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墨香
次日,星期一,秦时月正式来到皇恩楼三楼县保安团团部上班。
进了办公室,他先是在窗口驻足,望了一会近处的江流和远山,然后将公文包放于办公桌上,双拳顶在桌面,坚持了几分钟,然后又略挽衣袖,趴在地上,分别以拳和十指抵地,连续做了100个俯卧撑。
秦时月多年来都有晨练的习惯,由于昨晚睡迟了,又早起到了单位,所以没有晨练,这会见缝插针地补一补。
爱上运动,是他上学以后养成的习惯。
小时在庙下老家,他见乡亲们的生活全靠肩挑手提,用的是蛮力,拼的是身体,所以一旦失去健康,就失去了基本的生存能力。
隔壁的大房子里,有一个中年人,胡子都白了,整天拖着沉重的双脚,抖着身体和四肢走路,有时把口水都抖出来了。
大人小孩都称他为“鞑子”。
小孩们还会悄悄地跟在“鞑子”后面,像猴子一般挤眉弄眼地抖着四肢学他的走相。
这一幕,深深地烙印在秦时月幼小的心灵,告诉他:身体不好了,自己吃苦头不说,还会多么地丢人,多么地被人嫌弃。
反过来,那些男子汉挑担抬杠时威风凛凛的样子,以及劳作时强壮的身体,也给他深刻的印象。
这身体,包括隆起的胸肌,肌肉饱绽的手臂,粗壮的四肢……连水塘沐浴洗澡时,钩刀柄一样晃荡的男根,都让秦时月好生羡慕。
回到家里,他会摸摸自己平坦的胸脯和肉肉的肚子,感到失望。有时还会拨拉几下裤裆里软不拉几的小麻雀,总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大人那东西可以神气得跟小炮弹一样,而自己的怎么看都是一粒尖屁股的小螺蛳呢?
思考的结果是:他得想办法让自己强大起来,从胸脯到裤裆,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部分。
于是,上小学起,时月就开始按照自己的方式实施他的“强大”计划:
用火炭或大人丢弃的粉笔头在地面画上格子,一格两格地跳,练跳远。渐渐的就能跳上三格,后来是四格、五格。
弄来两张小板凳,上面横着架一根篾条,练跳高。后来小板凳变成半高凳,再后来就成了长凳,再后来长凳立起来了,到后来上面再搁上一张小凳子。
在菜园里的楝树、枇杷树上练爬树,滑下来再爬,一直到能爬上树枝为止。
在门前的石头院墙上往菜地里跳,从山坡上往下面的泥地里跳,练胆子。从高高的石坎上往软软的番薯地里。
三四米的高差,让他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而跃在空中时,又激动得无比自豪。
许多年以后,他还能回忆起那种衣服下摆被气流掀起后小肚皮上凉凉的感觉,还有耳边呼呼的风声……
在这样没有师傅指导的盲修瞎练之下,中学时的秦时月虽然没有练出多少功夫,但四肢特别粗壮,腹肌也早早地显现出来。
弹跳力则特别好,走起路来,脚下像装着两只弹簧一样轻松自如。
秦时月刚起身在脸盆里洗完手,就听有人在门口喊“报告”。
秦时月应答着让人进来。
却见一个矮胖者,身高一米五几,肚皮像只麻袋一样鼓着,皮带像戏文台上官员的玉带,在肚脐下坠着。而双腿呢,又细得像两根麻花,跟只竖直的老菱一样支在门口。
来人自称姓马,是保安团的秘书科科长兼团长的副官。
“哦,原来是马科长,以后还请多多关照。”秦时月礼貌地说。
在国军阵营,正团以上的军官可以配副官。但副官的级别要比他服务的军事长官起码低三级。也就是说,马副官最多只是正连级。但他秘书科长的级别又是正营级,所以秦时月按较高的职务称呼他。
一般而言,秘书科是一个单位核心的科室,科长的人选一般都是年富力强者,譬如说昨天碰到的金不换,就比较合适。故而眼前这个老菱一样的中年人,让秦时月感到很是意外。
可他既是秘书科长,又兼了副官一职,可见与团长的关系非同一般。
“哪里,哪里,以后马某还得仰仗秦团长多多关照才是!” 马科长点头哈腰,满脸堆笑。他一笑,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
接下去,马科长昂首挺胸吊着个嗓门大声说:“秦团长,庄团长让你过去一下。”话音刚落,一股烟草的霉味就从他口腔直奔秦时月。
一个“让”字,足以提醒秦时月,他在这里仍然是个“做小的”,上面还有个“老大”。
秦时月醒了醒鼻,看看马肚皮朝天的模样,心想,吃什么呢,胖成这样。再说,不训练么?
