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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很久不见了的运料船,又停靠到工厂自用码头旁了。船身上打了许多补钉,熟识的船员换了面生的人。可是接二连三来了好几艘。打零杂的人全集中起来去卸船,动力厂的大吊车又开始轰轰响着把煤堆成一座小山,化盐池的水泵也打开放水了。

          但厂方并不打算马上开工。通知各部试验运转,检修齐全,扫除干净,先庆祝建厂五十周年,然后再开工大干。

          “建社周年祭”,是椿岗“曹达株式会社”的大节日,对本社社员来说,不亚于过盂兰盆节或端午。演讲比赛、角力、相扑、田径、同年会、同窗会(本厂办有技工学校)、恳谈会,同在本厂任职的夫妇,本厂职工的孩子,本厂职工的家属,各有不同的纪念庆祝活动。会社备置大量的礼物、纪念品,各种奖品奖金。用董事长梅津先生的话说:“家人们到除夕都要团圆。我们这个大家庭有自己的除夕,能不团圆欢度吗?曹达会社的灵魂是我们全体成员。厂房、设备是靠了我们才有生命,我们要庆祝自己的节日。”

          工人们、职员们并不是个个都对会社满意。平日骂厂长、骂董事会的人也有,泡蘑菇怠工的也有,打架的也有,互相拆台的也有,穿得破破烂烂,饭盒里只有半盒饭一块咸菜的人照样冲着社长的黑色小轿车吐唾沫。可是在庆祝周年祭的日子里,这一切暂时推到一边去了。在街上碰到挂着本社社徽的人,认识不认识都互相打个招呼,“我们是一个家族的!祝贺您啦!”路上人看着,多少流露出羡慕的眼光。社员们知道这个,并为此高兴。

          今年是建社以来最困难的年头,美国飞机三天两头来,虽然只是经过,还没投过弹,可总是听见了炸弹声,看到了对岸燃料库的熊熊黑烟,原料又因海上被封锁供应不足,人们以为纪念活动会减少,甚至取消的。可是董事会决定要照例庆祝。不仅不减少项目,还更要增加些,扩大些。因为是五十周年,因为是战时,同人们付出了加倍的努力。

          华工本不算本社正式成员,或只算一半属于会社,会社方面表示给予本社成员的待遇,只是因为生活习惯不同,不请大家赴宴,而把猪肉、面粉、青菜和酒送到兴亚寮,请大家自己包饺子,做中国菜。演出会、比赛会则自由参加。庆祝期间,一律放假。并和有道以及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划定自“兴亚寮”到中岩百货商店这一段街准许他们自由活动。规定一条纪律,必须三个人以上集体出入,在街上只准用日语交谈。

          华工们很高兴。五十周年六十周年和他们关系不大,可这是到日本后从没享受过的待遇。已经有两年没见过饺子是什么模样了,更没有过可以上街不必请假不拿外出牌的自由。从这里他们敏感到一点气息:日本战败的时间不会长了,他们有意放松管制在留后路!就在宣布这些事项的时候,有道还不动声色的发表了一条消息:“张巨和韩有福已经释放了,是一场误会,不过他们身体不好,现在住在医院里,会社送给病伤职工的慰问袋,也有他们的,你们可以派个代表参加会社的慰问队去看望一下,别人不要去了,他们需要静养。”

          总算有了活路。大家欢呼着选了宋玉珂去慰问。

          因为只有两把菜刀,只好选出十个人,交替去伙房剁馅,其他的人把竹子截成小段当擀面杖,刷干净饭桌作面板,闹闹嚷嚷的包饺子。肉馅供应不上,包包停停,停下的时间就表演节目,变戏法,耍猴,学叫卖,数来宝,三合刀,五花拳……天哪,在一块受苦受罪一两年,竟不知“兴亚寮”里如此藏龙卧虎,甚至还有人能顶着饭盒——三个,不是一个——绕食堂一周!山崎死了,只有道一人管事,有道禁不起别人欢迎,用南京话唱了个《高邮西北乡》,唱得大家哈哈笑,因为日本人中国人谁也听不清一个字。桥本大娘是德岛人,会跳阿波舞,她跷起脚,用下驮的尖着地,两手一翻一翻的跳,叫别人用擀面杖砸桌子替她伴奏。山崎横死,她是唯一掉泪的人,可也是最不隐藏自己高兴的人:“你们总说我的话不可靠。怎么样?连警察署都承认那朝鲜男人回来了不是?”

