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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荷没有做饭。
周正群推门进来时,孟荷孤独地坐在沙发上,屋子里光线暗淡。
周正群走过去:“怎么,哪儿不舒服?”两天前孟荷说她胸口发闷,做什么也提不起精神。
孟荷仰起脸,黑亮的眸子在昏暗的光线里动了动,周正群分明看见,孟荷眼里有几滴晶莹在闪动。
他忙俯下身,小心翼翼揽住她的肩:“又在乱想了?”这些天孟荷神不守舍,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骇人话。
“正群,我怕……”孟荷呢喃着,忽然一下抱住丈夫。周正群清晰地感觉到,妻子的身体在抖,那是人在恐惧状态下发出的信息。
“小荷,到底怎么回事?”周正群搂住妻子,不安地问。
“正群,我怕。”孟荷又说了一句。
周正群不能不在乎了,他扳过妻子的脸,认真看着她:“小荷,你是不是又在乱打听?”孟荷没正面回答,她用更加不安的哆嗦回答了周正群。
周正群松开妻子,孟荷的做法令他伤心,险些失去冷静,但他必须得冷静。他想,换上任何一个妻子,这种情况下也不可能不有所作为。只是孟荷这样做,不但缓解不了危机,反而会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默坐片刻,周正群沉声说:“你是不是找了卓梅?”
卓梅是纪委刘名俭的妻子,孟荷平日只跟圈子里这几个女人来往,他想消息一定是卓梅透露给孟荷的。
孟荷咬着嘴唇,没肯定也没否定,她像一只受伤的羔羊,只顾着自己发抖。
周正群抓起电话,就要打给卓梅,孟荷怕了,一把夺过电话:“正群,别……”
“你呀——”周正群叹了一声,无奈地倒在沙发上,孟荷贴过身来,一头长发落在周正群胸脯上:“正群,他们会不会也把你带走?”
“你胡说什么?”周正群这下愤怒了,“你能不能想点别的事!”
就这么一会儿,黑夜已牢牢罩住屋子,周正群想开灯,孟荷说不要。今天的孟荷真是离奇,结婚这么些年,周正群还是第一次发现她如此沉不住气。
两个人就那么相拥在沙发上,相依在黑暗里,约莫有20分钟。这20分钟,周正群想了很多,他甚至想起自己的结发妻子,想起跟她一起时的艰难岁月。
在丈夫怀里依偎了一阵儿,孟荷感觉不那么怕了,心也渐渐平静下来,她捋了下长发,用飘忽的眼神凝望着丈夫,小心翼翼地说:“正群,我想把那幅字画交出去。”
“你说什么?”周正群猛地弹起身子。字画,孟荷竟然提到字画!
周正群有收藏字画的爱好,这爱好跟他的第一任妻子有关,他原来的老丈人是江北著名的书法家,一生赚来的钱几乎全部用于收藏,受此影响,周正群也对字画着迷。这不是什么秘密,身边不少人都知道,就连庞彬来书记,也在一次接待外宾时说:“听说你家里有齐白石的真迹,什么时候拿出来让我们也饱饱眼福?”
