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这莲花河在石头胡同背后,一条窄巷,有三五户民宅。十号是个砖砌的古式二层楼,当中一个天井,院角有一条一踩乱晃、仅容一个人走动的楼梯。一转遭儿上下各有几间房子,家家房门口都摆着煤球炉子、水缸、土簸箕。那五正在院子观望,从楼梯上下来两个人。一个是烫着发、描着眉、穿一件半短袖花丝缂旗袍、软缎绣花鞋的女人;一个是穿灰布裤褂、双脸洒鞋,戴一顶面斗帽的中年男人。这两人一见那五,交换一下眼色就站住了。男人问:“先生,您找谁?”
那五说:“有个编小说的……”
“嗯!”男人用嘴朝楼梯下面一努,有点扫兴地冲女人一甩头,两人走了。那五弯腰绕到楼梯下,才看见有个挂着竹帘的小房。门口用白梨木刻了个横额“醉寝斋”。
这房里外两间。里间什么样,因为太黑,看不清楚。外间屋放着一张和这房子极不相称的铁梨木镶螺钿的书桌。两把第一监狱出产的白木茬椅子和一把躺椅。书桌上书报、稿纸、烟盒、烟缸、砚台、笔筒堆得严严实实。随着脚步声,从黑间屋门口钻出一个又瘦又高、灰白面孔、留着八字胡的人来:“您找谁?”
“醉寝斋主先生住这儿?”
“就是不才,请坐,您从哪儿来?”
“报社,主笔叫我取稿子来了。”
“噢,坐,坐,这两天应酬太多,忙懵懂了,把您这个碴忘了!”
“哎哟,就等您的稿子出版呐!”
“甭忙,您坐一会,现写也来得及,上一段写到哪儿啦?”
“啊?”那五并没看这几版小说,红了脸。斋主一笑说道,“没关系,您不记得不要紧,我这儿有帐!”
他坐到书桌前,从纸堆中拉出个蓝色的流水帐本,翻了几页问:“在您那儿登的是《燕双飞》吧?”
那五说:“不,我们是《紫罗兰画报》,登的是《小家碧玉》。”
“《小家碧玉》。”斋主把帐本掀到底,扔到一边,又拉过一本帐来,翻了翻说:“啊呀,这《小家碧玉》上哪儿去了呢?噢,有了!”他又扔下这本帐,从抽屉里找出本毛边纸钉的一厚册稿子,找到用金枪牌香烟盒隔着的一页,笑道:“您好运气,不用现写,抄一段就完了。”马上铺下一张格纸,拿起毛笔,刷刷刷抄了起来。那五临来受了指教,便把一张一元钱的票子捏在手中,转眼斋主把稿子抄好,叠起来放进信封,那五便把那一元票子放在了桌上。斋主看了一眼钞票,却不动它。回身冲里屋喊道:“来客人了,快沏茶呀!”
屋里走出个五十来岁的妇女,圆脸,元宝头,向那五蹲了蹲身说:“早来了您哪,请坐您哪!这浅屋子破房的招您笑话。”就提起一把壶,伸手从桌上抄起那一元钱说:“我打水去。”
那五问道:“我看外边的小报上,全在登您的小说,你同时写几部呀?”
“八九部!”
“全写好了放在那儿?”
“不,写一段登一段,登一段吃一段。”
“刚才我看这《小家碧玉》不是全本都写好了吗?”
“□,那是二手活。”
“什么是二手活?”
斋主告诉他,有人写了小说,可是没名气,登不出去。也有人写来消遣,却不愿要这名气。还有人写好了稿子,急着用钱,等不及一段段零登。他们就把稿子卖了。斋主买下来,整趸零售,能赚几分利!
那五奇怪地说:“照这么说,只要有钱买稿,自己不动手也能出名喽?”
斋主说:“当然,这是古已有之,明朝有个王爷,一辈子刻了多少部戏曲,没一个字是他写的!”
那五听了,眉开眼笑。拿真话当假话说:“明儿一高兴我也买两部稿子,过过当名人的瘾。”
斋主正色说:“象您这吃报行饭的,没点名气到哪儿都矮一头,玩不转,应该想办法创出牌子来。再说买来稿子您总得看,不光看还要抄。熟能生巧,没有三天力巴,慢慢自己也就会写了。写小说这玩意是层纸窗户,一捅就破。”
说来说去,斋主把一部才买到手的武侠小说《鲤鱼镖》卖给了那五。要价一百大洋。那五正拿着甘子千造的假画要去当,这下就更鼓起了兴头。等他分到三百元当价后,从便宜坊出来就直接来到了“醉寝斋”对斋主说:“钱我是带来了,得先看看货啊?”
斋主说:“您又老斗了不是?买稿子这玩意不能象买黄瓜,反过来掉过去看,再掐一口尝尝。您把内容看在肚子里,放下不买了,回头照这意思又编出一本来我怎么办?隔山买老牛,全凭的是信用。”
那五把钱在手里掂了又掂,拿不定主意。斋主一拍桌子说:“罢了,我交你这个朋友了!”回身进里屋,从床下找出个破鞋盒子,在那里边掏出一本红格纸的稿本,拿到门外拍打拍打尘土,交给那五说:“你先看看回目吧!”
