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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猫图


          虽说半夜抄家的风儿已随着“***”作了古,金竹轩听到敲门声还是有点犯嘀咕:大白天都很少有人来,深更半夜谁来找我呢?

          他拉开灯、打开门,看见站在门口、面带微笑、行四十五度鞠躬礼的是康孝纯工程师,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么说吧,近年来可以跟这事相比的只有两件,一是唐山大地震,一是吉林陨石雨。

          “这么晚还打扰您,您多包涵!”康孝纯拘拘束束地说,“我来是求您帮帮小忙的!”

          “是是是,”金竹轩答应着,不知道是该先请康孝纯进屋坐下呢,还是该找件衣服先把自己这副自然主义的形体遮盖一下。

          “您甭张罗,我说句话就走。”康孝纯看出金竹轩局促不安,忙拦住说,“我来求您帮个忙。”

          “您尽管说,只要我办得到。”

          “我那儿有瓶酒,想请您帮我一块喝下去。”

          “啊?可这是从哪儿说起……”

          “您要答应帮忙,我先走一步,您随后到行吗?”

          “您既说了,我能不办吗!”

          “多谢您了,回见您哪,多穿件衣服别着了凉您哪!”

          康孝纯走了。金竹轩望着他的背影直掐自己的大腿,他怀疑这是不是作了个荒唐梦。

          金竹轩一边穿衣服,一边琢磨,这位工程师怎么了?神经不好呢还是别有他求?

          打从京华建筑公司成立(那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康工就是公司技术科科长,金竹轩就在他手下当文书。打从盖起这片宿舍楼(也有二十五年了),他们俩就在这幢楼里作邻居,康工别说没造访过金竹轩的华居,私下里连闲谈总共也不过两次。

          是康工程师为人格外的傲慢自尊么?差矣!全公司二十几个科,康工程师的谦虚是数一的。向老金布置任务,从来没说过:“喂,你去干这个!喂,你去弄那个!”他总是双手捧着文件,走到老金的桌前站稳,四十五度躬身,笑着小声说:“老金同志,您看把这个文件抄它两份好不好?咱们下午三点用!”再不就说:“老金同志,我看这个地方要换个说法更妥当些,干吗要用命令的口气呢?用建议的口气人家也会遵照执行的。我看您就辛苦点,改一下吧。”

          三十多岁的人就当了科长,而且听说早在伪满时期就当过“清水组合”的主任工程师,更早,在哈工大上学时,就是全校有名的高材生。待属下如此和气,能说傲慢吗?

          二十五年前,老金和康工在街头相遇,意外地发生了第一次私人交往。这次交往过后,康工给老金留下的印象就不止是谦虚有礼,而且可以说助人为乐了。

          老金为人有个祖传的缺点,爱花零钱。虽说孤身一人,没任何牵累,每月五十二元工资总是可丁可卯。也难怪,他熟人太多么!发薪这天,他照例是不在食堂吃饭的。下班之后,溜溜达达,进了天福酱肘铺。本只想买几毛钱猪头肉上饺子铺喝口酒就算完。可天福号大师傅是熟人,一见他进门,就笑嘻嘻地把嘴凑到他耳朵边说:“我准知道您今天发薪要来,才酱的填鸭,我给您留了一个在后柜放着呢!”

          没说的,付五元大洋提着鸭子走吧。刚走到砂锅居门口,掌柜的刘四从门里抢了出来,打刘四学跑堂时老金就认识他,解放了,刘四还保留**惯,“竹贝勒,我正等您呢!刚杀冷儿头一回灌的血肠,今儿个炸鹿尾也透着鲜亮,快进来吧,还上哪儿去?”

          头回灌的血肠,鲜亮的炸鹿尾,外加上刘四的外场,得进去坐下吧!

