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挽青(3)
(3)
近日,辛扇仿佛转性,不往河边摸鱼树上掏蛋,如此安分,惊天动地。辛素心费力捏毛笔写字,他也乖乖抄录兵书,偶罢笔,似有得。
当夜游园惊鬼始末,吕山胡二不敢提半字,后半折打道回府,不明细情。问辛扇,他也迷迷糊糊,推说清醒时已在树林,提步遄回,没记仔细,多半是误打误撞绕出鬼打墙。大人于是不问,对孩子管束更紧,免又惹祸。
打祭日次夜起,辛素心遭逢桩柱怪事。白日小睡浓,夜里睡意薄,辗转良久声色都是历历的,时近子夜,院外异响也如纸间墨线般清晰。她手贴榻沿,不觉描摹那墨线的周折起落,声类山泉叮咚,墨线便似游鱼的鳞,有些细小波折;一忽儿如春雷余音,墨线便高高如飞峰拔地,又稳而怅怅地迓得一笔淡痕。那不似个完满图式,她还想听,声响却杳杳隐默。翌日询问爹娘阿兄,均不闻,只当她梦深。
三日后怪事又发,她在榻上翻了两翻,悄悄溜到院里。月亮圆而大,偏照院里的阿兄。他仍是白日装束,抱了件东西痴坐,听她呼唤,转身匿到夜里去。素心不敢径问,又实在忧疑,临帖时心不在焉,连辛扇都一眼看破错处:“又走神?老天下红雨了?”
辛素心一晱:“哥哥,你昨夜在院子里做什么?”
辛扇挠着头发,呆了呆:“啊?”她定定凝睇,他知她不是好说笑的性格,心扑通一跳:“阿爹发了狠,要我背一堆唠什子,这几天睡得可沉了。你怎么这么问?”
“我……”辛素心想想说,“大概是我做梦吧。”
十五月夜,怪声再度光顾,她没多耽搁,跳下床直奔院子。
是月望日晴好。辛素心甫出寝室,圆月翻作暖阳,远处深山也作雕梁绣户。她处在好大的庭院,奇石林立,有的烟灰,有的含翠,有的濡青,但都似无人问津微微荒凉着。月门萧疏,粉蔷薇纷披竞艳,碧叶棽离,悦目可爱。月门后,红裙人席地而坐,指引清调,如山岫出云,和风遥至。
辛素心不禁却步,但回不到屋里。红裙人弹罢一曲,撑起脸一瞥:“小丫头,你又来偷听我弹琴,听出名堂没有?”
红裙人原是个少年,长相显小,体态清癯,幼竹一样,笑貌七分明丽、三分骄慢,却并不惹人生气。偏是这三分骄慢给他点睛,从苍白偶人脱胎为活泼泼肉身。他左眼边有颗小痣,长睫垂落与之连作一色,不便识别,风鉴士眼毒,一目即知黑痣印于泪堂,刑克子女,属凶相。
“你在天地间弹琴,我在天地间听琴,没键没锁没门没扃,不叫偷听。我从前没听过琴,也不知道琴是什么,可这声音……像人在哭。”辛素心摸摸心口,“我听了很难过。”
少年先被她一番非偷听论讶得瞪眼,听她不知琴为何物又冷笑,至末两句才端正神色,仿佛此前她只是供他消遣的纸人。
辛素心被他瞧得局促:“抱歉,是我打扰你。你能告诉我这是哪儿吗?”
少年不答话,陷入自个思绪,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辛素心惠敏,觉得他不似趾高气扬的王家人,倒像是为难于如何启齿。她耐心等了又等,少年犹不开口,面孔渐渐泛红。她便朝月门挪去,少年目如飞电:“你要走了?”
“我在这儿这么久,爹娘都不知道,得快些回去。”少年面色郁郁,素心忙道,“我喜欢听神仙哥哥弹的琴,下次、下次一定来找你玩!”
“神仙?”少年嗤笑,“你‘喜欢’听我弹琴管我什么事?我不稀罕!”