          只有虎子打不起精神来。

          哎呀,想人是这么个滋味呀!连心挂肚的,可真折磨人!他刚被抓出来的时候想家,想妈妈,想爹,不知他们怎样为自己着急掉泪,怎样生活。可过了一阵也就淡了,只赶上什么事提醒起来,才又想一下。现在才知道那不叫想,只是人们说的那句文词“挂念”。老百姓说是“惦记着”。想可是另一个劲呀!她怎么站着?怎么笑?怎么哭啼啼的把手放在你背上摸来摸去?她现在是躺着啦、坐着啦、吃得下饭吗?也这么翻来覆去的念叨两人在一块说过的话吗?真想跟个人说说,可又不敢说,男人想女人,咦,丑死了!可还是要想!那天应当抱住她,亲她,宁可让关老爷给一大刀,也不该错放走那么美好的时刻。日本的神仙一定不管这些闲事!日本也有好东西,千代子好,神仙也比关老爷开通些。

          饺子煮出来了,馅太满,面太软。煮的又多,囫囵的比破的少。虎子把破的拣来吃了。整的放在饭盒盖上晾硬梆些,装在饭盒里。下午看戏,看完戏自由活动,也许能溜到渡边大娘家去,她家在自由活动区以外,被警察抓住会打吧!关老爷的大刀都不怕了还怕打?

          包饺子耽误了时间,他们来到歌舞伎座已到开场时间了。进门的地方,一位老大娘,夹着一叠旧报纸、包装纸和剪开的牛皮纸袋,一张张的往人们手里塞:“请拿去包鞋吧!请包鞋。”人们有的推开她的手,有的接一张纸,扔给她一个小硬币。虎子没有钱,况且身上的衣服也不比鞋更干净,但不好去推那又瘦又脏的手,只说:“不用,大娘,我用不着。”

          “是陆君哪,拿去吧,我怎么会找你要钱呢!”

          原来正是渡边大娘,这可喜出望外了。虎子接过一张纸,在脱鞋的地方故意磨蹭着,别人进场了,他又退了回来。把饭盒从怀中掏出来,塞给大娘:“给千代子,还有您,还有小弟弟,这是饺子。”

          “谢谢啦。”

          “她好些吗?”

          “好了,明天要去上班呢!”

          “真的?”

          “真的,你等着她吧,她想你呢!可是你不会把她拐到中国去吧?”

          歌舞伎剧场没有椅子,大家都盘腿或是跪坐在塌塌米上。腰板不挺直就看不见。节目也不怎么样!初进来时,是一个大胖男人和一个十来岁的小瘦姑娘说相声。大胖子一会儿管小姑娘叫妈,一会又叫奶奶,偏偏一到逗笑的节骨眼上就听不懂了。换了个节目是木偶戏,本该有点趣味,可是日本的木偶又派头太大,一个木偶要两个活人架着耍,三个木偶加上活人就是九个人,站了满满一台,却又不打不翻。只是随着旁边一个人的朗诵浑身哆嗦,既没有王小二叫老虎吃了那么惊险,又不象猪八戒背媳妇那么逗乐。日本人拍手大笑,中国人在这可成了“洋鬼子”,“洋鬼子看戏傻了眼”!有的打哈欠,有的干脆冲吨,跟白天相反,唯独虎子却兴致极浓,天知道怎么搞的,相声大部分他都听懂了,而木偶这么大,比耍的人个儿还高,实在好玩哩!最后上来了歌舞伎,这下大家都活跃了,唱做都象京戏,只是唱的比京戏慢,打的比中国快。一群人上来对打,一个人把刀捅进另一个人肚子里,那人肚子上插把刀,还用自己的刀当拐棍,拄着爬了好远,可不知哪一边是好人,哪一边是坏人,所以也就不知道看着解恨好还是敬佩好。别人鼓掌他们就跟着鼓掌,反正打伤的是日本人。

          原本以为是深夜了,散戏出来,外边还天光大亮,发的有票,还可看一场电影,人们怕电影和戏一样,看来“傻眼”,可是虎子兴致没消,又到电影院去。这电影也不错,完全懂。说科学家发明一种炮弹,把唱歌跳舞的形象收到炮弹里去。炮弹不论打到哪里,咚的一声炸开,人们就看见唱歌跳舞的形象,听到歌声乐声,虎子觉得这种炮弹实在比60炮弹好,可以把千代子收进去,将来自己回了国,可以带些这种炮弹,每到想她的时候就炸一颗。