          转一圈回来,到晚上一数钱,剩下三十六块了。半个月过去,除去饭票,剩下的钱就够洗一次澡剃一回头的。

          您别以为下半月没钱了,金竹轩的日子就过得没声色。不然,该省的时候老金自会按省的办法过,照样自得其乐。下班后关上门临两张宋徽宗的瘦金体,应爱国卫生委员会之约,给办公楼的厕所里写几张讲卫生的标语,然后配上工笔花鸟。到星期天,早上到摊上来一碗老豆腐下二两酒,随后到琉璃厂几个碑帖古玩铺连看带聊就是大半天。那时候站在案子前边看碑帖拓本,店员是不赶你走的。

          这个星期天正赶上老金没钱,又到了琉璃厂。在汲古阁翻看碑帖,无意间看到案子下边堆着一卷旧黄绫子手卷。拿起来撢撢土,展开一看,是半幅圣旨,雍正朝的。汉文的半幅叫人裁走了,留下来的是满文,讲的是关于修葺盛京八旗衙门旧房的事。老金对满文不算精通,可出于对自己祖宗、自己民族的怀恋之情,总爱涉猎一下。他看过来看过去,攥着这半幅圣旨舍不得撒手了。

          站柜台的是什么人?练就的来看客人眉眼,就凑过来说:“金爷,有您的,我把它扔在案子下边,就为的看看如今还有没有识货的人!可就没料到您这儿米,现在想藏也来不及了!”

          “离西[注释1]怎么的?”

          “您别跟我逗,这是什么货您明白,要不剩下半幅,我能露吗?”

          “多少钱?”

          “跟您讲生意还有我的赚头吗?赏个本儿,给五块吧。”

          “多了!”

          “多不多您有谱!”

          “不值!”

          “值不值您有数!”

          金竹轩不再说话,把手往口袋伸。他知道口袋里没钱,这是伸给掌柜看的。掌柜的早知道他身上没钱,可不挑破,斜眼看着他。

          “哎哟!”老金冒叫一声,“我忘了把钱带出来了。这么着,东西我带走,明日格我再把钱送来。”

          “您还是把东西放下,”掌柜也把一只手按在那半幅圣旨上,“等你取来钱再拿走。”

          掌柜的知道金竹轩是从不坑人的。多少年来拿走东西不给钱的事决没有过。这么卡一下,为的更激起老金买这件背时货的热心肠。于是一个抓住这半幅黄绫子,嘴里说:“交情呢,交情呢?”一个按住这半幅黄绫子,抱歉地说:“柜上的规矩,使不得使不得。”

          两人正在客客气气地互不相让,门外走进一个年轻人,笑着问:“老金同志,怎么回事啊?”

          掌柜的一见来了人,放了手。老金把圣旨抢在怀里,抬头一看,原来是顶头上司康孝纯,一下脸也红了,口也吃了。

          “没事您哪,我们在谈生意您哪,是这么回事,我要买这件东西,可早上出来的急,一换衣裳,把钱忘在家里了……”

          康孝纯半年来看见老金穿的都是这件衣裳,估计他也没有什么可换的,就问掌柜:“多少钱?”

          “五块!”

          康孝纯掏出皮夹,抽出一张五元票子递了过去。金竹轩脸更红了,伸手拉住说:“这是怎么说,这是哪儿的话?”掌柜手疾眼快已把票子接过去塞进了抽屉,康孝纯说:“老金同志,您跟我还客气什么?”金竹轩连连点头说:“好,明儿上班我给您带去,再不等发薪那天璧还。”康孝纯说:“这点小事也值当的还?算我送您的!”说着两人出了碑帖店。康孝纯也没事,就拉着金竹轩到附近的一个茶馆坐下来,泡了壶茶,就着瓜子玫瑰枣,两人闲聊天。

          “解放前,我靠卖祖上的产业混日子。”金竹轩脸红着说,“这坐机关办公的事,我是头一回干,蒙您多照应了。”

          康孝纯坐在对面,象小学生听课似地规规矩矩地听着,然后答话:“您太客气了,我年轻,又是干技术工作的,这领导的事也没作过,你见到有什么缺点,还请多批评。”

          “很好,很好,确实是年轻有为。”金竹轩一边说着,一边琢磨,人家对咱慷慨热情,自己不好太不来真格的,就斟酌着词句说:“要说句知己话呢,我倒也想给您提个醒!”

          “那好啊,”康孝纯诚恳地说,“您提提。”

          “我那天抄写会议记录,就是讨论工字楼苏联专家建议的那分记录。我发现人家都说建议好,一定照办。可就是您……”

          “我说建议不完善,应当重新设计。我还画了个图,指明那几处结构强度达不到可能出问题。”康孝纯以少有的激动态度说,“中苏友好我双手赞成,也不能拿专家建议当圣旨啊!他是工程师,我也是工程师,叫我提意见我为什么不说实话,看到缺陷不指出来,等着闹笑话,这也不是对朋友应取的态度呀!”

