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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挽青(6)


(6)

        祭堂神像指绕红丝万缕,荧光星烛,皆汇于案上半截冷弦。

        大祭司横放杖节,伏地叩拜。须臾,堂中现出浅影,浮空斜卧,极恣意。

        祭司道:“大人所嘱,老我皆已办妥了。”

        “甚好。还有他事?”

        “大人心愿将成,为何捉弄那辛家小儿?”

        “蒙长者青眼福佑,那小子也该担得起。何况有圣巫尸骨镇守,我就是心怀鬼胎,也动不了一个孩子。不必找借口诘责我,”浅影重踏尘土,荧光掠面,冷寂如烬,“我行事,轮不到你置喙。”

        祭司无以反驳,掇拾杖节,合掌紧握。

        巫伽与此鬼牵连颇深,皆肇于数百年前的启晏之战。

        巫伽山林故名淄旸,两军交战于此,伏尸百万,怅恨委结,长养沴孽。晏启易代之际,淄旸常有野鬼伤人。鬼有形体而无神智,只晓食人精魂。有一鬼灵,不仅能言人语,尚可驾驭百鬼。巫伽圣巫邬桑无他计,与恶鬼立契:鬼灵辟烛以身为狱,囚百鬼于密林;祭司以寿为贡,历代祀奉鬼灵。自是,淄旸易名,百年太平。

        但人自然是不肯甘心的。如今封印日衰,这成厉鬼的鬼灵竟兴风作浪,约束无门,姑且降心相从,与此奸狡之辈周旋。

        祭司忍抑忿气:“事关村人安危,不能任大人……”

        “原来不能。”厉鬼似恍然大悟,“可那小子八字纯阳,于我可为毒可为药,我拿他一人换巫伽永绝鬼患,也不能?”

        “大人当真做到?”

        “不妨拭目。”上方垂下一只鬼手,不疾不徐索住杖节上端,祭司握得更牢。那鬼轻嗤,一股阴气从杖端涌入祭司体内。立谈之间,祭司益发佝偻,眼蔓细纹,反观厉鬼,则容光焕发,形影凝实。厉鬼儿戏般挥手轻弹,阴气复返,祭司形貌与前时无二,而萎靡不振。

        “行了。”厉鬼餍足,乐意解释一二,“那小子是外乡人的孩子,你不便惩戒,我正好缺人使唤,不如帮你管教管教。若由他胡闹,往后做癞子祸害乡里,你想头疼也疼不着了。”

        “大人言重了,那孩子秉性纯善……”

        “鬼灵堕厉鬼,你是看见的。那善人作至恶,你如何笃信自己看不见?”辟烛厌倦道,“没事就滚吧。”

        祭司冷汗渗入鼻沟,析出油光。他靠杖节拄身,勉力挺腰,一瘸一拐离去。人就是如此,累于肉身,年岁增长,昔日健步如飞,今日只得迂缓而行。一代人如此,一座村亦不例外,邬桑要是泉下有知,铁定气得鼻歪。他数不清故人曾添几桩搅心事,疾疾撚指,祭堂凭空悬瀑,初如铜镜,昏黄皱褶旷久不平,一星浓黑焦痕贯心。指推右睑,皮革犹记烧灼感受,他却睽违经年,搓至皮肉翻红,也似宣纸渲丹。

        水瀑染颜色,几度波荡,展作墙垣。辟烛指拈残弦,怅怅勾拨,一枝蔷薇开上水瀑,微光旋走,绘成荒庭死池小屋。辟烛细阅水瀑中风物,袖断弦踏入。

        水瀑对岸是满架蔷薇,丹彩如蚕蜕,瓣尖黄褐萎靡。来者撷一花,百无聊赖折刺,月门鼓风,跫音碎乱。他回目,形容既改。

        对面仍是他熟悉的少年面孔,指端一枝无刺花。

        “师父!”

        ——

        近辰时,辛家兄妹出家门,称是向南边来的阿叔请教,阮岑看他俩有秘密,不说破,将旧岁蓄存的药草收拾完,距午时还早。她一贯闲不住,又编织起小物件,改日赴市还能卖钱。辛衡昨夜得书,一宿未寝,阮岑打好络子,他犹自对信发愁。

        她敲敲臂膀,装作散漫声气:“南边那位的信?南云的事兜不住了?”

        “个别旧部借名募兵,主君受牵连,只得出面息事。我也是昨日才知道他还在人世。他想见见素心,问我约个时候。”

        阮岑拧眉:“隔了快十年,你不疑心有诈?”

