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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浮云岭


燕落村是壶溪西岸一个不起眼的小村,隐在一处山坳里。
  山坳口子上就是清亮的壶溪。
  壶溪流到这里,在一座小山上一撞,一分为二。
  被小山分流的壶溪,一左一右一东一西环绕着山体,很像水壶壶身的主体部分,因此此地被当地人称作壶肚,实在甚为形象。
  燕落村一点都不出面。
  如果行走在对面溪东进山的主路上,由于右侧小山的阻挡,是看不到隐在山坞里的村舍的,甚至连山坞口子上的几间茅屋都看不到。
  如果是从上游坐着排筏下来,一般也是看不到燕落村所在的山坞的。
  为什么?因为溪流在小山前分流后,西面的一段溪流弯度小,溪流又要细一些浅一些,因此排筏不敢过,怕拐不过来而撞在小山上,或者是角度拐大了而冲到溪滩上搁浅。
  而东面的溪流水深溪阔弧度大,所以比较安全,成为过往排筏的主航道。
  这样,撑船人和坐船人的注意点自然都在小山东面的溪流和小山上,无法看到小山背后有些什么。
  即便船过小山后,看到了山坞口子和山坞里村舍的一檐半角,也只是惊鸿一瞥,因为水流会迅速将人带离这里,让你来不及留下什么印象。
  更有铺天盖地的森林,掩盖了小村稀稀落落的矮房子,将外来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
  除非你通过溪西的山林攀爬到村落的上头,才能俯瞰到这处世外桃源的星星点点。
  小时候顾田宝跟着爸爸去山里出诊,曾经走过小山东面的进山主路。
  爸爸指着小山说,山背后的山坞里,有一个叫“燕落”的小村子,就是他们家族的发祥地。南宋时,他们才从这个山坞迁去蛇山下的。
  仅一次,他就记住了。
  人无法知道自己的去处,但总应该记住自己的来处对吧?
  燕落村除了隐蔽,还有一个好处是,背后就是连绵起伏的甑山,成为村民巨大的靠山和取之不尽的生活来源。
  村民们不知道这属于义门山脉,而义门山脉又属于千里岗山脉。
  他们只知道背后靠的是甑山,很大很大,可向四面八方延伸。向南可到浦阳、稠州、鹜州,西去又是桐江、睦州、衢州方向,听说一直可以通到安徽、福建等地。
  甑山有多险?顾田宝也不知道。
  听爸爸说,燕落村背后有浮云岭,浮云岭上面有黄天荡。
  爸爸也是听他的爸爸讲的,说黄天荡原来叫“皇天荡”,由于爬这个山总是爬不到头,累得人直叫皇天,所以才有这个名称。
  后来,唐朝时黄巢造反,曾在这里安营扎寨,于是有了“黄天荡”的讲法。
  这样的大山世界,在当年儿时的顾田宝脑海里,那就大得无法想象了。
  少儿时期,他在蛇山和乌龟山上玩够了,就会望着壶溪上游的茫茫群山发呆,心想,什么时候,他能上那种高山看一看呢?
  后来成人了,听说日本佬在北方“造反”,他又在心里偷偷地想,哪天要是日本人打到壶溪,他无处可去,就上黄天荡。
  那么高的山,爸爸和爷爷都没到过,日本人会到吗?肯定不会。
  哪怕他们到了,我也不怕,总有地方可以躲。
  即使是跑,也能跑过日本佬,因为全世界送给他们的绰号就是“日本矮子”。
  不过,这些念头,以前只是想想而已,一闪而过,想不到有一天他顾田宝真会跟日本兵相遇,危急中还失手打死了两个,但自己也因此被逼到了这黄天荡下。
  抬头看右前方的高山,但见群峰壁立,如刀枪剑戟般排列。
  他想,那枪尖上的地方,估计就是黄天荡了吧?