辛素心认真道:“可你的琴稀罕呀。”
“与你何干?”少年悻悻抱琴,猛地站直。辛素心这才看清华裙全貌,榴红烁金飞彩,百蝶繁花依附,袖管与裙裾被撕裂泰半,显露一对前臂与足踝,锁链拖地,仿佛要将双踝勒断。少年见她寓目,神情更冷。
“别叫我神仙!要走快走,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挥手如揽日,霎时黑云疾涌,訇然惊雷几将一世界轰穿。辛素心头晕目眩,再睁开眼,人还在院子里,辛扇坐她身旁,一瞬不瞬地盯着怀里那件叫“琴”的物件,只有梦中琴一半长,微沁红光。
“素心。”他低柔轻唤,形容模糊,“时辰不早,该睡了。”
素心困极,脑中昏乱,回了卧房。
后半夜落雨,雾犹灵蛇踞山。屋外人不以为意,畅怿地淋了满身,少顷贴门扉伫聆,屋内寂寂,才轻放下怀中焐热的小木块离去。
辛素心生逢红羊劫,匆匆落草又亟亟北上,身骨不硬实,辛衡着意调理,不见起色。其他孩子在外撒野,她只能闷家嚼书,心思也比同辈细腻,辛扇无忧无虑,烦恼都由素心挑了。哥哥行止有异,长辈却乐见他收心,辛素心且将疑窦锁死腹中。她心事重、底子虚,夜里又受惊受凉,十六日便病倒了。
她昏昏做梦,梦里一沓沓鬼影子,欲挥手驱赶,手掌却被钉牢。鬼影发狂往她身上撞,好似要钻入眼耳口鼻。她骇怕大叫,忽闻到淡淡香味。
是娘。娘裳上的皂角香,还有草药的苦气。
辛素心凭直觉张嘴,暖流涌到四肢百骸。娘的脸隔着云端,素心舌尖卷到一小块饴糖,蹭蹭娘略微粗糙的手心,什么恶鬼都不怕了。
中夜闻“琴”一事,辛素心瞒得严实,未料琴先找上门。琴横陈在地,深红的琴面、流光的冰丝,白日审观,愈发漂亮。辛扇那几撮头发总压不平整,平日张扬不驯,眼下倒显出几分心虚的意思。
“哥哥,那晚你去王家到底遇见了什么?”素心病未痊愈,声口更细软,却严严得令辛扇闪躲,“你讲实话,我不跟爹娘说。”
辛扇肩膀一缩,辛素心慢吞吞挨近,不说话,就盯着他。辛扇四下乱瞟,没敌过妹妹,吞吞吐吐道明。
起初,辛扇对那夜的印象挺模糊,后来才回想清楚。毫发无损逃离鬼宅,不是靠运气,是因他同那只琴中鬼做了笔交易,不可不谓胆大包天,记起后当然不敢吐露。
那鬼生前是个弹琴师父,想找徒弟传钵袋,未成先死,因执念不消,不愿也不能投胎。琴师死后附在琴上,不幸被哪一任琴主人送棺陪葬,又不幸被祭司同其他恶鬼镇入封印大阵。更不幸是被王家人刨出土,小半作木柴劈了。辛扇拳头多硬,心肠便多软,直觉告诉他这鬼没恶意,鬼使神差答允帮他找徒弟,感它凄惨太过,效法志怪小说,夜里揣琴入院吸取月精,帮它修复灵体。这法子到底奏效,养了几天,残木可算是有琴模样。
琴为伏羲式,桐木琴面,玉徽,紫檀木制岳山、龙龈,髹漆灰胎覆鹿角霜,梅花断增三分古韵。琴底取梓木而成,铭文曰:“太清无息,惟尔怡予。辟烛离居,抒我幽绪。”[4]南来的行家必为此琴赞不绝口,换作两个半大孩子,琴铭尚且不能识全,自不懂妙处。而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明知它有古怪,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
“其实他怪可怜的,死的时候……就和阿桐姐一样大,阿桐姐还在学插花,他已经躺地里了。死后关在琴里出不去,眼见出去了,又被人烧得只剩一小块。”辛扇揪头发,“我、我就答应了。”
“可是你上哪里给他找徒弟?”
