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春祭
秦时月与小薯离开庄厚德家,一路感叹庄厚德的遭遇。
他说,庄团长盘踞要位多年,伙同家人经商办企业,虽然富可敌县,却因一个女人丧命,不仅害了自己,还葬送了整个家族的前程。多年的努力,付之东流。
小薯说,是啊,人算不如天算。人的算功再好都没用,要命好才行。而命是前世决定的,这世再拼也改变不了的。
时月说,是啊,这样的风云突变,难免让人相信命,相信神秘主义,感到人生变数太多,可谓朝不保夕,追名逐利毫无意义,不如过一种自己喜欢的生活。
小薯表示赞同,并说他就欣赏秦大哥的公正、清廉、洒脱与不羁,自己会一直陪着他的,只要不被嫌弃。
4月2日,时月与小薯同去壶底排潭桑园头,看了小薯的父母,再祭拜了他祖宗,然后同去庙下,祭拜了秦氏列祖列宗,之后又到百花谷陪母亲祭祀,当晚住在老宅。
次日,时月与小薯如约前往遮风坳。
他们到时,紫苏姐妹已在悬崖下的遮风塘等候。
清风徐徐,塘水涟漪,一只野鸭自在地水上梨着直线。好一处幽静的峡谷。
四人会合后,一起登上悬崖,来到石鸡湾。
湾内草青树绿,碧水如漾,偶尔有几声清亮的石鸡声响起。
小薯说,这山湾好静,静得就像是一个被世界遗忘了的角落。
紫苏说,被遗忘了才好,爷爷就会不受打扰了。
时月说,是的是的,遗忘了才好呢。像这些花草树木,自生自灭,多么悠闲和潇洒。如果到了人多的地方,它们又哪来这样的自由自在?不是被人拔了、砍了,就是被车碾了,被牛羊吃了。哪怕是被人移植进了院落和花盆,也得受人摆布,无法自由生长。那样的一生,与安处大自然中的一生,恐怕完全是不一样的。
白苏说,师弟多愁善感,不过确实充满了哲理。花草树木如此,人更如此。因为人的感受,要比植物敏感无数倍啊。所以,人生,活的不是外在的东西,而是内心的感受。只要感受好了,其他都是无所谓的。
紫苏说,姐姐说得对,要不好好的,为什么有人要去做和尚、尼姑呢,无非就是冲着心灵的需要嘛。
以前走过的塘边小径,已再度被芳草淹没。
时月挥刀在前,小薯牵马断后,四人迤逦而进。
时月回想着当初师父在马上指点路径的情景,一时心中充满了怀念和伤感。
他想,只要师父能够活过来,他是愿意抛弃一切所爱的。哪怕是自己最喜欢的武艺,也可以没有。
武功失了,可以再练;恩师没了,再也回不来了啊!
来到螺蛳坪之后,面对熟悉的草房和茅棚,想到当初在这里与师父的生离死别,大家的心一时变得沉重起来。
也许是由于有老焦打理的缘故,山径两侧的草都不高,屋内、棚中也很干净,反而没有遮风坳和石鸡湾那么荒凉。
他们上了北面的小山。不见老焦,但衣物被褥都在。小水缸里的水是满的,上面浮着一只手掌大的葫芦瓢。
时月看看老焦经常挂下巴的那根树枝,印痕也是新鲜的,于是放心了。
再看看酒葫芦、防身的弓箭,还有上山必备的钩刀都不在,便知道主人是外出上山去了。
时月将带来的米、面粉和两块银元留下,然后下了坡,着手祭拜师父。
香烛燃起,清烟袅袅。周氏姐妹跪在墓前呼唤“爷爷”。
秦时月长跪师父墓前,回忆与恩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师父对自己的种种好处,一时双眼模糊。
他向师父汇报,告密者程饱已被俞二哥手刃,虎口有胎记之人正在继续寻找之中。
还有,自己在政治立场上已有新的选择,并已有立功表现,向解放军传递了秦梦城防图、云龙江大桥兵力布防图等重要情报。
接下去,他将带着白苏师姐和紫苏师妹再上甑山,寻找金台遗着和燕青之书,将它们保护下来,交给政府,希望得到师父的加持。
三人下了螺蛳坪,离开石鸡湾,出了遮风坳,来到屏峰园药庄。
大门没上锁。紫苏推了一下门,门从里面栓上了,说明里面有人。时月让姐妹俩在外等候,自己施展轻功跳入院落。
他在院内巡视一周,没见到人,却见一切井井有条。后在北面平房听到动静,凑近窗户一看,原来是程暖阿姨正在药房里制作膏药,便现身出来,叫了声“程姨”。
程暖见是秦时月,顿时喜出望外,忙问白苏、紫苏姐妹在哪。时月说,去开了门就知道了。
程暖拔开门栓,见到白苏、紫苏姐妹,顿时喜极而泣,拉着她们左看右看。三人相拥一起。
程暖说,自从周家大小平白失踪,她就一直住在这里。期间曾有保安队来查过户口,也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来搭讪过,但她一个女人,人家又能把她怎么样?