          “不是说您提得不对,我是说别人都没提,”金竹轩说,“嗯,我在旧社会混久了,年岁也大了,跟不上新社会,这个这个,啊!说得不对您别在意,哈哈,胡扯胡扯。”

          “不,您提得还是对,我考虑……”

          “没什么没什么,对我的工作,您倒是要多批评,多指正。”

          康孝纯见金竹轩无意再谈下去,也就不再坚持。他了解老金的出身历史,并不要求他思想作风怎么革命化。便半认真半玩笑地说:“对您,我就有一点意见。”

          “您说,您说?”

          “您写报告,作记录全用毛笔。一式三份的稿子您宁可抄三份也不用复写纸,这,按说有您的自由,可我要请您刻腊版,您怎么办呢?”

          “嗯?”

          “您抽空也练练钢笔字不好吗?”

          “劳您操心,我练着呐!”金竹轩十分认真地说:“就是眼前我还用不到工作上去,因为我使钢笔比使毛笔写字慢得多。”

          这次交往后,他们在工作场合之外再没来往过。金竹轩只是每当走路碰到康孝纯时冲他点头笑笑,以示没有忘记他的盛情。

          过了两年,反右派运动中,康孝纯出事了。事儿不大,没有定成右派,可是贴了一墙大字报,开了几次会,批判他有反苏情绪,在苏联专家建议中故意挑剔、破坏苏联专家威信。康孝纯十分认真地作了检查,流着泪表示悔改,终于得到了宽大,把科长撤去,下放到工地劳动锻炼。金竹轩在整个过程中一句话没说,可看到别人咬牙切齿指着鼻子批判他,总觉着有点不忍,看他那副战战兢兢,脸无人色的胆怯样儿,总想安慰他几句可又不敢。为此,很梗在胸中一些天。后来碰上个机会,他总算对康工表达了一点同情,他这才安心。以后就又不和他交往了。

          这时衣服穿齐了,走出门去。楼梯上一股凉风使他打个寒噤,也冲断了他的思路。他下了一层楼,就去拍康孝纯的门。

          康孝纯正在厨房拌凉菜。

          康孝纯从金竹轩家回来,一边切白菜心,一边很为自己的行为吃惊,老了老了,怎么办了这么件孩子气的事?半夜去请人来喝酒!为什么核计也没核计,提起腿来就去找金竹轩呢?

          不错,他今天碰见一桩高兴事,得找个人说说。碰巧老伴去看姑娘,儿子出差了。可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不请别人单请金竹轩?”不错,二十多年来他断绝和一切人的私交,要找人谈心只能就近找。而左邻右舍他和谁也没有来往,可这仍然回答不了问题:“和金竹轩不也没交往吗?”康孝纯自己盘洁自己,一棵白菜切完,终于找到了答案:原来自己信任着金竹轩,虽说二十多年连句问候话也没说过,可暗地里自己拿他当个朋友!

          反右运动中康孝纯受了批判,科长拿掉了,下放到工地参加劳动。虽说没戴帽子,可在一般人眼里也是个危险人物了。这种不算处分的处分,对康孝纯当然压力很大。可他自制力很强,一举一动决不叫人看出有什么消极情绪,反倒工作得更卖劲,待人更谦虚,学习更积极。不过这是平日在工地上。星期天一回到家人面前,就露出了忧郁与暴躁。家里人什么也不问他,默默地表示出同情与谅解:一赶上他无名火起,大人孩子三口人个个消声敛气,连走路都提着脚跟。他发现这一点,却就象病人,从别人对自己的宽厚容忍上了解到自己病危,烦躁反倒增加。他不愿使家人有更多的压抑感,就蹓到街上散心去。

          这个星期天,他来到琉璃厂。从碑帖店出来之后,时间尚早,又进了古玩店。他随意地浏览着残破的秦砖汉瓦、青铜彩陶,在一个博古架角上,看到了几块寿山石印章。有一块印章顶上雕了一只龟,颇为精巧。他请店员把这块石料拿出,捏在手中摩挲着仔细赏玩。身旁一个人笑道:“康工好闲在呀!”