        “是他的笔迹,做不了假。”

        阮岑不觉揉乱一堆丝线,冷笑道:“我俩养大的孩子,他想扔就扔,想见就见?”

        “他毕竟是素心亲兄长,莫说见面,”辛衡一顿,狠狠心道,“他要带她走,也没道理拦。”阮岑默然把络子拆了,辛衡又将信读一遍,哑涩道:“走了也好,这村里……要不是我,你也不会留在这儿。”

        “你少来这套。”她记起那夜他抱紧的襁褓,襁褓不大,婴孩也似米粒,阮岑怕碰碎她,提心吊胆六七年将她养成乖巧可心的姑娘,而今后悔了。她没教好她,脾性太绵,经不起有心人詈语。阮岑慢慢编绳,道:“你主子人呢?做什么的?”

        辛衡道:“他拜师行贾,有些积蓄,打算在鄞曲安家。”

        “鄞曲?是个好地方。”阮岑静半晌,淡淡道,“先别给他回信,和素心讲明利害,让孩子自己拿主意。”

        辛衡一叹,帮阮岑理绳结:“只怕阿扇要闹。”

        “让他闹去。”阮岑抿唇,“他本事大,这些天尽带着素心瞎忙活,奇奇怪怪的。”

        兄妹俩是有不少事忙活。北边村里没人懂琴,娄昙又魂不守舍,问他无用,辛扇便去找南来文人打听辟烛琴。

        南人聚居于村子边上,居常不走动。村中老人未识南冠,嫌其身骨瘦小,家里姑娘偷觑几眼就挨数落。遭如此冷待,他们自闭门户不去讨嫌。辛扇百无禁忌,笑脸伴苞苴,可算是请到主人启门。

        屋里薰香,壁挂黄鹂闹春,与素琴对望。主人瀹茶,邀小客人分食半盒小礼,均是家常糕点,口味清淡。居室陈设简素,似主人磨损的袖口与发白袍子上起毛的竹纹,作揖时不免露寒陋相、道出压底的不快活,门面照旧是讲究的。

        辛扇起先可怜他,转念一想,人各有各的活法,他以为人家受冷落,人家自己或不觉得;又盘算如何做话头,他不懂琴,怎么说都犯难。素心想了想,大指一擘,主人欣然移目:“你也弹琴么?”素心点头,他又问:“喜欢什么曲子?”素心一一作答,主人面上喜气更浓。辛扇见他们聊得不着边际,假咳一声,抓着空隙道:“唉,先生你也有张琴,底下刻着什么?”素心默默啜茶。

        主人一愣,和颜悦色道:“琴上刻字,多是琴名,或是表心志的铭文。小友以前见过?”

        辛扇木着脸:“祭堂那里有一张,上头刻着‘辟烛’,该是琴名吧。”

        主人来了兴趣,也不顾他这几句破绽百出的生硬话:“这辟烛二字,可是六通四辟之辟,无幽不烛之烛?”

        辛扇哪知他讲的是什么字,瞥瞥素心,见她点头,含含糊糊答对。

        “那就有趣了。”主人道,“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这张辟烛琴,确是十分妖邪。”两个孩子听得专注,他久不开话匣,说顺了也收它不住。“话说四德公时,奇人斫桐木为辟烛琴。辟烛琴音色绝妙,它的每个主人,后来都成了远近闻名的大琴师,名姓纪传,历历可考,直到晏朝末季才断了传承。琴师娄氏全节殉国,辟烛琴不翼而飞。野史有说,那少年琴师不甘早亡,化身厉鬼附在琴上。辟烛琴也成了地道的凶琴,琴主人不及立名便先暴毙横死,所以无人知晓它的下落。若你真见到它……”

        辛家兄妹都变了脸色。主人哈哈一笑:“莫怕莫怕!都是些无稽之谈。那琴师自甘殉国,既怀死志,哪会有怨气?”

        当真不怨?

        娄昙老在心里想,从未问过师父。

        写生平的人言人语白纸黑字,可诌谎可笔削。怨与不怨,兴许冷暖自知,兴许自己也不知。

        他远远望见师父端着汤药穿过廊庑,暗处几个当职宫人窃窃私议。

        “昨日死了个琴师,喏,生得挺俊的那个……”

        “死了旧人迎新人,都说王上爱听戚先生唱曲儿,根底不还是那档子事。”

        “八成是遭了报应!心气不顺就往死里折磨孩子,那天我瞅见了,浑身没几处好皮。”

        娄昙很想当这些话是耳旁风,但病得昏沉,只能由它们破关入侵。他等着等着,等来师父骂他:“生病还出来吹风!”

