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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Chapter20


沈复箴自从上次见过方晴之后,对蒋诺的寻找就更加急迫了。

        林时砚去世后,家里人和他相处时越来越习惯看他的眼色,一旦他有一点点情绪的波动,沈老夫人就会格外焦急,不停地关切。

        他们很怕沈复箴再回到那个夏天,那个他把自己的灵魂杀死,只剩躯壳的夏天。

        所以沈复箴学会了将情绪隐藏,即便他从没有一刻忘记过林时砚,从没有一天放弃过找蒋诺,在别人看来他也没有一丝异样。

        沈复箴把不该让别人看到的伤口,全都藏在了心底。

        永远在流血,永远不会结痂。

        所以他平日里该上班上班,该做个好丈夫就做个好丈夫,但私下却找了更多的人去找蒋诺。

        林时砚的命,总要有人来偿。

        日历又翻到了5月16日这一天。

        这一天,是沈复箴的生日,也是,林时砚的忌日。

        沈复箴已经五年没有过过生日了。

        以往这一天,所有人都会很开心。父母从来不在这一天吵架,沈复禾会在这天让着他,后来有了林时砚,她也会在这天给他准备好礼物,不停追着他问许了什么愿。

        这一天的光亮在2015年被彻底熄灭,变成了不能提及的禁忌。

        关于这一天,现在的沈复箴能想到的,只有暗红的血泊,和林时砚身上,被染成血红色的长裙。

        费力寻蒋诺无果,沈复箴觉得今年的5月16日,天气更加阴沉。

        从林时砚的墓地出来后,沈复箴驱车去往他们曾经租住的房子。

        林时砚去世后,沈复箴买下了那间房子。每到特殊的日子,他都会去那里,一待就是一天。

        因为沈复箴不让别人进来,所以他每次进门看到的都是蒙着家具的防尘布上落满厚厚的灰尘。沈复箴照例把防尘布拿开,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然后就坐在沙发上,望着墙上的画发呆。

        画是林时砚亲手画的,画了足足有三个月,画中有沈复箴,有林时砚,还有一只小猫咪。

        林时砚喜欢猫,奈何对猫毛过敏,只能画来望梅止渴。

        “时砚,我结婚了。”

        沈复箴看着画中的林时砚,嘴里喃喃道。

        “结婚之后还没有来和你解释过,你不会生气了吧?”

        “我不是真的结婚,只是爸妈太担心了,我找个理由让他们放心而已。”

        “那个人你应该也认识,听说她救过你。我没有向她问起过你,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

        “她若对你有恩,我想,你也许会少气一些。”

        “如果你真的生气了,我就一直来跟你道歉,直到你不气了为止。”

        “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时砚,她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一个人一定很累吧。”

        “对不起。对不起。”

        沈复箴不停地说着,说到口干舌燥,还没有停下。

        他把没有来的这段日子里发生的琐事,比如他又学会了哪些菜,真言又出了哪些新品,一一说给林时砚听。

        真言当初也是因为林时砚才决定成立的,她皮肤敏感,小牌子的化妆品用着总是过敏,但她又舍不得买大牌,所以沈复箴就决定创立一个在平价基础上质量最好的美妆品牌,让像林时砚一样的人都可以放心使用。

        沈复箴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喉咙沙哑着,也要一股脑全部告诉她。

        日落西山。

        沈复箴站起身,才发现小腿有些酸麻,扶着沙发缓了好一会儿才站稳。

        他走到卧室,看着卧室里和五年前一模一样的陈设。

        沈复箴摸着门框,想起林时砚以前睡觉的时候,从来不关门。他问为什么,林时砚说,关了门,没有安全感。

        那时沈复箴还打趣她,说我抱着你,还会没有安全感吗?