他也不是不允许人家胖,而是希望不要是这样的“肥胖”——细手细脚大肚子,站起来像只企鹅,躺下去像只海豹。
这保安团毕竟是准军事机构,经常会有军事行动。那么,太胖了,还怎么“行动”?
再说,胖了,对身体也不利。
胖不要紧,但要像鲁智深那样,不光肚子大,胳膊腿也要壮,能倒拔垂杨柳,甚至像西楚霸王项羽一样力拔山兮气盖世……
他没再多想,只是纠正马科长说:“不是秦团长,而是秦副团长。”
他素来是个严谨的人,又是军校和行伍出身,凡事讲规矩,求完美,不允许出一点差错。
他自己这样,希望下属也是这样。
“是的,秦团长。不过,我们都这样叫的。”马科长笑笑说。
“是吗?”秦时月扬了扬眉,“那不是正副不分,一样大了么?”
在军队,军令如山倒,官大一级压死人。
“是的,秦团,”马科长说,“我们下面就是正副不分的,哈哈哈。”
秦时月听了差点昏倒。
说话间,已来到团长办公室。
这是东边套,面积要比秦时月的中套大一倍,且东、南两面都开有木格窗。
一张比寻常办公桌大好多的办公桌后,坐着一个圆头圆脑圆身子的中年汉子,圆圆的一双眼睛,不大,却透着一份和气。
连手中拿着的那根雪茄,都是圆圆的,粗粗的,要不是那一身军服,俨然就是一名乡间土豪的模样。
此人就是秦时月的顶头上司——国民党秦梦县保安团团长庄厚德。
他身后的背景墙上,有一幅“天下为公”的行书横幅。
这幅字,很多人要么不挂,要挂,便是孙中山的手书。
只是眼前的这四个字却并非中山先生的手迹,而且挂得太高了,几乎要接近天花板了。
秦时月爱好书法。
除了少年时练基本功时写过楷书和隶书,他一直偏爱行草书。
他喜欢书法,主要是喜欢字形、笔法与章法当中那种变化无穷的美,至于一撇一捺当中所包含的劲力,则在其次。
中年人放下手中的雪茄,站起来跟秦时月握手,个子竟然比秦时月还要高半个头。
尽管肚子也不小,但由于身材高大,看上去并不显胖,而是十分高大魁梧,很有男子汉的气概。
“秦团长在看字吧?写得怎么样?”庄厚德笑笑说,双眼含笑地看着他,双手不停地抚摸着自己的肚子。
那眼光,还是挺温和的。
他也称自己为“团长”,看来这个“团长”他是当定了。秦时月想。
秦时月一点都不会蒙人,也不愿意蒙人,于是照实说了:“字不错,结构稳,字形漂亮,只是侧锋多了些。”
其实不是侧锋,而是偏锋了。
写出来的笔画一边光,一边毛,就是偏锋造成的。
偏锋写出的笔画,由于笔尖用不上力,墨水无法通过笔尖“渗”入宣纸,只是“涂”在纸面上的,所以笔力不够,写出来的字精神不足,像个病人。
而中锋运笔写就的字,骨肉饱满,神采奕奕。
为了顾及作者的自尊心,秦时月还说得含蓄了一些,只说是“侧锋”。
但有自知之明者,自然会想进去;而不明者,也不至于伤到人家。因为在行草书中,侧锋是被允许的一种笔法。