          康孝纯抬头一看,不知金竹轩什么时候进来的,正站在他的斜对面。

          “没事,闲走走。”

          “怎么,您想选块石头刻章子?”

          “随便看看,我见这一块雕得倒有趣。”

          金竹轩把石头接过去看了看,嘴角流露出一丝微笑,问店员:“多少钱?”

          “七块。”

          金竹轩点点头,也不征求康孝纯的意见,把石头还给了店员。拉住康孝纯的袖子说:“别处再看看,没合适的再回来。”不问康孝纯同意与否,硬把他拉到了街上。

          “有钱也不当这个大头,什么东西值七块?”金竹轩愤愤不平地说,“您用石头,我那儿有,明天我挑一块送到府上。”

          “几块钱无所谓。”康孝纯说,“那个龟钮……”

          “我知道,知道。”金竹轩冲康孝纯颇有含意的一笑。

          金竹轩又陪着康孝纯逛了两个摊儿,见康孝纯兴致索然,就借口还有事要办,告辞走了。等下个星期天康孝纯又回家休息时,爱人就从抽屉里找出个纸包来说:“这是前天楼上那个胖老头送来的,他说你知道。”

          康孝纯打开来看,是一颗半寸见方一寸多高、晶莹华美的田黄石章。顶上也雕着一只乌龟,可这乌龟与厂甸所见的不同,头是缩在壳儿里边的。除去印底用钟鼎文刻了康孝纯三个字外,两面边上也刻了蝇头小字。一面是一幅对联:“是非皆因多开口,烦恼全为强出头。”另一面是四个隶书,“以龟为鉴”。康孝纯看了高兴地说道:“这金竹轩看着挺笨拙,却原来内秀乖巧,一下就看出了我选那龟钮章的用意。”爱人在一旁见他满脸得意,就问道:“这个章你要经常用吗?”康孝纯说:“用,我喜欢它。”他爱人说:“摆在外边叫人看见那几行字,不会认为你在发泄对党的不满吗?”康孝纯听了,心里咕冬一声,压上块铅饼,脸色也就暗下来了。他爱人趁机进言:“依我看,不如把它收起来好,今后也尽量少和人交往。这胖老头我虽没和他说过话,可听人说过,他是溥仪的本家。我们已是泥菩萨过江了,哪还有再揽闲事余力,以后还是少交往好。对他,对咱都有好处。”

          康孝纯听了,真象兜头泼下一盆冷水,刚才那点高兴劲全没了。他爱人知道吓着了他,赶紧又往回拉:“我无非是防微杜渐,也许事情没这么严重,你也用不着心情太沉重。”

          康孝纯只顾站在那里愣神,再也听不到他爱人缓和空气的安慰话。他决定全部接受夫人的建议,立即把石章包好,放到箱底去。他找到那张包石章的纸,重新包石章,忽然发现,这纸原来就是他标明专家建议缺陷所在的那张图。他原是交给金竹轩叫他写好说明,准备提交党委当备忘录的,后来有别的事给岔过去了。反右运动中,人们想找来作证据,曾追问金竹轩,金竹轩一口说早销毁了,硬是没找到。

          他这时才发觉,以往自己对金竹轩了解得很少。而大多数人对他也不大公平。

          金竹轩平日在一些人们眼里,就象摆在旧货摊犄角上的旧壶套,认为除去给人增加点笑料,废物利用的价值都不大。

          康孝纯是不同意这样看人的。他向人事科了解过金竹轩的历史。不错,他的伯父是贝子,可金竹轩刚四五岁,满清王朝就垮台了。从他记事他家就靠卖产业生活。金竹轩二十岁时他伯父去世,由他继承遗产。他继承的是一屁股债务,唯一可执行的权力是在卖房契上盖个章,自己扫地出门,把房产全部还了帐。他肩不能担,手不能提,虽说能写笔毛笔字,画两笔工笔花鸟,要指望拿这换饭吃可远远不够。他唯一出路是给人作清客。老实讲,这只不过比沿街求乞略强一着,是靠出卖自尊心换饭吃的。解放后,民族事务委员会和政协,考虑到他的民族和家族关系,决定给他安排工作。工作人员问他:“您自己谈谈希望作什么工作?”他噙着泪说:“哟,瞧您说的,政府派我工作,这够多抬举我,还有什么挑的?叫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能当上人民政府的办公人员,就够体面的了。”工作人员又问他:“您的特长是什么?”他说:“我还有什么特长?就会吃喝玩乐,可又吃喝玩乐不起!”

