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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谈心


次日,时月一早起来练拳。为何这么早?因为他对拳术已有新的体会。这新鲜感一上来,人自然受鼓舞。
  昨晚三人从酒楼出来后,到了江边,不换和小薯酒后兴奋,打起了“醉拳”。
  时月看他们疯过后,便也打了一套拳。
  他的拳,与两位手下酒后力气倍增刚好相反,却是轻飘飘的如影子在晃一般,把个金不换看得奇怪极了,不停地对小薯说;“哪有这样打拳的?这根本就不用力嘛,连张树叶都推不动似的,还怎么打人啊?”
  小薯说:“奥妙就在这个‘不用力’里面啊。团长的拳,已经到了用意不用力的境界,不是常人能够理解的。”
  “是不像常人的样子了啊,纸人一样飘来荡去的,像是个幽灵。在这样的夜里,在江边,会把人吓煞的。”不换说。
  时月微笑着。两人的对话听在耳中,他却舌抵上腭,不予搭腔,全神贯注地行拳。
  他觉得浑身放松后,骨节在不停地“喀喀”作响,身上不断出现各种反应:一会儿左大腿外侧发热,一会儿右臂近腋的肌肉达达发跳,一会儿左手中间两指的指背开始强劲地搏动……
  回到房间后,他意犹未尽,反复比较这祖师拳与常规拳的异同,体会手臂肌肉极度松弛后所产生的酸、胀、通、实、沉等感觉。
  由于兴奋,一早又起来跑步练拳。他发现身上一松,气从后脑唰唰往头顶上蹿,感觉十分奇妙。
  但他这种美好的感觉,到了单位,看到庄厚德、马有福他们,想到他们背后的种种猫腻,心情就变得压抑起来。
  他忽然开始怀疑自己,他对工作的投入,是不是出了问题?
  因为他觉得在庄这样的人手下,不做事都不会有内疚感的;而做出成绩来,让庄的头上和脸上平白地多一层光环,反而是一种罪过——那是在替恶棍遮丑啊。
  所以接下去的一段日子里,他似乎一下就将案子放下了,每天在房间和江边研习祖师拳,不断地将身体的松柔推向极限。
  他感到有一股神奇的东西,进了他的四肢,进而进入肌肉和皮肤,进入骨头,进入毛发指甲,感觉到十根手指越来越沉实有劲,而且看上去也更加粗壮圆润,油光发亮,仿佛增添了不少营养,爆发出旺盛的生命力。是的,还出了个现象,头发和指甲长得特别快,三天两头就需要修剪。
  清明,他回老家上了坟。不仅看了长眠在将台山上的外公、外婆他们,也去了庙下,为秦氏祖宗扫了墓。
  两天时间里,他江北、江南驰骋,还跑了多处山头,砍了许多坟边的竹木柴草,但丝毫都不觉得累,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
  他明白这是改拳以后,僵力渐去,新力渐生的结果,故而心生喜悦,早晚的练功更是勤奋,往往一练就是几个小时。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与练功上的收获相比,工作上的一些现象,则让他心生不悦。他内心短暂的平静,很快就被各种出格的工作任务打乱了。
  古人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开春了,连农民都在筹划一年的农事,作为一个国家、一个团体,总得有个打算对不对?
  果然,通知发来,县里要召集各单位“一把手”开工作会。庄厚德打了一夜麻将,早上起不来,打电话到单位,让秦时月去代会。
  时月想通过会议了解一下全国的形势,下一步的工作重点之类,于是兴冲冲去了。
  结果呢?啥都没听到,听到的全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普通话”。
  袁楚才县长念着不知道哪里抄来的冗长的稿子,每一句都对,每一句都没用。
  废话和空话,对下一步的工作能起到什么指导作用呢?
  接下去,县里又开始组织各单位学习委员长的训辞。
  学习上级精神无可厚非,但离谱的是多了稀奇古怪的规定:每逢口中提到孙先生和委员长的名字,需要起立,还必须立正。立正时还必须以右脚跟去撞左脚跟,碰出声音来。
  一时,会场上可热闹了。会议开到一半,县党部的人还来抽查开会纪律和到会情况。
  秦时月以前在军队,全部围绕打仗备战,哪里见过这些虚头巴脑的花招,一时很是恼火,借口上厕所离开了会场,再也没有回去。
  对上峰和长官的尊敬,当发自内心,也要以自愿为前提,哪有这样强迫的道理?
  时候已是谷雨,采茶都进入尾声了,转眼就会是立夏,县里还在开这样不合事宜的学习会,这不是胡闹么?
  实招没有,对虚的一套却很是热衷,这分明是一种形式主义和马屁文化,他才不买账呢。自己是来挂职的,县党部能奈他何?
