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谏山岭(三)
翌日一早,虎山军倾巢而出,直扑谏山岭。在冬日旷野上,宛若一条火红的长龙,向城外的东方游走。整齐行进的队列里,没有言语的喧哗,只有坚定的步伐。
亲兵队千夫长杨真,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持着长枪,骑着战马,跟在杨炯后面的不远处。他眼睛有些发愣,直直盯着杨炯背后的那两柄大斧,而且长时间都保持着这个动作。不过,大伙都忙着赶路,其他兄弟们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异常。
杨真是在回想昨日军议的事。作为千夫长,杨真有参加战前军议的资格,而且还就如何攻打永州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没想到,大当家竟然很肯定他的看法。
这让杨真受宠若惊,直到今天,依旧还在回味那种当众被认可的感觉。
当时,杨真说道,“……我看永州卫是怕咱们虎山军。小的侦察过,谏山岭不时有烟尘冒出,想必是一些士卒在烧柴火弄吃的。这个烟尘,是零星升起的,说明他们是偷偷干的。为什么偷偷干?想必在这之前,那些百户、千户,乃至指挥使是有过禁令的。”
“那为啥要颁出不许烧柴火的禁令,肯定是怕被咱们发现和盯上。小的就从这里琢磨,永州卫应该是怕咱们的。更何况,他们也就是一个卫,顶破天五六千人,和咱们虎山军比起来,人数的劣势很明显,怕咱们也说得通。”
“……至于怎么打?我没啥意见,但凭大当家差遣就是。叫我往那里打,我就往哪里打!只是以前打过猎,越是遇到这种胆小的东西,越是要扑上去追,不能让它缓过神来,不然,反而麻烦哩……”
后来,这番话被大当家单独拎出来,再给大家讲了一遍,并评价道,“平日里治军养兵,有经验可循,但临阵用兵,大多无迹可寻,全靠个人悟性。让大伙畅所欲言,就是要独立思考,相互启发。刚才杨真兄弟讲的,是上心观察,用心思考。”
“至于对不对,谁也不知道,得在战场上检验过才算数。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大伙都是带兵用兵的人,不管战绩如何,始终要记得——负责任地定下决心,对胜负和虎山军负责。”
……
永州卫指挥使黄建在赶忙派兵布阵。
昨日巡营的时候,就发现有一队虎山贼抵近侦察。那些前来的虎山贼,大摇大摆到了谏山岭下,边走边停,还不时指指点点,着实有些嚣张。不过,黄建忍了下来,因为他看到,虎山贼来的是一队骑兵,即便他想做点什么,不仅追不上人家,反而还会暴露己方。
当然,黄建心里也还隐隐抱着最后一丝希望:万一,虎山贼根本就没发现,永州卫藏在谏子岭呢!
自世袭军职以来,黄建其实并没有打过仗,一年到头,收租、做买卖倒是忙得很。除了秋收过后,例行性巡视一遍各个千户所、百户所,再组织一次大校,余者,真不需要他操心什么事。如果不是衡州地面上冒出了个虎山贼,黄建也会和他父辈一样,舒舒服服、滋滋润润当一辈子的太平官。
不过,求生的本能,让黄建在心存希望听天命的同时,也尽量安排抵御来尽人事。好歹身边还有近五千人马,加上盘踞在谏子岭,居高临下,未必没有一战之力。这给了黄建一丝底气。
“……左千户所,负责防御谏子岭主峰东侧的小山头。固守待援,无中军号令,不得擅自后撤。”
“右千户所,前千户所,防御谏子岭主峰西侧半山腰一线。你们两部,以中间上山的山路为界,多挖沟筑垒,多备些石头。贼寇自下而上仰攻,就用石头,狠狠砸他娘的。”
“后千户所,中千户所,防御谏子岭主峰,由本将直接指挥。”
这般布置,算是像模像样,中规中矩。所以,下边的几个千户官相互看了看,便抱拳应诺。
见下边人领命了,黄建又补充道,“这样吧,现在我们固守山林,各千户所的骑兵,用处也不大,不若集中到中军。非常时期,再由本将下令对虎山贼进行突击。”
这回,各个千户官又相互看了看,都轻轻摇头示意。
昨日挨训的马千户,在大伙的眼神推举下,站了出来,大咧咧嚷嚷,“指挥使,末将就直言了。如今,各千户所的骑兵,早就不是兵籍上的人了,跟卫所也毫无干系,都是我们这些兄弟为了军务,拿自个家底置办的。刚才指挥使也说了,如今非常时期,千户所里也得有些准备呀,还望指挥使体恤下边人,就不要集中起来了。”
说完,有故意小声嘟囔了一句,“实在打不过,只要有马,撤起来也快呀!”