“哈呀,秦团真是火眼金睛,专业!不瞒您说,这是敝人的手笔。”庄厚德也开始用简称了。
秦时月说:“毛笔书法,撇开章法布局,就单字而言,中锋运笔是否到位,最考验功力。中锋取势,蓄劲,可以力透纸背。笔划转换中如果能始终保持中锋,则笔势灵动圆融,线条饱满滋润,富有弹性和韧性。侧锋取妍,只可配合使用,穿插点缀,多用于弧线,但不可多,多则浮,容易华而不实。”
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说:“啊呀,上峰真是为我送来了个宝。人才啊,人才!您刚才这些话,实是行话。说实在的,中锋运笔,一直是我的弱项,正愁没有老师呢!以后您多多指教!来来来,请坐,请坐。”
说这话时,庄厚德的手从肚子上下来,并且重新用火柴点燃了雪茄,满意地吸了一口,舒服地让自己的身体放松在椅背上。
秦时月便在庄厚德对面椅子中落座,一边与团长闲聊,一边无意识地打量着办公室。
马科长在一旁介绍说,团长的办公室是个套间,外边办公,里边休息。团长精力好,没有午睡的习惯,又喜欢书法,于是给他弄了张实木桌子,文房四宝置全,可以像模像样写字。
庄厚德听了哈哈大笑,说:“‘像模像样’,讲的好。写字就应该有氛围,有恭敬心,认认真真的。对啊,以后秦团如果中午不休息,可以过来一起写写字,不吝赐教,哈哈哈。”
秦时月连忙拱手示意,点着头说:“不敢不敢,谢谢团长信任。”
他这可不是客套话,而是真心觉得庄团长这个写字的爱好好。至少要比搓麻将、打扑克的娱乐好。
闲聊中,秦时月告诉庄团长:自己童年时经常与小伙伴们打扑克,用的是自制的扑克牌,用硬纸板剪成的,游戏名叫 “抓车马炮”。
抓得天昏地暗,不知道时间,直到太阳偏西,身上凉起来了,鸟儿都叽喳着开始归巢了,才知道时候不早,起身一看,猪草篮还是空的,那怎么回去向父母交账?
小伙伴们一合计,于是潜入地里去拔草籽(紫云英),剥油菜叶,折蚕豆,等等,有什么顺什么。
再在篮子表面盖上一层薄薄的猪草,里面有卷耳、小蓟、荠菜、马兰头、酢浆草、牛筋草、蒲公英、垂盆草之类,身边野地里有什么扯什么,然后急呼呼地往家里赶。
运气好时直接到家,蒙混过关;运气不好时,被人发现偷了庄稼,就会被夺了篮子,牵了手,去家长面前“告消乏”,结果换来的不是一顿屁股就是一顿数落……
这打扑克最大的毛病还在于,打时津津有味,起身后却晕头晕脑,脑子里一片空白。
既然什么收获都没有,上初中后功课一紧,他就不打了。
麻将也不是什么坏东西。秦时月在战区司令部上班后,也陪长官们玩过,但学会就戒了,主要是觉得时间和精力搭配不起。
这打麻将,一坐下就是半天、一天。要是迷上了这个,那他还怎么做其他事情?