        林时砚笑着,没有说话。

        如今,沈复箴才知道,这扇门,对林时砚来说,就是隔绝地狱的屏障。

        在地狱里,没有任何人来救她。

        沈复箴拿起摆在床头柜的一幅小画框,发现有灰尘钻进了画框里,粘在画上。他赶忙把画取出来,小心翼翼地清理干净,然后又放了回去。

        沈复箴这才想起,不知道客厅那幅画有没有灰尘跑进去。他走回客厅,伸手把画从墙上取了下来。

        沈复箴从来没有打开过这幅画,他找来工具,把几个角落的拨片都拨开。

        拿下画框的那一刻,沈复箴愣住了。

        在画和框的中间,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

        这画当初是沈复箴装的,所以他知道这张纸一定是后来才放进去的。

        是林时砚放进去的。

        沈复箴很快反应过来,急忙放下画框,立刻拿起了那张纸。他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展开几次才打开折了好几折的纸。

        被夹在画框里太久,纸张变得有些脆,痕迹也深得无法平展了。

        那是一封林时砚写给沈复箴的信。

        沈复箴一直坚信林时砚不会一言不发地离开,他找这封信,已经找了五年。

        终于被他找到了吗?

        沈复箴闭上眼睛,做了许久的准备,才重新看向手中的信纸。

        “复箴,好久不见。

        虽然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才刚刚和你分别不过几个小时,但我想等你发现,还要一些时日。不知道你是什么时候找到的呢?找到的时候,你还在难过吗?

        如果你还在为我而难过,那么这封信,应该是你此刻最需要的。

        你一定很费解,我为何突然离你而去。你可有怪罪过我?我想不会的,反而,你一定会愧疚,愧疚自己没有早些发现端倪,愧疚没有救下我。

        但我想说,复箴,你该怪我。在这世上,我有理由怪罪任何人,有理由驳斥一切伤害,甚至有理由去憎恶整个世界,但唯独,我没有理由让你愧疚。并非你没有发现,而是我从未向你发出过一丝一毫的求救,我早已放弃了拯救自己。我唯一坚持的,就是不能让你发现,一个被我藏起来的、破烂不堪的自己。

        我曾向你说过,我有一个继父,和一个名义上的弟弟。他们是把我拖向深渊的始作俑者,我自该去向他们讨债。但继父已死,弟弟拿着我的把柄,我想来想去,都没有任何办法伤害他们。他要的钱,我拿不出来了,但若他真的让你看到我曾经做过的那些事,你会怎么做?

        你也会厌恶我、抛弃我吗?

        我绝不能被你抛弃。我真的很自私,你是我这辈子遇到的唯一的光,我贪恋你的温度,贪恋你的气息,和你生活在一起,对我来说,就是在救命。

        我怎么能让自己被你唾弃?

        就算死,我也不会让这件事发生。

        只有我离开,才能让一切彻底结束。你不会看到我的过往,我们依旧可以继续相爱。

        但是我很怕,我怕我走了之后,一年,你可以记得我,两年,你可以记得我,那三年、四年呢?一辈子呢?

        我太爱你,我舍不得放开你。如果连你都把我忘记,那就没有任何人会记得我了。

        于是我有了一个很坏的想法。

        今天是你的生日,那我便今天离开吧。这样,我想你永远都不会忘记我,永远都不会忘了爱我,因为我夺走了你庆祝诞生的权力,我把我的死,和你的生连在了一起。

        世界上怎么会有我这么坏的人?

        但我就是如此。你很失望吧?

        也许你的失望还不止于此。

        这五年,我不仅深爱着你,也嫉妒着你。你带我回家的时候,叔叔阿姨真的很热情,他们对我说,他们一直很喜欢女孩,所以以后会像对待亲生女儿一样对待我。

        亲生女儿哎,在我的生命里,这个概念早在16岁的时候就消失了。

        从那一刻起,我就开始疯狂地嫉妒你。

        为什么你可以生活在如此幸福的家庭?为什么你能拥有阳光一样的暖意?为什么你从小到大,都不曾受过一丁点伤?

        我承载了这世间的黑暗,却爱上了太阳。

        这注定是场不可能的爱情。我只能靠我自己改命,靠我的死,把我留在你心里。

        看到这里,你开始恨我了吗?

        恨我折磨你这不知多少时日了吗?

        每夜被越来越清晰的回忆折磨,白日还要为随时会暴露过往而担忧,我以为活着已经够累了,但没想到连死,我都还要如此锱铢必较。太累了,真的太累了,我一想到我死后还要拼命拽着你,我已经开始头痛了。

        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大概就是我撑不住了的时候。我真的很想沉沉睡去,睡一个我从未睡过的好觉。

        你也一样吧?