          工作人员知道他会书画,叫他写了一个横幅,画了两幅镜心,拿到***门鉴定。鉴定的结果是,都够参加展览的水平,但是要去当专业书法家和画家,他这样儿水平的可又太多了。这样就把他安排到建筑公司来了。金竹轩每谈到这一段,那是对政府充满感激的。

          文书在科里是最低的工作岗位了,可金竹轩很器重自己这个职务。他本本分分地干,勤勤恳恳地干。乐天知命,从没有过分外的奢望。他看着科里的青年们争强赌胜,既不妒忌也不羡慕,凡能给人帮忙时,他还乐于帮忙。甚至有时他明知别人在抓他大头,巧支使他,他也装不知道,仍然笑哈哈地帮人把事办好。每逢开科务会,使唤了他的人又批他庸庸碌碌,胸无大志,是没落阶级的思想情绪。他还是既不生气也不发火,嘴里甚至还说以后准改。(其实一点也改不了。何况他根本不往心里去。)

          康孝纯想,这人是有他一套没落阶级的生活习惯,待人处世也圆滑,可是对这么一个人,干吗要求他这么多呢!作为一个公务人员,他干的不是满称职吗!比许多能说会道的滑头不是更可靠吗?康孝纯认为不该歧视这样的人,所以他对金竹轩象对别的同志一样尊重。可没想到,仅仅平等相待这一点,使金竹轩竟是如此的感怀难忘。了解一下金竹轩平日待人的圆滑,就明白能在茶馆当面提出意见在他是多么的非同寻常。这颗图章和这张图纸又暴露出这个表面浑浑噩噩的人,自有他待人精细之处。

          康孝纯很想隆重的谢谢金竹轩,可鉴于环境险恶,怕生出事来,硬把这股热情压了下去,从此和金竹轩断了交往。

          “*****”中,金竹轩背着“封建余孽”、“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的大牌子游了几天街,就退休了。康孝纯则去了五七干校。粉碎“***”后康孝纯回家来,在楼门口看到金竹轩依然如故,既没显老,也没生病,很是意外。两人在楼梯上闲谈了几句,就各自分手。以后康孝纯上了班,金竹轩是个退休的人,两人出入时间不一致,连碰面的机会也很少了。今天康孝纯需要找个人谈谈,想都没想就跑去敲金竹轩的门,看来事出偶然,实际是早种下前因的。

          敲门的声音,金竹轩到了。

          康孝纯高声答应着:“来了来了。”开门把金竹轩让到屋里,转身把他拌好的凉菜和两个酒杯拿进屋摆好。从书柜下层拿出一瓶未打封的金奖白兰地,点火把封皮的胶膜烧掉,打开盖子,满满倒上两杯。

          “我要跟你痛饮三杯!”康孝纯说,“头一杯,祝贺咱们俩经历了二十多年风雨,还都没缺须短尾。”

          “好,这一杯得干。”

          金竹轩一仰脖,杯子见了底儿。

          “好酒,好酒!”金竹轩赞叹说,夹了一口凉菜送进口内。他本想也赞扬一下这酒肴的,可一尝,又酸又苦,几乎吐出来,没法说昧心话,只好不吭声。

          康孝纯自己吃了口菜,连连拍着自己脑门儿说:“糟了,我把糖精当味精放在菜里了。”端起菜盘就往厨房跑,接着听到哗哗的水声。金竹轩跟到厨房一看,他正把凉菜倒进一大盆凉水中洗涮,准备洗净了重放作料另拌。金竹轩说:“您别这么张罗了,白兰地没有菜也一样喝,咱们连喝带聊,胜过您重新弄菜,快回去坐下好了。”

          康孝纯对重新拌菜也失去了信心,就随金竹轩回到了卧室。抓起瓶子,把两只酒杯又都斟满了。金竹轩按住杯子说:“第二杯,请你把宣我来陪膳的用意说一说,不然这酒到肚子也不消化。”

          “您不提我也要说。我家里人都出去了,就因为有话找不到人说,我才去惊动您。”