后来燕自立带着战友们也来过,她告以实情,大家都非常吃惊,为周老英雄一家担心,但又安慰她,相信有秦团长在,大家肯定会平安无事的。
她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但也坚信,这世上好人总有好报,相信大家总会平安回来的……
秦时月用眼色示意,没让姐妹说出当时离家后的具体行踪,只说师父被人打伤,后在转移途中病逝了。
程暖听了,顿时呜咽起来。看得出来,她对周老英雄是有真感情的。也难怪,多年下来,老英雄待她们姐弟一直不薄。紫苏姐妹也在一旁陪着落泪。
秦时月想起她那个因作恶而死的弟弟,觉得有必要向这位姐姐说明实情,便将情况说了,气得程暖咬牙切齿,口中骂着“这个挨千刀的”,骂着骂着却伏在案上哭了。
也是,再坏的弟弟,也是弟弟,毕竟是同胞手足,而且已经死了,也难怪她会伤心。这些天来,可能她一直都在寻找和担心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吧。
众人安慰一通。
程暖是个明理之人,很快平息了情绪,说,程饱自己不学好,赌博,借高利贷,又害人,还先动刀子,实在是自己找死,怨不得别人。他这个岁数,已经改不好了,早点去阎罗大王那里报到也是好事。早点服罪,早点投胎。
时月听了,心里在笑。按照佛学所言,像程饱这样的恶徒,那是罪孽沉重,死后会堕无间地狱,求出无期。
保安团的马有福、庄厚德也一样,不是进阿鼻地狱就是进无间地狱,累劫无法超生。史达贵倒不一定,看起来吃喝嫖赌,但都坏在面上,内心并不歹毒,也许可以进畜牲道吧。好下场的只有扈小芹,咋咋呼呼却坦坦荡荡,又是因公而亡,走后又得到了一星期的超度,所以估计可以进人道,而且是今生这样的好人家。
时月担心姐妹俩言多有失,于是起身向程姨告别。
临别,他给了她一些钱,嘱她务必将药庄守护好,等到他们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将打伤师父的凶手找到了,他们也就会回来的,相信团聚之日不远。
之后,时月一行拣道凤梧、庙下,往黄泥山头、六宅坎头方向而行。
他忽然想到石马岭与浮云岭不远,于是问姐妹俩,大家一起去看一下扈小芹好不好?
由于姐妹俩并不认识扈小姐,小薯起劲地解释了一番。紫苏意味深长地看着秦时月,说:“会不会是秦大哥的又一个红颜知己哦?”
时月说:“师妹不可乱讲,只是同事关系。但她属于因公殉职。保安团和庄团长,是欠了她的。”
白苏说:“是啊,一个如花似玉的千金小姐,就因为那团长的一个馊主意,陪了一个恶棍,丢了年轻的性命,可惜啊可叹!去吧,妹妹,扈小姐是个可怜人,我们今天有缘,去看看她吧。”
山岳静立,溪水哗哗,风儿掠过脸上,带来春天的暖意。
时月拾阶而上,对景思人,三步一叹,一步三叹,禁不住吟哦起来: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张小薯听了,忍不住赞叹说:“这首诗简直是太应景了。秦大哥,您写的?”