“村里找,找不到往村外去,总会找到的。”
小山村关不住辛扇。打小辛扇就想去山的另一边,那儿有阿爹长大的地方,还有那些逃难文人挂念的鱼米之乡、软红香土,他都想望一望。
“我也来帮忙!”辛素心点头,“一定要给它找个好主人。”
辛家人都是好胆色,辛衡敢以一敌百,阮岑敢夜藏凶徒,兄妹俩青出于蓝,把撞鬼当作芝麻绿豆事,不约而同在爹娘前做闷葫芦。
帮鬼找徒弟,听来是要经历颇多波折,但那鬼当真急切,不出一月就有了结果。
下个望日,辛素心又被拉进了那处庭院。
琴鬼上回只将琴置于膝头,这次正经摆起琴桌。他留意月门动静,等她入内,刷地扭头端好奏琴姿势,悬停片刻才弹曲子。素心安安静静坐下听完一曲,他满意于她的耐性,接着考她悟性:“这次听出些什么?随便说说就成。”
辛素心斟酌一二,道:“好像是水声,一开始舒缓,后头越来越急,撞岸似的。”
“我也没指望你说出个子丑寅卯。”琴鬼挑剔道,“再来!仔细听着,我等会问你。”
他口说“再来”,转眼弹了三首,辛素心大致懂得,讲述笨拙些,琴鬼状似嫌弃,听得一字不差。辛素心以为他要弹第四首,他忽然道:“你这小姑娘,嘴笨了点儿,耳朵不如我当年灵光,做徒弟还说得过去。我叫娄昙,师从大晏琴师娄襄,今后就是你师父了。”
辛素心睁睁道:“你不问我愿不愿学?”
琴鬼阴森森地笑,小痣随眼尾上扬:“收了辟烛琴,还说不愿?”
辛素心自来是想为哥哥了结此事,琴鬼嘴上刁钻,实有真才学。她对琴也有不浅的兴趣,顺势应下,学他挽袖焚香,朝娄襄寒酸可怜的衣冠冢行礼,就此入了师门,梦里固定出现一个授琴课的红裙小师父。那张琴厝在榻边,旁人都视若无睹,她也过上了白日读书夜里学琴的日子。
一连几夜,娄昙都不谈指法琴谱,只弹曲,由素心解释曲意,进展迟缓,计在长远。素心将他会弹的曲子听了大半,梦里是一成不变的春与蔷薇,梦外已是飒飒三秋。待她摸到琴,差不多是初冬时节。娄昙先讲斫琴选材,再讲构造装配。素心不大明白那些凹处为什么要起凤颈、玉女腰这类名字,琴徽又为何有十三个,娄昙却如数家珍。
前人记忆浸润七根五尺弦,弦亦成记忆,如沉香熏缎,一朝香淡再由后人熏染,年复一年,缎藏暗香。娄昙的记忆虽只两尺长,也有两尺香。
他运气坏,生于大晏末季;他运气也不坏,贫苦人家贱卖男儿,他却有幸于陋巷邂逅琴师娄襄。许是手把手教他学琴的师父换走了他的坏气运,晏宫时兴糜曼调与脂粉气,御用琴师随波逐流,独娄襄不认命,生计江河日下。
娄昙也不认命,至死不低头。
犹记初回碰琴,晓霁天青,道难于行。师父青衫洗白,牵他至竹林。
“琴者,所以感天地以致和也。是故琴之形无不合于阴阳,琴之音无不属中和之声。”
“……琴面十三徽,象征月数,亦附和阴阳始意。”
天光云影徘徊,竹风鳞波相戏,皆有迹可循,娄昙以为阴阳就是充盈天地的“气”,两手乱抓,娄襄大笑:“错错错,大错,阴阳可不是这些俗物,你长大就明白了。”
师父的很多话娄昙参不透,就许蓄意不参透,怕师父舍他走了。
“愔愔琴德,不可测兮……识音者希,孰能珍兮?能尽雅琴,唯至人兮![5]此琴能通天地。”
“凡夫茹荤,沾得满身烟火;我们这些人还要再低一等,琴师就琴师,偏冠上御用名号,不如未开化的阿猫阿狗。我不指望你做‘至人’,我只要你对得住你的琴道。”