          晚上回来,人们在围着宋玉珂探听消息。宋玉珂只是叹气,不肯说张韩二人病势怎样,只说:“就是拣了条命。”为什么抓他们呢,搜查时从韩有福被下边抄出了那朝鲜女人的慰问袋,怀疑韩有福和这件杀人案有什么牵连,灌了一壶凉水韩有福就草鸡了,只得供认是从张巨那儿偷来的,恰好山崎死时张巨也在竹市,就把张巨抓了来,上了一夜刑,张巨只咬定袋子是送米时朝鲜女人给他装米的。天亮案子破了,警察不再追问山崎的事,却问起打大牙和绝食的事,谁出的主意,哪个是主使?张巨把打大牙的事承认了,说绝食是大家吃不下,没有人主使。这样又折腾了他一阵,看看人要不行了,才放了出来。好在他骨板硬,胆也大,看着倒比韩有福精神些。

          知道明天就见到千代子,虎子反倒更心切的睡不着了,翻身、出长气,一会儿上趟便所,一会喝口水。临天亮打了个盹,急忙穿上衣服去门口迎她。千代子没来华工们却都起来了。原来今天是正日子,要上厂内的神社拜神,开纪念会,听董事长致贺辞。虎子跟着吃了饭,又跟着去拜了神,游魂似的,既不知吃的东西什么味,又不记得都作了些什么仪式,回来后刚宣布解散,他就找个理由在食堂外来回逛,逛还不甘心,又伸头往里边看,只看见桥本大娘对着一盘盘炸天妇罗数数儿……

          “虎!”背后轻轻叫了一声,他简直觉得象是地震了一样浑身一紧,转回身来。千代子瘦了些,更白,更纤弱了。穿着白海军衫,蓝裙子,上衣和裙子都小了,露出一大节手腕和细细的白白的小腿。

          “好了吗?”

          “好了。你呢?”

          “我可要死了!”

          “啊?”她着急的问,“为什么?”

          “想你!”

          “嗯哼!”她捏他一把,指指屋内。小声说,“我也是。”

          “晚上值班吗!”

          她点点头,笑了。眼睛看看后边的防空洞,“嗯?”

          “嗯!”

          从这时起,虎子就象被一个精灵附了体。他觉着每个人都在拿眼盯着他,用耳朵听他的话音,好像他们都知道了他的秘密,到时候一把把他抓住。为了掩饰这种不安,他故意的大声说话,无原无故恶作剧、闹笑话。本来他没报名参加运动会,也坚持要去,还临时争取参加瞎子背瘸子赛跑,竟然跑了第三,领到一支铅笔的奖品。

          晚饭时,每人发了一碗清酒。一个大人拿炸“天妇罗”跟他换,他不肯换,要和那人划拳,划拳他总输,一会喝下半碗去,有点飘乎乎的了。那人一琢磨不对。改成谁赢了谁喝,连赢带骗把那半碗酒灌了下去才算完。

          他坐在那儿发开了愣。不会被人抓住吗?不会有警察暗地监视着“兴亚寮”吧!也许山崎阴魂不散呢!抓住可怎么得了?丢死人了,活不成了,把千代子也害的没脸活了。说不定还要挨打,山崎打韩有福不还问他:“跟日本女人胡搞没有?”宋玉珂也会不理自己,将来回国也没脸见人。他心揪成了一团,脸色发白。人们看出他神色不对,就说:

          “不会喝酒,喝多了,快扶他躺下去吧。”

          他愿意离开大家,听凭人们扶他上了床,拉过被子蒙头盖上,可是还害怕,还紧张,浑身抖成了一团,连铺板都吱吱响了。他想还是不去好,告诉千代子自己病了。她会原谅的。这么一想,他安心了,也不抖了。可真要爬起来去通知千代子时,他又改了主意,干什么不去?一辈子头一回喜欢上个女人,毁约不去了,我算个什么男子汉?在打仗呢,也许一颗炸弹下来就完。竟一生没和自己爱的人亲近一下。死了也闭不上眼!不,非去不可,死也去。不是发誓连关老爷的大刀也不怕吗?

          可是他又抖起来了,上牙直打下牙。宋玉珂进来看看吓了一跳:“你怎么了?不是发疟子吧?”

          “酒喝多了!”

          “瞧这出息,我给你端碗水去!”