他想把时间用在文化学习和体育锻炼上。
他想有渊博的知识,也想有一个硬朗的身体。
前者可以充实生命的厚度,提升工作能力,也可增加业余生活的趣味。
后者可以让人不受病痛的折磨,不受别人的欺侮,必要时还可以用来保护自身和亲人,又能像杨家将、岳家将、戚继光等古代英雄一样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书法无疑是“文化学习”的一部分。
它属于文化,属于艺术。
可以增进知识,陶冶情操,也可以让他从点线块面的组合当中,获得一种赏心悦目的审美体验。
庄厚德站起来,将秦时月的手一拉,就拉进了内室。
“嗯,好一股墨香。”秦时月吸着鼻子说。
室内当窗放着一张硬木桌子,上面铺着毛毡,右边一张小几,放着笔筒、笔架、砚台、水注等物,笔筒里插满了大大小小的毛笔。
左边靠墙,则是一排湘妃竹架子,上面叠着白色的宣纸和黄色的元书纸。
庄厚德已经迫不及待地铺纸提笔。
时月见他运笔时,将毛笔一摁到底,当作铅笔、钢笔一般在划。
笔划转换时,毛笔又在纸上跳来跳去,削来劈去,跟农民锄草、削麦一样。
这样的行笔,是不懂“用笔”的表现。
没有起收笔动作,也没有提按、转折、起伏,产生的线条单薄而缺乏弹性,更没有圆润感。
笔划之间也缺乏必要的过渡、引带、呼应等关系,从而极大地影响了结字的严谨与紧凑,也影响到整幅字的章法和气韵。
秦时月说,古人认为,“结字因时相传,用笔千古不易。”
在他看来,“结字”在于模仿和记忆,相对比较容易,但“用笔”就不一样,只能来自观察、揣摩与临习,来自大量的训练,容不得半点调皮。
很多人写一辈子字,都不会用笔,自己还蒙在鼓里,甚至顶着“着名书法家”的头衔在欺世盗名、误人子弟。
秦时月于是让庄团长不要急于求成,这段时间就不要写整字了,老老实实地写笔划,画圆圈,下笔时千万别压住笔根,而是要将笔向上拔一下,让笔毛的上下均有空间,富有弹性,才能写出软笔的韵味来。
否则,一摁到底,那要软笔干什么?干脆弄支排笔刷字就行,或者弄块抹布擦着写,还能写出墨韵和飞白来呢!
秦时月示范了提按的功夫。
庄厚德由于长期习惯了横着拖笔,所以提按时非常吃力,不是按重了出现一个个墨猪,就是提快了出现一根根鼠尾。
秦时月看在眼里,说:“下按与上提,都须蓄着劲,拿捏得稳稳的,渐进渐出,不可以遽粗遽细……”说完又做了示范。
果然,他写出来的撇和捺,笔划粗细的过渡十分匀称;写出的横与竖,哪怕中间细两头粗的,过渡也十分自然。
“这毛笔拿在你手里啊,就是稳,哪像我,写快了,大刀一样乱劈;写慢来,又抖成个筛子!”庄厚德心悦诚服地说。
秦时月安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特别是这手上的功夫,这个稳劲,得靠练出来,调皮不得,也急不得,团座不必叹气。以您的悟性,只要假以时日,必定能够很快掌握要领。”
三人回到外室。
庄厚德先在自己的红木椅中坐定,长吁一口气,摸着肚子说:“唉,我庄厚德呢,出身草莽,父母也只是普通的生意人,但他们偏偏希望我亲近道德文章,所以给取了这么个名字。今天来看,秦团才是真正的读书人,俊才风流,党国之希望啊!”
也许是有相同爱好的缘故,庄厚德对秦时月表现出很大的热忱和信任。
秦时月刚想坐下,听到此言,连忙欠了欠身说:“团座过奖,晚辈才疏学浅,加上初出茅庐,人生阅历浅薄,以后还望您多多指点。”
秦时月嘴上这样说,心里也是这样想的。
庄厚德问了一些秦时月的情况,语气平和,就像邻家大叔拉家常一样,让秦时月的心里感到很是温暖。
旧檀有《临池》诗相赞:
常人皆有癖,
有癖乃真人。
笔墨含佳趣,
临池贵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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