时月说:“我能写这么好的诗,就不当兵了啊。”
白苏说:“这是唐朝诗人崔护写的千古名诗——《题都城南庄》。”并讲了崔护的爱情奇遇。
小薯听完,感叹不已:“这世上所有的奇事,看来古人都经历过了。白苏姐,我跟你们和秦大哥在一起,长了很多见识,也沾了不少文化气息。嘿嘿。”
到了扈小芹坟前,见疯长的青草,已经快将整座坟墓包裹了。可见,并没有人来上过坟。包括她的老父亲,也还没有来过。
时月见了,不禁悲从中来,让小薯从食盒中取出香烛、菜肴、酒具等,焚香燃烛,然后将几只酒杯一一斟满,先拜土地、山神、天神,举酒酹地,再祭墓中故人。
刚才在螺蛳坪祭拜师父的一套仪式,几乎重新操作了一遍。
时月告诉扈小芹,她父亲很好,他也常去看看他,请她放心。
他还讲了自她走后,保安团里发生的一系列变故。特别是她同事们的不幸遭遇。
他告诉扈小芹,自己平日里喜欢饮酒登高,那其实是一种假象。真实的意图是在寻茔探宝。他们今天来看她的这批人,接下去就要一起再上甑山探宝,破获“落樱”计划,破解“燕之书”谜团,希望她在天之灵保佑他们得遂夙愿。
此外,有件事他要特别感谢扈小芹,那就是在屏峰园那夜,她梦中叫醒他一事,让他躲过一劫,也拯救了周氏姐妹。说完,长跪有顷。
白苏、紫苏姐妹听了,才知道面前墓中所眠之人,其实还是她们的恩人,便也即刻跪下拜谢。
烛光摇曳,香烟缭绕。时月祭奠结束,取出镰刀,一口气将坟上的茅草割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那些几寸长的青草。
离开前,秦时月在墓前作了个长揖,然后跟同伴们说,人终有一死,谁都避免不了。既然大限终将到来,那又何必害怕?害怕又有何用?而事实上,死,绝不是一件坏事。
如果没有来生,死了,就再也不必目睹人世间的种种恶行和丑态,就能得到永久的休息和安宁。譬如眼前之景,伊人长逝,再不知世间的风风雨雨。这不是得到了解脱,得到了一种大自在吗?
如果还有来生,死,就只是短暂的休整和转换,接下去又会有跌宕起伏的生命之旅……如此,死亡就是新生,又有什么好怕的?对于今生善良却苦难的人来说,迎接他们的,将是另一种美丽、愉快的人生风景,那么,庆祝都还来不及呢!
时月说,生者与逝者,一土之隔,孰好孰坏,孰幸孰不幸,要看从哪个角度看。一般总以为是寿者幸运,逝者可怜。却不知逝者已矣,再没有七情六欲的煎熬;而生者却要在喧嚣的人间应对各种挑战,顽强地生存下去。
那么,这逝者与生者,你说哪一个更为幸运?
再说说寿命长短的事。有人虽英年早逝,却走得潇洒随意;有人虽长命百岁,却历尽世间的辛酸苦难。两者之间,能简单地说哪一个幸,哪一个不幸么?
所以,照他看来,寿命长短实乃人生的次要方面。人生之要义,是在生命的质量。有生之年,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而且能够俯仰无愧,对得起天地鬼神、宇宙苍生。这样的生命,就是高质量的,就是快乐幸福的。否则,如果为害人间,则寿命越长,作孽越多,而罪孽益发深重矣。
末了,时月口占《有所思》一首寄托幽思:
心事跟谁道?
高山流水间。
好风知我意,
吹去玉人边。
白苏与小薯听了,禁不住鼓掌。
紫苏说:“秦大哥,如果换了我是这位小芹姐姐,有你这样的朋友,死了都心甘情愿的。”
时月说:“师妹,别说傻话。不过童言无忌,我不生你的气,晚上罚酒一杯,如何?”
众人在轻笑中下了石马岭,到燕落村对面,时月呼唤“困着”将筏子撑过来。大家过了渡,攀上浮云岭,与嫂子余山妹欢聚。
燕自立不在。嫂子余山妹说,燕大哥经常有事,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时月知道,当了中队长的人,哪里还有时间顾家?随着国军反共力度加大,斗争形势更加艰巨,战斗任务也更重了。
尽管不停地在外奔波,时月还是觉得一身轻捷。
随着练功的深入,他走起路来日益轻盈,两只脚心像是空的,行走时有种脚不点地的感觉,好像是飘在地面一般。
不仅如此,两个手心也似空的,一举手就觉得掌心全是气,往里滋啦滋啦地吸,连手指上都沉甸甸的充满了气感。
有时他觉得手指似乎已经到了无坚不摧的地步,于是将手指戳在地上,一下子就可以做许多个俯卧撑。后来越做越勇,只用单手的三根手指点在地上,也能将身体撑起来,还能做好几个俯卧撑。
身体的修复也特别快。明明很疲劳了,打遍拳,或打个坐,哪怕仅仅是几分钟,效果都非常好。
两日后,众人下山,一起去了百花谷陪时月母亲,共叙天伦之乐。同时专等天晴,即去甑山完成那件探宝大事。
众人这一住,就安安静静地住到了五月中旬,直到这安静被一串急促的马蹄声所打破。
旧檀有《师恩》诗:
师者恩何在,
倾囊授己知。
事成挥手去,
青霭与天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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