          宋玉珂端来凉水,强制他喝下去醒酒。喝完他更冷了。连说,“行,好多了,心里痛快多了!你叫我一人歇着吧。”

          宋玉珂走了。外边在鼓掌,在笑,有几个人唱二进宫、别人用嘴替他们拉弦。现在去也许还早点,那就先去等她,不该叫她等我。他关上灯,拉开后窗,爬了出去。然后跷着脚,躬下身,一步一步往前挪,其实用不着这么小心,没人注意他。第一次有喝酒的机会,每人都在用放纵掩盖心底深处的悲苦。

          他溜到防空洞口,看看四外确实没人,双手扶着门口木条,几乎是跳了进去,还没站稳,一团白色的影子就扑过来抱住了他。发疯似的亲他。他也抱住她,才知道她是这么纤弱,真担心再一用力就把她挤碎了。

          “噢,千代子。”

          “你怎么啦,抖成这样?牙都碰得直响!”

          “我冷,冷。”

          “天不冷。虎,你是害怕,对吗,害怕了?”

          “我不知道,控制不住。总是哆嗦!”

          “你别动,抱住我,过一会就好了。心定了就好了,你怕什么?”

          “人们会抓住……”

          “抓住怎么样?我愿意把自己给你!我没出嫁,有权力想爱谁就爱谁!”

          “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对吗?不是别人那样找快乐。我要娶你,战争结束了,我不是亡国奴了,能挣钱了,马上娶你,你答应吗?”

          “我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娶不娶都是。”

          “一定娶。可要等好多年……”

          “我等着。头发等白了也等,只要能结婚,作一天夫妻也高兴。”

          宋玉珂不放心虎子,又到屋里去看他。开灯一看,被子掀着,人没影了,可开了后窗户。他到窗台看看,果然有鞋印。他把鞋印擦掉,关上窗,从送饭的走廊口拐出去。到了院里,轻轻的踱着步子,防空洞口传来孩子气的说笑声。他走远一些,找个背灯处坐下,替他们放着哨。

          老宋九岁时就由父母娶来个十三四的媳妇。从小相处说不上爱情不爱情,反正互相习惯了,认为向来如此,本该如此。他教书挣钱,她生儿育女;他参加抗战,她照顾公婆;她勤劳、本分,尽管自己被抓到日本,可家中事全然不用担忧。他也算知识分子,可对自由恋爱毫不热心,自己这老伴就不错,“自由”来的还未必这么合式,这么习惯。对韩有福那种下流事他鄙视。对虎子和千代子的事从根本上说他不赞成。可是他心疼这两个孩子!怪可怜的。死活都保不定,随他们去吧,只要不闹出事来就好。所以他要尽心保护他们。

          从虎子和千代子的事,宋玉珂想起伊藤贤二和虎子的姐。他自己被抓的前两三天,曾接受组织的委托去胡楼看望伊藤,他在虎子姐姐家看到了一幅美好的图画。婆婆抱着孩子,媳妇赶作针线——为伊藤做一件小土布汗禢儿,伊藤坐在地上和老爹两人编筐。老爹编,伊藤替他削红柳条。老宋来了,媳妇立刻搬个炕桌放在枣树下,进屋去烧水,抢过伊藤手里的镰刀说:“快跟老宋说话去吧,用的着你干这个啦?甭着急没活儿干,等腿好了跟我下地耩麦子去!”伊藤半懂不懂,咧着嘴憨笑。老爹呵呵笑着说,“叫你不要动手你不听,偏爱受她的搡打!”

          老宋发现,自从那个危险之夜后,这一家几个人和伊藤的关系有点变了,更亲密而带家庭味了。

          一切都很美满,全家非常和睦,老夫妇需要个义子承继家业,虎子姐姐还年青,理所当然应当再寻个丈夫。伊藤对于用生命和信誉保护了他的年青寡妇由感恩而生情,这是多么天作之合顺理成章的事啊!可是,这是牵扯到两个国家的事,就必须立即制止,防患未然。伊藤不能为一个女人放弃对他自己祖国的责任,年青的寡妇经不起死别之后再遭受一次生离!不能结果的谎花,开它作什么?虎子姐姐还年青,此事传出去对她再嫁不利。老宋回去作个汇报,设法把伊藤转移到离这儿很远的一个村子去了。老宋要叫虎子把这件事的前一半,到他姐姐把伊藤保护下来为止的那一段转述给千代子,以说明中国人民和日本反战同盟间的战斗友谊,临到开讲忽想起还有后一半,不改造一番不好交代,就打了退堂鼓。