  更让他懊恼的事还在后头。
  过几天,团部来了三个人,又是县党部的,说是受省党部和省委组织部委托,前来考察干部培养工作。
  团部的人都被召集到会议室,每人面前发一张表格,上面写着保安团科长以上人的名字。秦时月由于担任实职,自然名列其中。

  测评的项目,是忠诚爱国、工作能力、工作表现、工作业绩、清正廉洁等情况。
  表格填完收起后,又随机找人谈话。先是团长庄厚德,再是秦时月,再是科室同志。每个人一谈就是半小时。
  组织上来人考察测评,涉及到各人的政治前途,这可不是儿戏。出于对同僚的爱护,秦时月说话非常谨慎,分寸拿捏得很到位。
  他想,即使对有些人的工作表现不太满意,但此时此刻,绝对不能说半个不好的字。哪怕只是三言两语,也可能毁了别人的一辈子。
  谈话快结束时,来人让他给几位科长排排队,这下时月可为难了,说,这怎么排得好?各人自有优点和缺点,但要给他们打分数,就难了。
  如果是就某一方面作评价,他又熟悉每个人,倒是大致能够分出个档次、排出个名次来的,但要综合性地进行排名,太难了。特别是把哪个排在末位,更是煎熬人的一件事。这不成了揣摩和算计人家么?不地道啊,我做不出来。
  再说,这样的排名,考量的主要是当事人的人际关系如何,与其思想品德、能力水平、工作成果等也许毫不相干,评价不科学、不合理,结果自然也不会客观与公正。
  试想,这人品的事,又不是一加一等于二这样可以计算的。有些大奸大恶之徒,往往道貌岸然,光从表面看,是可以打九十多分甚至是满分的。而一些看上去有这样那样缺陷的人,恰恰就是不会掩饰的正人君子,那他们在考核排队中不是吃了大亏么?
  为了提高说服力,他还以史达贵为例加以说明。
  他说,这个人与自己打过架,行为的确有失粗鲁而冲动,但我能因为这件事,而将他排在末位么?
  另外的人,有工作能力比不上他的,有比他会取悦长官的,有比他会挑拨离间闹不团结的,有比他虚伪的、贪婪的……这些人,难道不比史达贵的行为更让人恶心么?
  而在这些恶心的行为当中,又哪个排前哪个排后呢?
  秦时月还认为,末位排名的做法,会给某些内心阴暗,喜欢发泄私愤的人提供载体和机会,从而成为变相的官场暴力,造成内耗。
  三名考察官想不到秦时月会提出这样的异议,一时面面相觑,却又反驳不了。
  秦时月并非成心为难考察官,而是真心觉得自己很为难,不知道怎么排。
  有一名官员见秦时月占了上风,没好气地说:“你是不是讲得太多了?这个名次,如果一定要你排呢?”
  时月见他以势压人,便也没好气地说:“如果非排不可,那就排我吧,把我秦时月排倒数第一即可。”说罢扬长而去。
  秦时月气冲冲地走在回宿舍的路上。
  他想,自己反正是上面派下来挂职的,位次差一点没关系,地方上拿他没办法的。再说,反正自己在这里也待不长,得罪一次这些无聊的工作人员,总比无缘无故伤害别人要强,要来得心安则理得,内心没有亏欠和负担。
  是的,老百姓有句话:为人不做亏心事,不怕夜半鬼敲门。如果要他秦时月去做亏心事,他倒宁愿伤害自己的。
  第二天,庄厚德告诉他,县党部主任贾勤公来电话,想请他过去一下,有要事相商。
  秦时月想,确实,来挂职这么长时间了,还没有拜访过这位贾主任。他只在县政府开会时见过这名长官,觉得是个很沉静的人。
  时月去了秦望轩,见到了又高又瘦的贾主任。
  贾主任先是与他拉家常,慢慢地谈到工作,问他称不称心。时月说还行,单位领导和同事对他都挺支持的。
  “是吗?”贾主任笑吟吟地拿出一张考察测评名次表,放在秦时月面前。
  时月瞄了一眼,是保安团的考察测评排名。排在第一位的是庄厚德,第二位是马有福,金不换倒数第三,张小薯倒数第二,秦时月压阵,倒数第一。
  秦时月只觉得脑袋“嗡”地响了一下。
  他虽然昨天测评谈话时,确实是给自己打了倒数第一名,可他压根儿没想过,结果还真成了倒数第一。
  是他的态度得罪了考察组,成心让他难堪吧?他想。
  一名战区司令部下挂的干部,还担任了副团长,二把手,竟然在测评中成了倒数第一!这不是讽刺吗?
  在他秦时月的履历中,从小学到大学,他的排名,多为顺数第一,最差没有跌出过前三名的。
  一贯先进之人,到了这个基层单位,却成后进了,这啥破地方啊,都是些什么人啊!他是个即使进了泥潭和墨缸都不会受到污染的人,这会怎么就成了这个破单位的头号“坏人”呢?!