  而那看不见的群峰之麓,就该是自己的血地燕落村了。
  从山脚到山顶,看看似乎不远,但听人说,其实不知要翻过多少座山岭,攀越多少处石壁,可见其幽深和险要。
  反正,如果说燕落村是村子里的隐世者,那么黄天荡就是山林中的隐世者。
  顾田宝夫妇继续埋头赶路,山岭也继续向南绵延,似乎永远走不到尽头。
  顾田宝本来想先到燕落村寻根问祖的,但又怕有些唐突,弄不好会闹出什么动静来,便决定先不去打扰村民,最好能直接上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茫茫群山就是他的家,日本鬼子就是有三头六臂也找不到他们。
  顾田宝停住独轮车,攀上路边一座高坡了望。
  只见前面几里外依稀有几间茅屋,屋前的壶溪边泊着一只竹筏。
  那该是传说中的燕落村村口了吧?顾田宝想。他正在踌躇要不要继续前行,只见右上方山林中有鹰腾起,盘旋不去。
  他定睛一看,见右侧有条山路,蜿蜒游入林间。
  他忽然觉得,在投村之前,他最好还是沿着山路进山看一看再说。
  郦姑听了他的想法,对贸然进村也确实有些担心,便同意田宝的想法,进山探一探再说,实在不行再去村里求人。
  进山才两三里路,就见到一间孤零零的房子。

  两人进去一看,当中供着一尊小神,没有名字,却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
  “上头也不知道是何方神圣,那我就暂时把您当作山神吧,”顾田宝口中喃喃自语着,拉了郦姑就在神像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以十分虔诚的语气说,“我们夫妻落难,请山神救救我们!”
  接着,他说了自卫时失手杀死日本兵的事,吐露了想在山里生活下去的愿望,祈求山神保佑。
  拜完山神,他在庙里转了两圈,便在神像后面靠墙处打扫起来,再从外面抱来新鲜的松枝,作为暂时的落脚之地。
  第一个晚上,在妻子入睡之后,田宝坐起身,开始打坐。他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观丹田,不一会即进入物我两忘的状态。
  而就在那时,他听到一种声音破空而来,呜咽曲折,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像是在诉说着人生的艰辛和无奈,执着与抗争,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待想进一步谛听那声音,则再也无从寻觅。
  连续几个晚上,均是如此。
  顾田宝想寻觅声音的来处,可茫茫群山,让他到哪里寻找?
  在这样无边无垠的大山里,不要说找一个人,就是想找一支多达千人的部队,都难比登天吧。
  但好奇心还是驱使他白天都去山上转悠。
  在长达一个礼拜的时间里,根本就没有见到什么人,唯见狐奔兔走,雉鸟出没。
  后来,他在山神庙上方的一道石崖上,发现了一处落宕避风之所。
  山神庙与石崖的直线距离,就是抬头与低头之间的关系,但若要到达,中间又颇多曲折,上上下下总有五六里之遥。
  有一天,他攀到上面采一枝石斛时,无意中发现藤蔓中竟然藏着一个石洞。
  这里视野良好,只要在悬崖处一站,山神庙和上山的小路就在眼皮底下,任何动静均可一目了然。
  而如果沿着石壁往东走一段,转过一个拐角,燕落村村口的渡口和那几间茅屋也尽收眼底。
  而如果后退几十米,来到石壁下,则下面任何角度均看不到这处崖根。
  何况石洞又隐在崖根一条数米宽的裂缝里,不近前并不能发现,须得将头伸进裂缝,方能见到斜向有个洞。
  进了洞,方向又有转折,所以风吹不进,只是光线有些幽暗。
  这样的地形,使对山同高或更高的地方看过来,轻易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洞外附近的崖根有一汪泉水,是从石缝里渗出来的。
  顾田宝砍树伐竹,制成床架桌椅。再以树桩作凳子,竟然建起了一处简朴实用的山居,在这里安下家来。
  为了安全起见,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燕自立”。
  以后就是燕落村的人啦,当然得姓燕。
  妻子郦姑呢,则改称“余山妹”。
  渐渐地,他在砍柴、打猎时开始接触到一些村民,村民也不知道他的底细,以为就是本地的山民,慢慢混熟了,也就当他是熟人,但他没让人来过他安在石缝内的洞屋。
  也是那时他才知晓,自己所居的石壁,就是小时爸爸口中的“浮云岭”。
  他告诉当地人,说自己是遵父命从浦阳回迁的燕氏后裔,为哪一脉第几代传人,结果自然得到燕落村人的印证,村人都将他视为族人,有时也会邀请他去村里喝酒吃肉。
  他去了村里才知道,那远远能见到的茅屋,原来还开了一家酒店。
  那竹筏,是酒店主人用来过渡和捕鱼用的。
  至于燕落村,一直藏在茅店一二里的山坞内,也不过五六十户人家。
  燕自立打猎功夫了得,出手又大方,每次遇到村民,不管是燕落的,还是更远的庙下、青草的,他都会将到手的猎物分给他们。
  渐渐的,他就交了许多朋友,得了个仗义疏财的好名声。大家都亲热地称他为“老燕”。
  燕自立、余山妹夫妇从此如鱼得水如鸟归林,虽处乱世,却得山林之蔽,好不快活自由。
  旧檀有《浮云岭》诗:
  云林虽僻远,
  中有异人居。
  一俟英名动,
  三江更五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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