          洞口有动静了。先上来了虎子,他回身去拉千代子,两人在黑地里又拥抱了一下,可是洞里比外边黑,他们一眨眼就看到不远处蹲着人影,吓得都忘了松开手。

          老宋咳了一声,慢吞吞的说:“别怕,是我。”千代子没听懂,还是打了个冷战,虎子告诉他是老宋,千代子捂着脸跑了。虎子羞臊答答的,带着负罪的心情走近老宋。

          “您在这儿凉快!”

          “嗯嗯。”

          “您都知道了?”

          “啥?我什么也不知道!”

          “老大哥,别看不起我们。”

          “嗯,我心里有数。”

          “真的,我要娶她。一定娶她!”

          “孩子话!”

          “你看着,这辈子我要跟别的女人拉扯,你别理我。你往脸上吐唾沫!我谁也不要,就要千代子!我们不是胡闹!”

          “这是小说唱本上的话……”

          突然间尖厉的汽笛声响了,他们还奇怪:“天怎么亮的这么快?六点了吗?”安在屋顶的警报器跟着吼叫起来,原来是空袭警报。楼里的人纷纷往外跑。两支探照灯交叉射向天空,并响起高射炮的射击声。

          千代子还没走远,又赶紧跑回来,钻进洞去。在里边喊老宋他们俩快进洞,老宋下去了,楼里的人也纷纷跑出来了。虎子贪图看热闹却蹲在门口不肯下去,千代子又钻出来拉着他说:“快下来,快下来!我求你了,别叫我担心了。”她不顾人们用奇异的眼光打量她,硬是把虎子拖了进去,按在自己身边趴下来。

          先是感到大地抖动,后来才听到沉重的爆炸声。有几个胆子大的人始终没有下洞,在门外当义务报告员。B29型轰炸机,五个一组,五个一组,谁也数不清有多少组。高射炮打上去一朵朵白烟,它们不急不忙,平平稳稳从白烟上边很高的地方飞过,没有斜膀子,也没有下降,俯冲,就从两翼的腋下落下炸弹来!呼啸着,带着风声,变成一片霹雳,一片火光。椿岗市半边天都红了,曹达工厂已成一片火海,刺鼻的阿莫尼亚味、酸味随着焦糊味飘满整个空间……

          华工们一边两手按着耳朵,肚子紧贴地面避震,一边小声交谈:“这壶酒够兔崽子们喝一顿!”

          “好,叫他们庆祝吧,五十周年,寿终正寝。”

          千代子什么也不顾,把身子偎在虎子身边。每传来一声巨响,她就轻轻叫声:“噢!”往虎子身上挤一下。虎子一下子感到自己长大了一大截,不再是个自顾自的小力巴了。他肩上有了份责任,这是他的人。他得保护她,爱惜她。他又新奇,又骄傲,又感到有点沉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呢,他绕个圈,把她放在靠墙的一面,自己到靠洞口的一侧趴着,而且把她的大部分身体掩藏在自己身体下边,他认为炸弹也象人一样,要来得从门口下来,那么他就保住了她,用自己的背。他象哄孩子似的对她说:“别怕,我在这儿呢!”

          “神仙保佑,叫我们死在一起吧!”

          宋玉珂觉得他们太没顾忌了,有点生气。可是人们都在保自己的命,想自己的事,谁也没闲心来注意这对小儿女。

          轰炸持续半个多小时,警戒警报却一直没有解除。人们试探着从洞内爬出时,椿岗已陷入了混乱状态。车站,食堂全变成了临时包扎所。抬伤号的担架,拉尸体的板车挤满街道,消防人员并不去救火,那火已没有救熄的希望,只是拆除与火场临近的房屋。千代子痴呆呆的站了一阵,放开虎子的手就跑。

          “你上哪儿去?”

          “妈妈和弟弟……”她一边跑一边说,“啊,我真罪过呀!”