家里这些字画,一部分是原来的老丈人送的,还有一部分是他在春江时收藏的,那时内地收藏热刚刚兴起,字画还不是太贵,周正群还能收藏得起。到省上工作后,周正群就割舍了这份爱好,这里面,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高层干部的任何爱好,都能成为某种利益的驱动器。周正群相信,如果继续将这爱好保持下去,金江市的字画黑市会因他的爱好而活跃不少,价格更能翻几番。
万黛河就曾经从黑市上花重金购得一幅字画送他,可惜她上了当,那是赝品,值不了几个钱。
半年前孔庆云送过他一幅字,说是北京高校论坛上一位**朋友送的,那是**一位著名书法家的作品,周正群真是爱不释手,想想跟庆云的关系,就给收下了。他想,孟荷说的字画,一定是指孔庆云送的这幅。
孟荷惴惴不安地望着他,等他表态。周正群心里,却已想到了孔庆云。那天刘名俭跟他透露过消息,说有人举报孔庆云在江大工程建设中收受贿赂,其中有一幅价值800万元的字画。周正群一开始不信,他从没听过孔庆云有这嗜好,不幸的是,三天后刘名俭告诉他,在孔庆云办公室,他们找到了这幅字画。
看来,孟荷是要主动脱离跟庆云一家的关系。
他有些陌生地盯住妻子,这张脸曾经那么让他陶醉,那么让他忘情,以至于第一任妻子楚楚走后不久,他便坠入情网,不顾世俗的重重阻力,硬是娶了她。周正群常想,孟荷是上苍继楚楚之后赐给他的又一件宝贝,是老天对他的补偿。为这事,他很感激夏老一家,如果没有他们,他就不可能遇到孟荷,不可能在灰暗无光的日子里重新燃起爱情。没有夏老跟夏雨的强力支持,他也不可能从失去楚楚的悲伤中走出,那么义无反顾地牵着孟荷的手,重新走进婚姻的殿堂。可是现在……
周正群想不下去了,他收回目光,略带几分冰凉地说:“小荷,抱这样的想法,不大好吧?”
“正群,我是为你着想,你就听我一次吧。”孟荷又要把头挨过来,周正群猛地推开她:“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第二天上午,周正群推开公务,驱车来到夏老家。他必须来,而且要当面向夏老说清楚,他也被卷入庆云一案,之所以现在还抛头露面,主持工作,是因为庞彬来书记的信任。
庞书记不大相信他会卷入腐败案,还曾经在省委专项会议上冲金子杨说:“不能听风就是雨,群众反映归反映,作为组织,我们不能随便怀疑哪个同志。正群同志的工作刚刚上手,他分管的这一摊子还有不少硬骨头等着他去啃,切不可草率行事。”
有了这番话,周正群才能继续在岗位上放手工作,要不然,他可能也跟庆云一样,该停职接受调查了。
夏老在家,周正群进去时,夏闻天刚刚练完字,他笑着说:“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呢。”
“有事?”周正群不安地问。
“有件事上次没顾上跟你说,这些天我替夏雨跑了跑,难度不小,非得你这副省长亲自出面。”
周正群哦了一声,坐下,他猜不出夏闻天要跟他说什么事。
夏闻天道:“夏雨他们想筹建一所学校,给那些有智障的孩子提供学习的机会,本来这事已筹划得差不多,就差跟你这个副省长打报告,落实地皮,谁知投资商变了卦,说好的资金落空了,夏雨为这事犯愁得吃不下饭。”
周正群心里一松,夏闻天并没提令他尴尬的事。残联筹办学校,这事他像是听杨黎说过,他在心里也暗暗琢磨过,这是件好事,应该支持。
“投资商是不是大华实业?”他问。
“对,是这个大华实业,我在省委工作时,视察过这家企业,办得不错,最近听说也干起房地产来了。当年他们潘老总当选全省劳模,还是我给戴的花呢。”夏闻天谈兴很高,只要一提往事,他的谈兴一准儿会高,这也是老人们共有的一个特点吧。
“要不要我跟潘总说说,他对公益事业一向还是大方的。”周正群征询道。
“大方,当然大方。拿几千万修一座庙,能说他不大方?”
“修庙?”
