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衮州
“再便宜二十文吧掌柜的。”秦简音说,“您这客似云来,日进斗金的,二十文也不多呀。”
“客官别这样,咱就一乡村野店,也是小本生意,给您便宜了我就得折本。”成衣店的掌柜头摇得像拨浪鼓。
可秦简音最不缺的就是耐心,蹲在柜台前跟掌柜的慢慢磨。
“您看,这衣裳的布料都挺粗糙的,针脚也不细密,我要是花同样的钱去买布料,能做好几件一样的。”
掌柜似有松动之意,却还是摇头道:“不行,不行。”
“要不这样,我拿两件,您给我便宜二十文,成不成?”秦简音循循善诱。
终究还是掌柜的松了口,给他包了两件衣服,还饶了个做坏了的的荷包。
他高兴地拿上衣服走人,路过邮驿点时,犹豫了一下,咬咬牙,肉疼地掏了二两银子,给大将军寄了封书信,不过地址写的是西疆海州州衙。
海州距西疆城楼其实还有两三百里,但是多这一点距离,就得多花一两银子。秦简音想着,反正海州的张知州认识大将军,和自己也相熟,自会知道如何处理,请张知州直接派人捎带过去,可以省点钱。
任谁也想不到,他如今竟这般精打细算。
银甲军其余人印象中的他,总是老实地跟在大将军身边,聪明知事,即便被冒犯了也只是笑笑,基本没计较过什么。
便是周诚,即使发觉他偶尔也会露出狡黠一面,却也认为他顶多对自己耍点小脾气,大多时候性格都是温和大方的。
他把自己藏的很好。
自他走后,孙点因管理军务的事,着实焦头烂额了一阵子——分担重任的走了,一时间又找不着合适的人来搭班,凡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不说,大将军的要求还更加严格了。
于是东郭朗便被孙点抓去学习如何理事。可是东郭朗平日最怕看这些文书,因此叫苦不迭,一日能念叨七八遍秦简音的名字。
这段时间,周谨也向周诚询问过秦简音的近况,但周诚未曾详谈,只含糊地说他年纪渐长,想外出游历,自己便允了。
周诚倒是还给安原写了信,叫卫一一并带去了京城。
安府里头,安原的长随小厮连子拿到信后,硬着头皮去敲了书房的门,小声说:“少爷,大将军给您的信。”
平日里,他家少爷只要进了书房就不许人打扰的,但这回情况不同,周大将军竟然给少爷写了回信。
要知道,大将军在边关十六七年,给自家少爷的信加起来不过四五封,连子惊讶之余,不免格外重视。
进了书房连子才看见摊在桌子上的东西,发愁道:“啊呀,少爷您又写这个,万一老夫人知道又得训斥您了……”
奋笔疾书的安原豁然抬头,惊奇道:“竟然给我写信了么?拿来瞧瞧。”连子后面说的话他全当没听见。
连子早就习惯了,在心里叹了口气,将信封递过去。
安原拆开一看,先是感慨了一番周诚的鬼画符,看完之后,却将信纸往桌上一拍,仰躺在椅上捧腹大笑。
他道:“连子,你可知什么事最好笑?”
连子吓了一跳,下意识说:“少爷还是小声些吧,老爷还病着,听不得吵闹。”
“唉,对。”安原连忙收起笑容,侧耳一听,外头并没有人,这才坐回来,揉着肚子说:“什么事最好笑?是咱们威名赫赫的周大将军写的信啊!好一个周子实,他竟也会春心萌动?噗。”
这些连子就不懂了,嘀咕说:“大将军有心上人了?可是少爷,真有那么好笑啊?”
安原毫不在意,慢条斯理地将信收好,嘴角又忍不住上扬,还说:“连子你不懂。算了,先下去吧。”
“可不许胡乱告状啊。”看连子要出门,他还警告了一番。
其实周诚的信里也没具体说什么,但安原透着信纸都能感受到他心中的一股子郁气。
总结一下,大约是爱而不得、怅然若失的心情,放在谈情说爱的话本子里也不违和,跟里头的闺房怨妇似的。
安原寄去的上一封信是打趣周诚那个不知姓名的心上人,本是想探探细节,周诚的回信里没提几句,倒是承认了,只是颇有种春秋笔法的意思。
往常别人要是和周诚提成亲的事,周诚必定急眼,或者装作听不见,避而不谈,可这回呢?不仅肯给自己回信,还主动问起他现在和元慧的情况。
稀奇!木头也能开窍,铁树也会开花!
分明上回在京城的相亲宴上自己探听内情时,周诚还死鸭子嘴硬,掖着藏着什么都不肯说,这回总算憋不住了吧?最后还不是得问他?