          勤劳部和警察署派来人,把华工集合起来,去参加清理现场和拆除危险房屋。人们把大绳拴在竹子搭起的小楼房柱上,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药店倒了;哗啦一声,酒馆坍了;哗啦哗啦,一户户居民住宅变成了瓦砾,垃圾。房主人有的飞快的穿梭似的从屋里抢出能搬动的一切;有的只是叫喊,嚎哭,要跟拆房的人拼命,被带队的警察连推带架的赶开;有的木然站在坍倒的房子旁边,任凭泪水在脸上纵横交流,不哼一声,不说一字,象是完全失了知觉。

          这以后的几天成了华工们的节日!他们在日本干过上百种活,只有这次干活心甘情愿,不偷懒不惜力,越干越痛快,充满了快乐。只要没有人监视,每拉倒一栋房子他们都喊一声,“万岁!”他们在日本过了六七百个昼夜,只有这几个昼夜不唉声叹气,不提心吊胆。吃得香睡得熟,人们忽然都和善起来,没有人打架、吵骂、赌博了。互相结过仇的人见了面也笑嘻嘻的开玩笑:“恭喜恭喜,圣战到底!”“发财发财,飞机还来!”

          “兴亚寮”没人管制了。工厂已炸成一堆废铁完全停产。正在疏散职工。勤劳部由军部撤回了,连做饭的桥本大娘也不再来上班。会社与劳工协会联系,华工在此已无用处,又没粮食可供应,不如送他们回国去。会社在山东有个厂,据说战争的后方可能要转到华北和满洲,那里的厂要加强,叫他们上那里劳动更为有利。办理回国手续,很费时间。有道不能再来管“兴亚寮”日常事务。有道的家中已接到疏散命令,他向大家很友好的一一握手告别,从此不见了。会社只好叫华工自己推举几个人管理自己,连伙房也由自己掌管。现组成的伙伕班从桥本大娘处要来钥匙和账本,才知道华工们上半年的口粮已被山崎盗卖瓜分了一少半,剩下的不够吃两个月了。伙伕班请全体人员开会商讨怎么个吃法,是作长远打算细水长流呢?还是吃几天饱饭,养养肠子。多数人说:“可着肚子吃,吃一顿算一顿,吃光了再想办法,车到山前自有路!”宋玉珂问:“什么路呢?”就有人说:“实在没辙就上警察署请求拘留,犯人总得给饭吃,看样他们也没几天熬头了!”这办法自然没人赞成。快胜利了还去作犯人?宋玉珂建议:“比平常要多,可也不能随便吃,至少要维持一个月的伙食,不能等到中国战胜了,我们已饿死了。”

          医院光收伤员还不够用,没有闲地方给张巨和韩有福住,把他们撵出来了。两人在警察署受了酷刑,从医院走不回来,华工们找来送饭盒的小车去推他们。本来只去四个人就够,可是都想早点见面,一去去了十来个。自从大轰炸以后,空袭警报就一天也没停过,有时一架美国飞机也来转一下,在挺高的空中咔咔咔咔打一梭子机关炮,悠悠然再飞走。“兴亚寮”有一架收音机,原是放在事务室内给山崎等专用的,华工们把它搬了出来,声音放的大大的,收听防空警报。

          “六时十二分,B29型十架进入长崎上空,现向东南方向飞去,六时二十分B29型十五架,进入坂神地区投弹十枚,损失调查中,六时三十分……”

          拆毁房屋这工作,是由市役所、防空指挥部门和各团体联合组织指挥的。在位的人不大忍心眼看同胞们的家业被毁!也不愿作遭人记恨的角色,决定把这活给中国工人做。他们每天只把该拆的地点,房号交给“兴亚寮”,事后查验一下,施工中并不参与。宋玉珂当选为负责人,他认为必须亲自去接张巨和韩有福才够情义,把干活儿的事交给另一个人负责,他和十几个人推着车就去医院。车停在医院门口,众人要到楼内去搀扶张巨。两人扶着墙走出来了,大家见这个高大汉子被折磨得皮包骨头,肉皮又黄又亮,完全脱了原形,不由得鼻子就发酸。韩有福哽哽咽咽的说:“我可是再世为人哪,万没想到还能活着出来呀!”倒是张巨硬实,尽管站在地上直打晃,可还是拍拍胸脯:

          “哥们儿,别急,看谁熬过谁!我没死,可东条下台了!”

          把他俩安置车上坐好,众人拥着往兴亚寮走,一路又说又笑,走到吉田眼镜店门口,有人大声说:“静静,有人喊什么!”

          话声一停,就听见了,千代子在后边连跑带喊:“虎,虎!”

          人们推推陆虎子说:“快去吧,小媳妇叫你呢!”