黄建听了这话,脸一阵青一阵白,不过,也没再说啥。于是,集中骑兵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之所以如此,是黄建知道自己也理亏。骑兵都是各个千户官的亲兵家丁,都是他们自个掏腰包捣鼓的,卫里也没有给过一两银子。再者,集中骑兵一说,明面上是便于突击逆袭,其实是逼着各个千户官严防死守,不能起后撤逃跑的想法。
不过,这世上,谁都不是傻子。永州卫没打过仗,不代表这些军官都是傻子。相反,他们还很聪明,不然为啥反复提及非常时期,不就是暗示威胁,叫黄指挥使不要乱来么?
就在军议即将结束时,亲兵过来禀报,说虎山贼来使者了。
黄建和几个千户官一脸惊疑。半晌,黄建才喝道,“带进来!”
进来的使者,是一个鼻子硕大醒目的年轻人。
年轻人先是看了看大帐内的格局,然后稳步走到大帐中央,朝黄建抱拳道,“我是虎山军派来的信使,给我们大当家带几句话。还请黄指挥使屏退属下!”
几个千户官更是惊疑,眼神相互交流了一番,又意味深长看向黄建。
黄建怒道,“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何须屏退?贼子狡诈,竟想离间我卫将士。”
然后,黄建又朝几个千户官温言道,“你们几个,不必回避,一起听听便好!”
陈龙也不啰嗦,清了清嗓子,便开口道,“我们大当家是这般说的。我们虎山军,虽说是山贼土匪起家的,但行事有分寸,做人讲信义。打下衡山县城,没有杀知县泄愤,也没有祸害百姓。湘江一战,除却两军对垒死伤的,没再杀过一个俘虏。打下衡州,知府现在还活着,桂王也好好呆在他的亲王府里,投降的都没事。出征常宁,即便是苗民,也只是处死了挑事的寨主。”
“如今,我们虎山军要攻打永州,首当其冲是要消灭永州卫,动摇城里死守的信心。现在派信使上山,就是来商量的,尽量避免无谓的伤亡。有三个章程:其一,永州卫不抵抗,下山接受收编,将士一律打散到虎山军,军饷待遇,重新按照虎山军的规矩来。其二,永州卫抵抗了,若在中途不敌受降,降者免死,但主战者均需处死,以追究擅动刀兵,致同袍流血失命之责。其三,若全卫上下抵抗到底,那就不说啥了,咱们两军战阵上用刀枪说话吧。”
说完,陈龙便肃立不动,静静等着黄建的回复。
黄建一听这话,气得直打哆嗦,右手颤颤巍巍抬起,指向大鼻子,“贼子猖狂!欺我永州卫无人乎?信不信,我现在就让你掉脑袋?”
陈龙向黄建抱拳,冷声回道,“我信!不过,我们大当家说了,若是你们敢打我的主意,要我的脑袋,那待我们虎山军破城之后,一定要将你黄府阖府屠尽,给我陪葬。大当家还说了,国有国法,军有军威,我虎山军出来混,须得有威有信,说到就一定做到,说屠尽你全家,就一定屠尽你全家!”
“何去何从,请指挥使尽快决断,我也好赶紧回去复命!”
黄建看向下首站着的几个千户官,问道,“你们几个,有要说的没有?”
虎山贼派人过来下通牒,而且还带着这般说辞,委实出乎黄建和几个千户官的意料。意思倒是很明白,就是意味太屈辱。一时间,大伙又气又怕,都不知道该如何处置。
降吧,好歹也是传承了两百多年的永州卫,都没交手,就向一股山贼土匪投降,名声实在不好,在心里也转不过这弯来。
打吧,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人少又无战阵经验,万一虎山贼真的像传言中那般凶悍善战,岂不是自寻死路?
几个千户官相互看了看,只得异口同声回道,“但凭指挥使定夺!属下与指挥使共进退!”
黄建无奈,也知道下边人是想把责任推给自己,不过,仓促间,再加上大庭广众之下,身为指挥使,实在不好意思说出不战而降的话来。
最后,黄建只得指向大鼻子,恨恨地吼道,“滚!给我滚!”
然后,又指向几个千户官,“你们几个,也给老子滚!滚!”
……
凄厉悠长的牛角号骤然响起。
午后的阳光透过乌云,慷慨洒在山林和旷野间,给人带来了些许温暖。杨炯背着双斧,手持重剑,长发披散,在一队亲兵的簇拥下,纵马巡阵。见到大当家这个标志性的出场,队伍上的老人不由回想起以往的战事,还有那些胜利。
一时间,对胜利的信心和渴望,还有对即将走向战场的恐惧和焦虑,让大伙举起武器,大声呐喊,尽情呐喊。
“大当家!大当家!大当家!”
“打垮永州卫,拿下永州城!”
渐渐地,各方阵的呐喊汇聚和一致起来:虎山儿郎,披甲舞戈,纵横天下,不死不休……
声震旷野,山鸟惊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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