          “那您就快说吧。”

          “别着急,喝下这杯酒听我慢慢道来。”

          康孝纯端起杯,举到金竹轩嘴唇边上晃晃。金竹轩只好也把杯子举起来,两人碰了一下,又把它干了。干了酒,康孝纯啧啧嘴,很不习惯,到厨房转了圈,拿来一个心里美,切成几片,和金竹轩两人嚼了起来。一片萝卜下肚,稳住精神了,康孝纯才接着往下讲:

          “两个月前,党委把我找去了,通知我,一九五七年给我作的结论错了,现在全部推翻。”

          “一九五七年给你作了什么结论?”

          “我也不知道,可是党委知道,说定了个中右,没有告诉我本人。”

          “啊,为这个请我喝酒!”

          “这有什么值得请你的?当初我不知道,如今知道了可又改正了,这事对于我不是毫无意义吗?”

          “嗯,倒是党委的同志们应当喝一杯,从此他们去了块心病,省了一分心思。”

          “我对党委的同志说,给我落实不落实政策,事情尚小,倒是赶快给那几栋楼房落实一下要紧。当初我指出苏联专家的建议有薄弱环节,给我来个中右,从此再没人提那楼的事。我估计经过唐山大地震,那几栋楼应该有内伤。你们趁早叫业主查一查,早点加固,别到时候哗啦一声出个漏子,那可是人命关天的事。”

          “亏您还惦着!”

          “别看我话说得厉害,其实心里认为是白说。这二十多年我提的建议多了,没有一条不说很好很好,研究研究,可没有一条研究出结果来。你猜怎么着?这回还就有新鲜的!”

          “噢?”

          “今儿早晨党委又把我叫去了,进门就递给我一封信,信上盖着建工局的大红印,上边说根据我的建议局里作了检查,当真发现明显断裂三处,隐患十余处,通报表扬我对国家负责,还决定成立一个工作组研究加固方案,建议这个组叫我来负责……”

          金竹轩打断他说:“你等等,这意思我还不大明白。以前您当科长,可没把科长头衔当事,今天要当组长了,倒半夜三更要喝酒祝贺祝贺是这么个过节不是?您的意思这个组长比那个科长更直过,对不对?”

          “您慢着,别错会了意,我不是因为当了个工作组长……”

          “我明白!是这件事透着咱说话又有地方了?”

          “不错。”

          “黑猫白猫,总算又承认咱是只猫了。是这个意思不是?”

          “是这意思!”康孝纯笑道,“为这个不值得干一杯吗?”

          “干!”

          金竹轩和康孝纯把杯中金黄色的酒一饮而尽。康孝纯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手在柜内摸索了一会儿,又回到座位上,把那只刻着龟钮的印章推到金竹轩的面前。

          “这图章上刻的两行字,一直成为我的座右铭,使我少惹许多麻烦,没跌更重的跟斗。以前我早要答谢您,可是不大敢;如今我能放胆感谢您了,这两句话又过时了……您是不是再辛苦一下,把这两行字换换呢!”

          金竹轩拿起自己当年刻的图章,反复仔细地看了看说:“我看这图章不要磨也不要改,倒是留它作个纪念。为了庆祝今天这个喜事,我另有贺礼一件,您等着!”说完,他一溜小跑上了楼,不到两分钟,夹着一幅画跑了回来。就近灯光把画展开,上边工笔画着两只小猫:一只缩身后蹲,作着将要扑出去的形状;另一只四腿伸开,腾跃在空中,神态活泼,栩栩如生。边上提了一行瘦金体的提词:“黑也好,白也妙,不捉老鼠枉为猫。”旁边一行小批写道:“一九七九年春分。午前故宫博物院前来礼聘余为该馆整理满文旧档,午后外交机关请余为某使馆鉴定所藏古瓷之真伪。尸位素餐,已过数年,年近古稀,又逢知己,废品一变而身兼二猫,行将就木竟欣逢盛世。欲狂饮而无侣,涂此画以明志。”再下边,又新加了一行大字:“康工逢喜,无以为贺,奉上此画,以示共勉。”

          康孝纯禁不住哈哈大笑,一边笑着一边又斟满了一杯酒。

          一九八〇年三月

          [注释1]离西——北京话,开玩笑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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