          张巨把眼一翻说:“怎么的?还真挂上勾了?好样的,劝赌不劝嫖。咱们快走,别耽误人家说体己话。”

          人们逗韩有福说:“你那一扇呢?”

          张巨指指韩有福的包袱:“乌贼干、炒黄豆,连家底都给他送来了。日本媳妇中国菜,一点不含糊,我要不惦着还当中国人,非在这招养老去不可!”

          虎子臊得从脸红到脖子根。这些天他跟大伙一块拆房拉死尸,高高兴兴,当真连千代子也忘在一边了。一见她,心里有点愧意,可仍然带点生气的样子说:“当着这么多人,你怎么就来找我呢!”

          “对不起了。虎,原谅我。我没时间,我在那边电杆下等你好半天,你走过来了,看不见我,我没有办法……”

          虎子后悔了,心疼她了。小声小气问她:“别生气,你刚才说什么没有时间?”

          “通知我们疏散,我和妈妈要到广岛去找舅舅。小弟已跟着学校走了。”

          虎子象雷击了一下。僵在那里半晌没动。

          “什么时候走?”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今天,马上,你们的人已经把绳子拴在我家房梁上了。”

          “不!千代子,不!”

          “我们说了不算,我们是草民,也许哥哥是对的,该反对这战争……”

          吉田眼镜店的门大开着,眼镜店里还扔着矩尺形的柜台,可是没有了眼镜,没有了吉他,没有了那和善的老头,也没了那总在慢慢走的马车。

          他们互相看了一眼,默默走进店里,随手关上门,紧紧抱在一起,好久好久,什么也不说。最后千代子两手摸着虎子的脸说:“我得走了,帮妈妈收拾东西去。忘了我吧。”

          “不,你说过,你是我的。”

          “是你的,早就是,永远是!”

          “我一定娶你,你等着我!”

          “那你不太苦吗?我不在心里坠着你吗?”

          “说什么傻话,你是我心里第二个最最珍贵的……”

          “第二个?你还有第一个是什么?虎,你没对我说过。”

          “祖国,又爱祖国又爱你。将来战争结束了,这两样就能合成一气了。”

          “我是你的,听你安排。”

          千代子亲了一下虎子,从怀中拿出小小的一个洁白的手帕包塞在虎子手里,捂着嘴,低着头,急急走出去。一边跑一边呜咽着。

          虎子打开手帕,里边是一缕又黑又柔软的长发,发散着千代子特有的、带点牛奶味的香气。

          他把头发包好,揣在贴身的衣袋里,飞快的跑往兴亚寮。到了宿舍,把被子、褥子、包袱全抖开,他想找点什么给千代子,可又不知能找到什么,其实他什么都没有,找什么呢?后来他冷静些了,想起个主意,找了张干净纸,用铅笔歪歪扭扭写了“中国,山东省禹城县城东陆村”几个字,叠起来又往外跑。宋玉珂迎面走来,见他如此慌张,忙问:“你上哪儿去?”

          “我送千代子,叫去也去,不叫去也去。有话回来再说。”

          他汗也不擦,鞋扣开了也不系,一口气跑到渡边家门口,这时院内正喊着:“一二三!”哗啦一声,房屋倒了,一股呛人的灰尘腾空而起,他象受到当头一棒,钉在那里了,拆了十几座房,他第一次望着那倒坍的竹骨瓦片流下泪来。他盼望日本受惩罚,惩罚可不该落在穷老百姓身上啊!

          “千代子呢?千代子!”

          人们告诉他,已经走了,上车站了。

          他顺着去车站的路急追。拐过吉田眼镜店,终于看到两个矮小的人影,手中提着包裹,背上背着行囊,行在满是断梁残柱的瓦砾堆中。他喊:“千代子,渡边大娘!”

          两个人停住了。转过身来等着他。

          虎子追上去,顾不上向大娘问候,把字条塞进千代子的上衣兜里说:“保存好,我家的,不,咱们家的地址。”

          “嗯,”千代子望着他,胸口一起一伏,声音不清的说:“妈妈,请您背过脸去。”

          “我是背着脸哪!孩子们。”

          千代子把脸伸到虎子面前,让他最后亲了一下泪湿冰冷的腮。

          “我的主人,再见。”

          她提着包随妈妈走了,再也没回头,她极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再哭出来。虎子痴望着她纤细袅娜的背影,消失在断垣残壁后面,消失在从未熄灭的火场上飘来的硝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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