  贾主任说:“你是组织培养的对象,组织上自然是相信你的,也了解你的工作和为人,但排名这样,你也要好好反省一下原因。而且,只有两票是投你最好的……这两票,其中一票还是你自己投的吧?嘿嘿。”
  两票?他为保安团做了那么多的事,只得到了两个人的肯定?他妈的,这些王八蛋!秦时月马上知道这两票是谁投的了——张小薯和金不换啊,不会有第三个人选了。

  “我自己?我怎么会自己投自己?我是那样的人吗?相反,考察组当面要我给其他人排队,我办不到,把自己排在了末位。”秦时月“唰”地一声站了起来,脸色铁青。
  贾主任将手按了按,示意他坐下,之后给他泡上茶,端过来,笑笑,说:“自己投的才符合常理嘛……你没投自己,倒真是难得,有几人做得到?不过,你也不要生气。你是上面派下来的,排名如此垫底,实在是要引起高度重视的——这会影响今后的提拔和使用啊!”
  反省?让他反省?他做错了什么?他需要反省什么?反省自己反对这种排名的行为?反省自己公心太强?他日日夜夜都在为公事而忙,难得拜访一下师父、师妹也是匆匆忙忙,连探望母亲都只能安排在出差的路上,还要让他怎么做?难道让他去陪庄厚德他们下馆子、打麻将、泡脚?与马有福、宣自嫣他们扯着喉咙嘻嘻哈哈打成一片?与人合伙侵吞团里的资产?伙同亲友侵占山林、矿产等公共资源大发横财?
  总之,为了获得人家的认可,他秦时月就得收敛锋芒、夹起尾巴、委曲求全、同流合污?
  接下去,他不知道贾主任跟他讲了些什么,只知道内心已经刮起了狂飚,心脏抖得像惊涛骇浪、狂风骤雨中颠簸不已的一叶小舟……
  他回想着挂职以来的桩桩件件,自己对时局的操心,对党国前途的忧虑,审发票、办食堂、建厕所,在招人、正风等事项上的多次建言献策,几上甑山,夜探古墓,独闯枫月寺,追踪蒙面人,义服俞水容,审讯成怀文,抓捕快手,追踪河野,探访大雄寺、佛殿基、虎啸岭……一桩桩一件件,过电影一般浮上心头。
  他想着,想着,不知道时间的流逝,直到贾主任为他拿来了一块毛巾,才知道自己竟然当着人家的面哭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为未到伤心处。看来他今天是真伤心了,泪水才会如此潸然而下。他记得,自从13岁外出求学起,他都一直没有体会过流泪的滋味了。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这是古人说的吧?然而这个人情世故,在书上学是一回事;在生活中学又是一回事。只有自己经历过了,才会有切肤之痛,才能刻骨铭心。现在你知道了吧?什么是象牙塔,什么是生活。”贾主任将茶递到他手里,语重心长地说。
  时月喝了一口茶,看着浮在水面的茶叶,忽然觉得,贾主任是这么有修养。
  他的修养,不是像秦时月一样,体现在知识的积累上,而是体现在对人情世故的把握上。此时,他想到一句古话:姜还是老的辣。人家这个县党部主任,决不是无缘无故当上去的。
  但是,有些东西堵在他的心头,让他无法释然。
  他有些茫然地问贾主任:“那难道我只有随波逐流了?面对种种以权谋私,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唉,小伙子。有些话请原谅我不能讲得太彻底。不过,你总得让人家有所得益,不管是什么好处,你得学会给人利益。孔子在《论语·里仁》中说过,‘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而现实生活中,又有几个君子?而且,即便是君子,也是要吃喝拉撒的,需要实际利益的。还有一句话,叫‘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更是道尽了人世间的真相。所以,你想在人世间悠游自如,在人群里左右逢源,一定要学会向人输送利益,否则,就无法受人欢迎。这很残酷,却是生活的真相。”
  “不,这不符合我从小接受的教育。我们的教育,从来都是‘君子教育’,而不是‘小人教育’!请原谅,贾主任,我不能接受。我要走了,谢谢您的爱护和开导,真心地谢谢您!”
  离开秦望轩,时月一路上心潮澎湃。
  他感激贾主任今天没有摆起面孔训人,反而跟他推心置腹地讲了不少书上没有的道理。可是,这些话,颠覆了他的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啊!
  如果按贾主任的讲法,那么,传播了几千年的那些圣贤之道,岂不全成误人、骗人的鬼话了么?
  旧檀有《至人》诗一首:
  圆熟总要事中练,
  刃快须从石上谋。
  日久石削刀始亮,
  玲珑八面鬼神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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