“你还不知道吧,说好给夏雨他们的钱,姓潘的拿去修庙了,叫什么紫珠院。我就想不明白,修那么多庙干吗,钱花给这些孩子有什么不好。就一尊佛爷,大家抢着供,佛爷能照顾过来?”夏闻天半是牢骚半是玩笑地说。
一听是紫珠院,周正群没敢多说话,他知道这个紫珠院,冯培明的老母亲信佛,以前在潭柘寺吃斋念佛,后来说是做了一个梦,梦见了紫珠,便有了修建紫珠院的方案。这事涉及宗教界,周正群不好乱说话,不过,大华实业将钱捐给紫珠院,还是让他难免多想。
“找你有两件事,一是有机会,帮夏雨他们吆喝几声,单靠残联的力量,筹措资金太难了。二是你脑子里也转转,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给他们留一块。全省有那么多智障儿童,这个特殊群体不能不管,如果真能让这些孩子接受到教育,功德无量啊。”
周正群点点头:“老领导,这事我记下了。”
夏闻天能在这个时候还念着这些孩子,不简单啊,周正群叹了一声,心里犯了犹豫,那些话到底还要不要说?
“我听说闸北新村要搬了?”夏闻天又问。
周正群再次点头。
“彬来同志表态了?”
“是省委作出的决定。”
周正群这句话,让夏闻天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说:“正群啊,我不是不同意建高教新村,但现在这个建法,让人担心。既然省委决定要搬,我也就不再说什么,不过有一条,我夏闻天就是走到哪里也坚持,学校是让孩子们学知识长才干的地方,不能搞得乌七八糟。”
周正群的心再次沉重起来。他发现,夏老说话已不像以前,比起原来,他的话柔软多了,用词也再三斟酌过。这令他不安,什么力量让夏老这样德高望重的人也变得小心谨慎,出言慎微?
难道仅仅是他退了?不,周正群坚信不是。
这天他们聊了有两个小时,奇怪的是,夏闻天并没责怪他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更没提孔庆云半个字,周正群提前想好的话一句也没用上。临告别时,夏闻天突然说:“有空见见吴潇潇吧,别老是回避她。”
回避?回来的路上,周正群一直在想,夏老为什么要用这两个字?
黎江北的面前放着一份厚厚的报告。
助手小苏花了一周时间,从长江大学几位老教授那儿了解到长江大学跟江北商学院合作的前前后后。长江大学校长一开始并不是吴潇潇,六年前,吴潇潇的父亲吴含章带着满腔热情,从美国回到故土,想在家乡这片热土上创办一所私立大学。吴含章是美籍华人中的杰出代表,“**”前出国,先后在美国读完硕士、博士,归国时遇到内地风起云涌的政治风暴,在美国友人的一再挽留下,留在了美国。他的外祖父在美国拥有庞大的产业,母亲也一直在国外帮外祖父打理公司,吴含章很快拥有了美国的永久居留权,先后在五所大学任教,传播东方文化,后来在母亲的资助下,吴含章在旧金山创办了第一所华人学校,致力于东方文化的传播。改革开放后,吴老先生一心想回来,了却他报效祖国的心愿。但旧金山那边的工作一直腾不开手,加上内地对民办教育的政策也不太明朗,老先生的愿望一直未能实现。直到六年前,时机才算成熟,老先生先是派代表过来,跟江北方面接触,几番洽谈后,江北方面表示热烈欢迎这位归国华侨,并批准他在金江市创办学校的申请。
谁知,等老先生兴致勃勃回来,情况又发生了变化,江北方面提出,单纯以老先生的名义在江北兴办大学,政策上还有诸多限制,不如挂靠到江北商学院名下,以江北商学院附属学院名义,这样好操作一些。老先生对内地政策吃得不透,但他热情很高,跟江北商学院接触后,他表示,附属学院不好听,跟他的思路也不吻合,不如两家以股份制形式,联合办学。这个建议最终被采纳,长江大学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创办的,性质属于股份制,行政上隶属江北商学院领导。