        所以,复箴,我想拜托你,看过这封信,就放我走吧。我自己断不了的这根绳,你来帮我断,好吗?我真的没有力气了,我不想再和这世界有任何牵连,不想再有任何牵挂和负担,我只想轻轻松松地往生,来世做一只快乐的小猫咪。

        这话真的很自私,我徒留你一人在世,自己却想潇洒过活。

        好了,差不多就是这些了。从现在起,你要忘了我,我也会忘了你,我们此生缘尽于此,才能为下辈子积下良缘,我才可能做你的猫。我们若一直彼此折磨,恐怕到不了下辈子,你就再也不想与我相见了。

        再不停笔,你就该下班了。

        那么,再见了,我此生唯一的挚爱。”

        沈复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看完这封信的。

        信纸的边缘被他捏出了褶皱,他盯着那上面的满满当当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半晌,沈复箴终于撑不住心脏的疼痛,滑坐在地上,缓缓躺下。

        他看着天花板,很久、很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林时砚说得对,沈复箴很想睡个好觉。

        那些熬不过去的夜,他也想过放下。

        甚至于,在看过这封信之后,沈复箴竟然感觉获得了一丝久违的喘息。

        因为林时砚给了他一个放下的理由。

        沈复箴忽然笑了,他嘲讽地想,这就是林时砚眼里那个如阳光一般温暖的自己。

        林时砚把他想得太好了,好得沈复箴开始憎恶自己,憎恶那个真实的、自私的自己,憎恶那个把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俗人。

        冰凉的地板偷走了他的体温,一分、一秒,一点、一滴。

        宋彧的电话打断了他的思绪,响了很久他才听到,接起来,她在那边一如往常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

        沈复箴很难立刻从沉重的感情中抽离,去回答宋彧的问题。他只能勉强应和,没说几句,他便知敏感如宋彧,已经发现了他根本藏不住的情绪,所以她主动挂了电话。

        沈复箴依旧躺在地上,一直躺到十一点,才缓缓起身。

        他从不在这里过夜,因为他怕一旦留下,就再也没有办法离开了。

        徒留对方潇洒过活的并非林时砚,而是他。

        沈复箴起身,把家具重新盖好,收起那封信,走出了门。

        回家之后,沈复箴只开了玄关的灯。

        他坐在沙发上,环顾四周,感觉空荡荡的。

        这些年一直一个人住,沈复箴好像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他习惯背过身去舔舐伤口,无人注视对他来说才是一种安全感。

        但是今天,沈复箴坐在寂静得能听到呼吸和心跳的家里,忽然感到一阵莫名的酸楚。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现在很希望能有个人发现他,让他疲惫的身躯能够有个倚靠。

        是因为林时砚让自己放下,所以自己这么快就想要对别人喊疼,来换取糖果了吗?

        还是一直以来绷着的那根弦突然断了,所以自己再也没有力气强撑了?

        沈复箴想打电话给沈老夫人,或者沈复禾。但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一通电话。他既不想让他们担心,也不想在此刻解释那么多事情。

        他现在不需要冗余的关心,只需要一个可以让他放空一切的怀抱。

        没有办法向别人求助,沈复箴像有块石头压在心上,沉闷又压抑。

        如果能有个人出现在自己面前就好了,沈复箴想。

        哪怕是郑彬突然出现,沈复箴可能也会上去抱住他,对他展露自己的伤口。

        这也太卑鄙了,沈复箴想着想着就笑了,还是决定像往常一样,独自捱过长夜。

        但下一秒,沈复箴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期待和惊喜的情绪本能地冒了出来,沈复箴看向门口,全身的神经都紧绷起来。

        紧接着,沈复箴看到宋彧从门外走来,她气都喘不匀,浑身冒着奔跑后的热气,但她笑着看向自己,眼睛里仿佛闪着星光。

        她说:

        “生日快乐。”

        那一刻,沈复箴心上的石头“轰”的一声碎了,他像在沙漠中看到了绿洲,顿时如释重负。他几乎没有犹豫,起身径直向宋彧走去,站在她面前,一把抱住了还在弯着腰喘气的宋彧。

        他把下巴抵在宋彧的头顶上,闭上眼睛,不知是对宋彧,还是对自己,说出了那句他五年都没有听到的话:

        “生日快乐。”

        他找到倚靠了,他想。

        就让他休息一下吧,他想。

        宋彧的手机还亮着,时间跳到了00:00。

        新的一天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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