簇拥下，站在官道旁一个方便观察指挥的小山包上，焦虑地看着正在厮杀的第一个方阵，恨不得他们一个冲锋就击溃正面的官军。大当家把突击任务交给了第一长枪兵千人队，交给他马凯，这既是荣誉，更是责任。作为虎头山最早追随杨炯的土匪，作为最早见识过雪亮斧头的老兄弟，马凯知道：大当家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进有赏，退有罚！这个理念，已经通过很多次血腥而残酷的事实，反复地论证过。此刻，马凯没有半点犹疑，也不敢有半点犹豫，凶狠地催逼着部属不惜一切代价向前突破。在马凯心里，哪怕是用命填，也要填平通往突破和胜利的道路！
若是弟兄们都阵亡了，那他就带着亲兵填上去！
“让第二百人队冲锋接敌！接替第一百人队！”马凯作咬牙切齿状，嘶吼着下令。
……
远处，杨炯专注地看着远方的接战，脸上无悲无喜，心里古井无波。
统兵官，尤其对战杀敌之际，根本就没有资本去矫情，去伤怀！这种决战，从来都是累累尸骨，没有半点温情可言。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宿命，在最终结果出来之前，厮杀的战士只能用手中的刀枪，去争取可能的胜利，去抢夺活命的机会。
虽然战斗场面很激烈，但在杨炯看来，还远没达到影响和决定战局走势的阶段。
“去，告诉长枪兵第二千人队——待第一千人队最后一个方阵杀上去之后，他们立即出阵，不得贻误！要以最快速度投入战斗，形成连续突破的态势。”
根据自己的直觉，杨炯觉得，今日要想打垮衡州卫，困难重重，而且人数还居于劣势，希望非常渺茫。唯一翻盘的机会，那就是持续、坚决的冲锋，让官军产生无法抵挡的放弃心理，最终士气动摇，造成全局性溃散。这就是虎头山的一线生机！
……
在杨炯冷静而残酷地下达连续突击命令时，衡州卫指挥使袁明和却产生了强烈的疑惑和焦虑。
在袁明和看来，今日虎山贼的突然进攻，很不符合兵法常理。官道只有那么宽，正面根本就摆不开，没有办法通过排兵布阵获得局部的兵力优势，那再怎么打，也不过是以命换命罢了。但若是以命换命的话，他娘的，老子衡州卫的人马，可是要比你们这帮贼寇多得多！
即便有人数上的心理优势，袁明和依旧很不踏实，很不安。
这是一种感觉，没法说清楚，但就是觉得战局不应该这样，是一种强烈的，脱离自己掌控的感觉。看着虎山贼一波波持续的冲击，袁明和心神不宁，涌上一股莫名的惧意。此刻，袁明和只想着快点把战阵给稳下来，把战斗节奏拉回到自己所熟悉的节奏上来。
于是，袁指挥使断然下令，“各千户所，百户所，谨守大阵，原地抗击，不得随意调整阵势！”
嗯，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这才符合兵法哩！下达完这个命令，袁明和心里踏实不少，畅快很多！哼，小贼，老夫今日要让你知道，姜，还是老的辣哩！
亲兵们疾驰而去，把指挥使的命令传达给各个千户所、百户所。
然后，命令传去不过一会，负责阻击的第一个方阵便轰然溃散。决死冲击的虎山军，宛若冲破堤坝的洪水，向官军第二个方阵肆虐席卷而去。手持长枪的虎山军，根本就不整顿队伍，只是凭着一种狂热的氛围，一种嗜血的激情，义无反顾撞向严阵以待的官军第二个方阵。
瞬间，接敌面上血肉横飞，双方都不断有人倒下，厮杀和血水在扩散蔓延。
“他娘的！后面的方阵怎么还不过来增援？这个时候不顶上，什么时候顶上？这不是要被虎山贼一个个方阵给吃掉么？”
百户刘平满心愤怒，边战边骂，浑身是血。只见，他用力劈断一杆突刺过来的长枪，左脚大力踹倒面前的虎山贼，马上又欺身上前，给倒地的贼寇一个痛快。即便自己武技过人，但刘平并不为自己的战果开心，因为，冲杀上来的虎山贼一排又一排，一波又一波，自己的兄弟在不断倒下，整个方阵越来越薄，风雨飘摇，眼见就到了崩溃的边缘。
下边一个总旗官跑了过来，拖着着刘平就往后跑，一边还喊着，“百户，咱们千户所不会有增援过来了，命令就是严守方阵。他娘的，我们都伤亡过半了，这怎么还能守得住！百户，咱们撤吧！再不撤，弟兄们可就都要交代在这里啦！”
还没等刘平反应过来，之前还在苦苦支撑的军士们，眼见自己的百户被拖着往后撤，立马跟上。
“撤了，撤了！”为了让自己溃逃得光明正大一些，一些军士还边喊边跑，这更是全面带动了整个方阵的后撤。
因为后续力量的陆续抵达和接替，虎山军始终保持着足够的冲击实力和动能。见第二个方阵这么快就动摇溃散，虎山军士气更加振奋。弟兄们呐喊着、叫嚣着，紧紧尾随着溃兵杀向第三个方阵。
看到虎山军连破两阵，杨炯轻轻摩挲了一下手里的斧柄，又仰头看了一下天色。
天道无言，烈日当空，光照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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