老先生万万没想到,他的一腔热血和满腔赤诚遭到了暗算。先是江北商学院议定的资金迟迟不到位,作为控股方,商学院要投入51%的资金,老先生的一大半资金到了,商学院这边还是一分钱不到账。接着,老先生得知,他第二次投入的500万被商学院挪作他用,部分修了教师住宅楼,部分让几位校领导拿去出国考察了。老先生很是气愤,拿着合同找到教育厅。教育厅耐心调解,商学院表示3个月内资金到账。就这样,老先生一次次地相信了商学院,一次次从国外调来资金,长江大学筹建工作总算有了眉目,商学院腾出两幢教学楼,两幢公寓,派出12名教师。老先生又花钱租了一所技校的校舍,聘请了三十多位老师,招生工作开始。
谁知接下来,矛盾便节节升级,闹到最严重时,老先生甚至将商学院起诉到了法院,结果呢,商学院永远是正确的,屡屡受刁难的却总是吴老先生。
两年前,吴老先生跟商学院彻底闹翻,提出自己独立运作长江大学,跟商学院彻底脱离关系。没想到此举惹恼了有关部门,长江大学办学资格被取消,商学院收回四幢楼房,撤走教师队伍。紧接着,那所技校也提出终止租赁合同,提前收回校舍。老先生被逼到了绝路上,这些年他为长江大学费心费力,操劳过度,在巨大的打击面前,老先生一病不起,最终离开了人间。
老先生前后投入到长江大学的资金高达五千多万,加上他以自己在国外的公司作担保获得的贷款,部分贷款还来自**银行,等于是把自己的全部资产都投入到了长江大学,长江大学的前景却一片堪忧。
吴潇潇是父亲去世之前来到内地的,之前她在吴氏企业**公司担任董事长,父亲去世后,她正式接手长江大学。当时,长江大学几近陷入瘫痪状态,这位36岁的女人硬是靠着坚忍不拔和几位老教授的鼎力相助,将长江大学最为艰难的那段时光顶了过去。但是那段时光,也给这位年轻而富有才华的女人心里留下了阴影。一开始,吴潇潇想通过法律途径,追究江北商学院的违约责任,但不久她便放弃了这一念头,眼下她正在四处奔走,渴望寻求社会各界的帮助,以稳妥的方式解决跟江北商学院的纠纷,为长江大学赢得一线生机。
黎江北轻轻合上材料,这份长达28页的调查材料他已看了不下五遍,闭上眼睛,几乎都能背下来。每看一次,黎江北的心就沉重一次。一个在美国华人圈颇有威望的老人,一个对故土怀有炽热情感的游子,一个想把自己的余热贡献给祖国教育事业的老教授、老专家、实业家,却在自己的故土上栽了跟头,不但经济上蒙受了重大损失,而且还把自己的命也搭了进去!
黎江北跟吴老先生交往不算深,有些情感却不是用交往深浅来评价的。吴老先生初来金江时,曾邀请金江教育界同人在江边一叙,那次他们谈得虽不多,但吴老先生的达观、健谈,还有对故乡的拳拳之心,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这些年,关于长江大学,传闻和流言总也不断,而且版本众多,仅是黎江北听到的,就有好几种完全不同的说法。但所有的说法加起来,也没有这份材料带给他的震动大。如果材料反映情况属实,那么,长江大学遭遇的,就不仅仅是合同欺诈,而是……
是什么呢?黎江北一时说不准,但内心已有种抵制不住的愤懑,一股强烈的冲动升腾起来,好像逼着他要做点什么。江北高教事业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不能说不巨大,但背后,却隐藏了太多的污浊。这股浊流如果不清除掉,江北高教事业就不能健康发展!
阳光总是跟阴云相伴,黎江北是见不得阴云的人,尤其是高教这样崇高神圣的事业,更不能容忍肮脏者把它玷污。
黎江北收起材料,愤愤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了一阵儿步,心情仍不能平静。后来他的步子停在了小阳台上,将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景色秀丽,阳光艳得直想让人深呼吸几口。充满朝气的学子们在他的视线里来回走动,青春靓丽的身影在五月的天空下将世界装扮得更加美丽。黎江北猛然就想起了自己的大学时光,想起了青春年少时那个满是梦想的自己……这天他终于作出一个决定,真诚约见吴潇潇女士,要从她那里听到最真实的内幕。
兴许,这才是他,一个政协委员最该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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