师徒违世乖俗,孤零零守着深宫一隅,生不享厚誉,死时也不体面。师父死得人所不齿,徒弟被北狄喂了狗。
……
“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共十三个月,就是十三徽的由来。”
时隔数百年,娄昙向徒弟道。
小徒弟昏昏欲睡似懂非懂。而蔷薇犹欢。
——
素心学琴,辛扇也不空闲。
他自认是村里孩子王,不爱跟同龄人耍,专爱粘着大人听他们瞎诌。
章二叔便是他的忘年交。
章家世代是村里更人,兄长不绍弓冶,轮到章二叔嗣事。秘密总在黑夜遛达,于好打听的人,打更是不折不扣的美差。章二叔与辛扇凑一块不说正经事,王家异变即其一。王家人跑远后,村里人便很少见到他,打更声倒是越来越像鬼叫了。
辛扇也许久没见着他,借送药由头上章家拜访。
章二叔不在外屋。儿子章峰无心酬接,趺坐着雕刻小木人。章峰瘦小,其貌不扬,仿佛窝树洞的猴子,雕刻时赤面瞋目,脖上青筋暴起,似皮藏大青蚯蚓。父祖敲梆,他连摸也不曾摸过,成天痴迷木工,废食忘寝。大伙与他不熟,辛扇也是头一回同他觌面,吓了一跳:“唔,我是辛家的,来送药酒。”
“搁这儿就行。”章峰轻拂小木像上的细屑,“别看了,我爹不在。”
辛扇心头一凉,自讨没趣,掩上门走了。
……
“那小子挺挂念你。”
内屋黑黢黢,红光乍起。
幽暗光点在半空游动,曳出颀长身影,观身形似不及弱冠的少年,裙长发更长,掩住一双青白赤足。光点照亮他右眼下方黑痣,也照亮了墙角处抖如筛糠的章二叔。
“……我按你说的把他骗过去了。”打更人形销骨立,颤颤巍巍,“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替你做了!全做了!你还要我做什么?怎么才能放过我?”
鬼魅笑道:“有趣。你坐视他人为恶,毁人陵寝、夺人私藏的时候,怎么没骂自己伤天害理?相交岁余,我今日才晓得你竟是如此宽厚良善!”
章二跪倒在地,喘气不止。
他最早察觉王家掘墓致富的秘密,自认运气才智不逊于人,起初尾随捡漏而已,往后变本加厉,接连往镇上当金饰、古董,攒下一笔丰厚家资。左右报应不至,拿死物件造福活人又如何?村中老人死了,神神叨叨的旧说也该死了。
报应到了。那天夜里,他看见红黑木块里升起白骨,于王家人头顶上方虚虚一抓,抽出几道黑烟。木头中央钻出头颅,眉目如画,夺黑烟自食,如贵妃啖荔枝。鬼魅餍足,化雾潜入章二仓惶的影子。
打更人抱成一团:“你尽管罚我,那孩子干干净净,你竟害他!”
鬼魅漫不经心道:“食人血气就像挑笋尖吃,越鲜嫩越好。你把事办妥,我心情一好,没准就不追究你那笔烂账。”
鬼魅露一点舌尖,沿唇舔半周,章二大吞唾沫。
“什么事?”
“礼神节上……”
章峰垂下布帘,继续刻木人。
木像精致无比、纤毫毕现,只消几刀便化生为人。他没有图样,全凭记忆下刀,万分郑重地削去边角,又在木人眼下浅凿圆点,仿佛刻过百来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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