他就知道,周诚肯定是心里有人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么大人了,光顾着打仗,一点儿感情经历也没有,还不好意思直说,八成是怕自己笑话,这才拐弯抹角地来问。
一时间他也顾不得继续做自己的事了,将桌上的纸张全都扒拉到一边,当即开始琢磨怎么回信。
首先当然得狠狠嘲笑周诚一番。去年也不知是谁,还信誓旦旦地在陛下面前说,至少三十五岁以前都不考虑成亲的事呢,呸。
然后嘛,他还是很好奇周诚那心上人究竟是谁,竟能把堂堂大将军勾得魂不守舍,不简单呐。
…………
昌国的江南素来有鱼米之乡的美称,可衮州好像不在此列。秦简音一路走来,满眼俱是颓败荒凉的景象。
此前也不是没有见过穷困的地方,譬如靠近战乱地区的边关城市,大多都是地广人稀,百姓的生活也较为拮据,有些还居无定所。
然而衮州的情况不对。
春耕才结束,竟有不少县衙前都围着等待分发救济粮的百姓,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和精神状态,好像常年都是这样的生活。
倘或一两个偏僻小镇,尚能解释,可这一州四城二十县,需要救济的城县竟达半数以上。
能看出来,大部分城县都在努力赈灾,他也打听到衮州的薛知州日夜操劳,一心处理灾害的问题,但是为什么任职多年,治下依旧会这样?
从前秦简音在西疆帮忙处理军务时,见皇帝的回函里有提过相关的情况,说是江南一带多水患,有些州县欠了朝廷不少税,年年要赈灾,岁岁需救济。
当时他不以为意,心说江南水土丰茂,总不可能比边关条件还差,还以为是陛下夸大其词,如今亲眼见了,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
江南的经济状况倒确实没有边关的差,但是无论是从地理环境还是其他条件来看,江南一带都不该是如今这样的情况。
等进到钟口城里,他的眉头皱得更紧。
实话说,在江南一带,钟口城仔细算来条件也没有多优渥,只是有了下面小乡小县的对比,显得富庶许多,或许因为是州城的缘故吧。
昌国内所谓州城,即一州的中心城市,州官所在之处。一州之内,除了州城,其余的都只能叫普通城市。
钟口城中,高头大马肆意驰骋,车驾驶过,尘土飞扬;酒楼食肆热闹非凡,街头巷尾,熙熙攘攘。二三月里,桃红柳绿,一派安宁好风光。
州城的府衙大门许是新上的漆,红艳艳的煞是好看,映得大门对面的花朵都黯然失色。
秦简音从前读过诗里“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1”之句,那时未曾见过,还只是感慨,今日却是十分愤慨了。
穷人太穷,连生计都成问题,富人太富,可以过得极度奢靡。
确是件极大的不平事。
摸摸饥肠辘辘的肚子,再捏捏干瘪的荷包,他决定暂时放下愤慨,先找些吃的。
转悠着转悠着,他走到一处地方,人格外多,吵吵嚷嚷的,于是心下好奇,跟着挤进去看。
原来是官府的告示栏,贴着今年衮州县试的结果,旁边附有明年州试的相关信息。
秦简音恍然想起,现在的确是放榜的时候。他要是有意留在此地参加州试,也需尽快去钟口城的州城试院,请调县试成绩。
较其他几个国家,昌国对科考有许多优越的政策。
自县试合格,取得州试资格后,合格结果全国录入,永久保留,各州城都有信息保存,要参加科考的学子去任一州城试院,都能够请调县试成绩,而后便可以在当地参加州试,不必非在户籍所在地。
这倒方便了求学的学子。
因此他脚步一转,在吃饭之前,先进了告示栏对面的试院。
试院档案浩如烟海,找起来着实麻烦。调完县试成绩,再录入考生资料,时间已经过去很久了,秦简音饿得厉害,垂着脑袋扶墙出来,人都蔫了。
此时,一个人停在他面前。
那人脚上穿着一双草鞋,虽然是新的,但是上头沾着泥,裤脚也沾了一些,估计是从城外进来的。
秦简音抬起头,看到面前站着个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略显文弱,模样普通,却让人觉得很有亲和力。
男子冲他友善一笑,眼神诚恳真挚,叫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略带疑惑地问:“您是?”
“在下楚阳,字向南,方才无意间听到小兄弟有关民生生计之感,不觉心潮涌动,想与小兄弟结识一番,因而冒昧打扰。”楚阳说。
倒有礼貌,言谈举止像是个斯文人。
所谓关于民生生计的感慨,应当是指秦简音观州衙大门有感,随口而发的“彼黍离离2,官肥民饥3”之句。
秦简音不由得多看了楚阳几眼,越看越觉得眼熟,最后一下子想起来,这不是青石县的楚知县么!
昨日下午他从西边过来,途径青石县,听灾民说县里在开仓放粮,心生好奇,便跟着过去看热闹。
当时楚阳与一干府吏正在开仓放粮,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楚知县,于是多逗留了一会儿。
灾民人数众多,一开始都围在县衙门前,没什么秩序,闹哄哄乱作一团。楚知县一拨拨安排好人手,又给灾民们分配钱粮。
东西不多,但是楚知县的分配方式还算合理,不仅根据各个村镇受灾的情况仔细调配,安抚工作做的也好,还询问了灾民一些受灾的细节,看得出有防患于未然的意识。
听其言辞,观其举止,应当是个有才干的,故而秦简音对他多留意了一点。
却不想两人真是有缘,自己是被楚知县的言谈举止吸引,楚知县也是因自己随口一句话起了好奇之心。
既是如此,倒不妨多叙几句。他一笑,邀请道:“在下姓秦名简音。已近正午,楚知县不如一起用饭?”
楚阳欣然应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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