        娄昙喃喃道:“我梦见你把我丢了。”

        他真的怕。廊庑那么暗,人走来走去,都轻悠悠地飘,师父也从他身边飘走。他怕得咳嗽,跟人较劲,认认真真花去每分力气,喉嗉到肺腑辣生生脱一层皮似的,无端酿出惶惶的恨意。

        一只手搭上顶心,轻拍两拍:“忍着,别咳疼了。”又下来点他颈间红斑:“这儿疼不疼?”

        娄昙咳哑了:“不疼。”

        “不疼也少说话。”师父搀起他,原来刚才是去搁药,“就这身子骨还胡闹。”

        师父从陋巷捞回他一条命,总是自责迟来几步,害他落了病根。人家孩子骑竹马斗促织,夏凫水冬戏雪,娄昙挨风即倒,忌口也多。师父怕他无聊,一日日变成半个大夫与庖厨,手工也一天天变巧。娄昙一度倒药不喝,但求一死,可以不拖累他,一日碰见师父对着空药碗红眼睛,再不敢了。

        那趟病势重,那帖药也凶,药汁入胃,好似与它狠狠打了一架。

        成鬼百年,滋味犹深,再尝一回,且吃受不起。

        师父在他们的院子里等他。

        师父早几百年就死了。

        他见着的,只是回忆捏造的影子,但影子太真,又招起可笑的期望,想让师父叫叫他,想让师父抱抱他……想让师父知道他收了徒弟,也是大人了。但这么想,恰恰是因他没长大。他不能再想了。

        可师父拥抱了他,抚他脊背:“百年过去,怎么还是孩子心性。”

        “才不是……我也做师父了。我徒弟是个小姑娘,很厉害的。”

        “是吗?那很好。”

        琴师袖中银光一闪,娄昙在他怀里软下去。他轻轻将娄昙平放在地上,从娄昙心口引出半截琴弦。一线红血沿琴弦逆流,娄昙在弦下颤抖。琴师冷漠拧弦,容貌渐与娄昙相合,身量也缩减几寸,娄昙终于忍不住溢出悲鸣。

        “好在我不是你师父,有这样一个蠢徒弟,迟早要去半条命。”

        月溶溶,照着两枝蔷薇,照着一立一卧两个同样少年。

        “辟……烛?”

        琴鬼悠长地应了他,傍近箕踞,红裙如血如声。“还是怕疼,”他眼光刮过娄昙,“跳琴台时,怎么不怕?”

        娄昙反而一笑:“那却是我唯一一件不曾怕过的事。”

        “后世多以你比于三外野人[10],赞曰‘死以明志,无负国恩’,什么国恩要以死不负?”

        娄昙唇瓣徐徐翕动,辟烛挨近听,却是“我是晏人”,也一哂。

        “是我不该问你。”他满身冷厉之气,足下竟凝起薄冰,“你没什么要问我?不问你心心念念的娄襄怎么死的?”

        “我问,你会好好说吗?”娄昙道,“算了,我不想听他在你嘴里再死一次。师父见过你?我是不是也见过你?”

        “娄襄知道我欲夺你寿数,三番两次插足坏事,可运气到底在我这一边。他要借紫宸之气护你,可惜哀帝气数已尽,又有寡人之疾,白白落得汙漫死相,还不能说半个怨字。”辟烛附耳低语,“你不问,我告诉你,你师父,最后沦为佞幸,活活给人玩死了。”

        “你胡说!”

        “你以为他是傲骨铮铮的君子?就凭你脑子里那些破东西?”

        “师父如何,你说了不算!”娄昙恨恨道,“给我出去!”

        辟烛挑眉:“该走的是你。我是琴灵,你阴差阳错占了我的名位。灵非灵鬼非鬼,若不各归其位,不出六月,你我魂飞魄散。”

        娄昙疼得抽气,不欲叫他瞧见,侧身攥紧琴弦往外拔,一边道:“这是我们两个的事,与辛家兄妹无关!”

        “辛素心是你的徒弟,辟烛琴的新主人。辛扇曾助我脱身。若说无关,未免太过绝情。”

        娄昙满手鲜血,琴弦却长得毫无止境。辟烛偻指抽弦,娄昙颓然罢手:“你究竟想做什么?”

        “见见鬼,叙叙旧。”辟烛起身整拂,“时日待人公平,你不知情,我不惮再许你一分公平。六月为期,让我看看,你能不能为徒弟搏下一条命。”

        他立过的草上蒙着冰晶,随他一走,天放晴,终不留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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