那五看看回目,倒也火炽热闹。可掂掂分量,看看厚薄说:“这哪能分一百段登啊?我一百块钱买下来,登三十段完了……”
斋主说:“说您年轻不是?名利是一回事,可不能一块来。您不是先求名吗?这稿子写得好,保您一鸣惊人,出名以后再图利!”
那五把钱交了出去,夹着稿子出来,自己没顾上看就交给编辑部,请求逐段发表。马森收下,一放个把月,没有回音。他每次问,马森都说:“还没看完,我看还不错。”可就不提发表的事。那五向陶芝打听消息。陶芝笑道:
“那人卖给你稿子,就没告诉你登稿子的规矩?”
那五问:“我看咱们登醉寝斋主的稿子也没有什么规矩呀,不就发一段给一块钱吗?”
副主笔笑了起来。对他说:“醉寝斋主好比马连良,是唱出名的了,他只要登台就不怕没人捧场。您哪,好比票友,票友唱戏不能挣钱,而要花钱。租场子自己出钱,请场面自己出钱,请人配戏自己出钱,临完还要请人吃饭、送票,人家才来捧场。演员唱戏为的是吃饭。票友唱戏是图出名。图找乐子!捧红了自然也能下海,可先得自己花钱打下底儿来。”
那五又掏出一百元,请陶芝给他开个名单,在宴宾楼请了一桌客。《鲤鱼镖》这才以“听风楼主”的笔名登载出来。自这天起,有些朋友见面就叫他“作家”,祝贺他“一鸣惊人”,说是重振家声大有把握了。那五嘴上谦虚,可心里就象装了四两烧刀子[注释1]晕乎乎热腾腾,说话声音也变了,走道脚下也轻了,觉得二百大洋花得不屈。尽管那张假画露了马脚,逼他又卖了套西服才填上坑。有这成名成家的路子鼓劲,竟没挫了他的锐气。
小说登到七八段上,情形有点不对了。不知是陶芝开的名单不全,怠慢了什么人,还是有人故意为难。另外几家小报上,出现了评论《鲤鱼镖》的文章。这些文章连挖苦带骂。有说他偷的,有说他剽的,有说他“热昏妄语,不知天高地厚”的。还有人查出来“听风楼主者,某内务府堂官之后也。其祖上曾受恩于八卦门某拳师,故写小说贬形意而捧八卦云云。”那五有点沉不住气。他跑去找醉寝斋主,问他说:“您这稿子犯了点什么忌讳吧?怎么招来这么多闲话呀?”斋主这本稿子本是花了十块钱买的一位烟客的,自己并没看过。就双手抱拳说:“我说您一鸣惊人不是?这儿给您道喜哪!一有人挑眼您就快红了。当初我专门花钱请人写稿骂我呢!您想想,光登小说,你的名字不是三天才见一回报吗?别人一评论,骂也好,捧也好,一篇文章中你这名字就得提好几回,还怕众人记不住?再说,天下之事,成破相辅,大凡有人骂的,相应就会有人捧,他们斗气儿,您坐收渔人之利,岂不大喜?”
那五听了,觉得确有此理,又转愁为乐。可没乐了几天,这天一进编辑部,马森就递过一封信来说:“五爷,这是您的信。咱们合作原本是好换好,您可千万别连累我们哥俩。给我们留下《紫罗兰》这块地盘混粥喝吧!”
口气这么重,那五自然是看作玩笑。等打开信封一看,他这才明白自己落在井口下,正往水深处坠呢。
这是一张宣纸八行朱栏,用浓墨行书写道:
“听风楼主那先生台鉴。兹定于本月初六、午后三时,在大栅栏福寿境土膏店烹茶候教。如不光临,谨防止戈。言出人随,勿谓言之不预也!”署名是:“武存忠”。
他问马森:“这武存忠好耳熟,是干什么的?”
马森没说话,把一张小报扔给他。那上边用红墨水圈了一篇小文章:“武存忠年老体衰,力辞某县长镖师之聘!”下边说武存忠乃形意门传人,清末在善扑营当过拳勇,民国以后在天桥撂场子卖艺,七七事变后改行打草绳。近来有位县长以重金礼聘他去当保镖,他力辞不任。那五看完,马森加了一句:“你听说前些年有个俄国大力士在中山公园摆擂台,谁要打败他,他让出十块金牌这件事不?”
那五说:“不就是叫李存义扔下台去,摔折一条腿的那回吗?”
马森说:“对了。武存忠是李存义的师哥!”
那五一听,后脊梁都潮了。带着哭声说:“他见我一来劲,不得把我劈了吗?”
马森埋怨他说:“登小说就登小说不结了,你胡扯八卦形意的门户之争干什么?”
那五说:“老佛爷,我哪儿懂哪!那不是买来的稿本吗?”
陶芝见他怪可怜,就安慰说:“你也别急,这路人多半倒讲情面。你去了多磕头少说话,他见你服了软,也未必会怎么样。”
马森说:“你可不能不去,你要不去他敢来把这客店拆了,到时候咱包赔不起!”
打这天起,那五三天之内没吃过一顿整桩饭,没睡过一宿踏实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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