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七章 龟与蟹

静谧的夜色中传来虫鸟的啼鸣，树叶与灌木被拨动，一个人影踉踉跄跄的从里面走了出来。
  老邢抬头看着远处隐隐约约的灯火，下意识松了口气。
  还好在太阳下山前回到了村子附近，周边的地形还算熟悉，即使没有月光，走回去也并不困难。
  如果是在山林里，黑灯瞎火的什么都看不见，一个不小心踩空滚下山那是常有的事。
  老邢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到了他平时工作和寄宿的地方，“喝不够”酒馆。
  村里晚上能做的事情不多，最热闹的地方便是酒馆，作为村里唯三家的酒馆之一，“喝不够”酒馆早早便开始了营业，灯火通明的屋里传来了酒客嬉笑怒骂的的声音。
  老邢从侧门进入后厨，食物和酒香一下子就钻进了鼻子里，让他的饥饿的肚子发出响亮的打鸣声。
  在山里奔波了一天，期间只吃了一些野果，不饿才怪。
  正在后厨埋头洗碗大妈见到他，不由抱怨道：“你怎么现在才回来，今天店里生意不错，大家都忙不过来了。”
  “抱歉。”老邢苦笑道。
  洗碗大妈见他身上全是泥土，看起来十分凄惨的模样，已经提到嗓子眼的抱怨，最终都只能吞回肚里。
  她稍微停顿了一下，小声的提醒道：“老板知道你不在时，生气的连菜刀都劈断了两把，如果你不想被开除的话，今晚营业结束后记得去跟他好好的道歉，服个软。尤里虽然脾气不好，但他是个念旧的人。”
  “我明白。”老邢点头，作为待在酒馆里最久的老人，他当然知道老板的真实性格如何。
  没人会收留一个年长十几岁但除了捕鱼以外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但老板尤里却毫不犹豫的将他收留了下来。
  虽然只包吃住没有薪酬，但也让他有了口饭吃，不至于饿死在街头。
  老邢回到了楼梯拐角的小隔间里，这不足五平米用来堆东西都嫌地方小的隔间便是他住了十多年的房间。
  从衣柜底下掏出一块被众多衣服压得扁扁又干又硬的黑面包，就着水勉强吞咽了下去，饥饿的肚子有了食物后，总算没有再发出响声。
  老行将翻倒出来的衣服重新塞回衣柜里，不经意间，一间老旧熟悉的衣服让他动作一顿。
  那是一件棕色的马甲背心。
  看着它，老邢忽然陷入了回忆中。
  老邢的祖上到父辈，一直都是以捕鱼为生，到了老邢这一代，如果不出意外，他也会成为一个合格的渔民，从父亲的手里接过那条破旧的渔船。
  可小时候一次寻常的出海捕鱼，却遇到到了一次突如其来的风暴，年纪尚小的他不慎跌入水中，好在父亲眼疾手快，及时的用渔网将他捞了起来，万幸中捡回了一条命。
  可惜，糟糕的溺水经历让他对海水产生了畏惧，一下水就浑身发抖，身体僵硬。
  老邢的祖祖辈辈一直都是弄潮戏水的佼佼者，出了一个怕水的后人，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
  所以老邢向家里隐瞒了真相，只是说自己不想当渔民了。
  暴怒的父亲当场拿着苕帚将他赶出了家门，扬言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
  老邢也是硬气，从家里出来后，也没有向家里伸手要过钱，打工存下来的钱，也被他偷偷寄给了母亲，用来补贴家里。
  直到老邢在酒馆打杂时，偶然从酒醺醺的酒鬼口中听到了一段以猎人为主角的冒险故事。
  寒冷的雪山，灼热的地下世界...那是他想象不出来的未知景色。
  浑浑噩噩的老邢，一下子就顿悟了，既然无法成为父亲口中征服大海的渔民，那么就成为征服森林的猎人好了。
  自那以后，他就立志要成为一名猎人。
  本地人靠海吃海，根本没有猎人这个职业。
  但他并没有放弃，没人教那就自学，看不懂书上的字，那就先从认字开始学起，即使是与一群屁大点孩子一同坐在课堂里，顶着他们嘲笑的目光，也没能让他意志消磨。
  在这样的努力下，他还真结合书里的东西，琢磨出了一点实用的小技巧，虽然做出的陷阱只能抓抓山鼠这类小动物，远远还达不到猎人的标准，但在复杂的森林里保命是足够了。
  运气好，还能捡到一些山珍。
  可惜，这样的好运截止到今天下午。
  一想到自己差点命丧熊口，老邢心里就有些后怕。
  或许自我催眠久了，连他自己都以为自己拥有一点成为猎人的天赋，直到面对真正的死亡，他才明白前面的努力终究是一场笑话。
  也许是时候接受现实了。
  刚换好工作服的老邢一出隔间，便看到自己的老搭档双手高举着托盘，上面摆满了盛满的啤酒，忙的前脚不挨后脚。
  “噢，老邢，见到你真好，今天酒馆里来了个傻小子，我快忙不过来了。”
  老邢不慌不忙的接过他手里的托盘，将啤酒摆在客人桌上，随口问道：“怎么回事。”
  老搭档努了努嘴，“看到吧台前那个傻里傻气的年轻人了吗，一进门就请在场的所有酒鬼每人一杯啤酒，还说自己是一个正在旅行的作家，只要有人能说出一个他没听过的故事，那个人今晚上的所有消费就由他来买单。”

  “托他的福，今晚刚开业不到一小时，仓库里的酒就只剩下三分之二了。”
  老邢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酒吧台，那里确实坐着一位样貌气质都与他们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一举一动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连他身边那位极为漂亮的女伴，在他身旁都显得有些黯淡无光。
  忽然人群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声。
  原来上一个讲故事的人所说的故事是他们小镇流传许久的童谣，只要是个孩子都能哼上个几句，根本算不上故事，有酒客看不过去，就多嘴说了两句，于是就发生了激烈的争吵。
  但吧台前的年轻人似乎毫不在意，只是说自己确实没有听过这个童谣，让酒保将这人今晚的消费记在他的账上。
  而为他打抱不平的酒客也没受到冷落。
  年轻人大大方方的从怀里掏出一个装的满满当当的钱袋，从里面抓了一把金魂币放在吧台上，少说也有二十几枚。
  年轻人表示，在这钱花完为前，这位心怀善念的酒客可以在酒馆里一直免费喝酒。
  “喝不够”酒馆相比小镇其他两个酒馆，一直以高性价比着称，两个铜魂币就能喝满满一大杯啤酒。
  这么多金魂币起码能喝一整年。
  酒客们羡慕的看着那名幸运的酒客，懊悔自己刚才怎么就没有出头呢。
  随手平息事端的年轻人问道：“还有其他有趣的故事吗？”
  “我来我来。”见到大款的真实财力，酒鬼们不在矜持，踊跃的报名自我推荐。
  再漫长的黑夜也会迎来光明，再有趣的故事也会迎来结局。
  经过口口相传，小镇里绝大部分酒鬼今晚基本都汇聚到了这里，在酒鬼们的胡吃海喝下，酒馆里库存的酒一滴不剩。
  别说食材，就连调味料都没剩下多少。
  老板早有预料，连夜出门去订购食材和酒水，即使大金主明天就离开，他也能借助这股风在这几天好好的捞一笔。
  喝的不尽兴的酒鬼赶往着下一场，不省人事的则被同伴拖走，“喝不够”酒馆就这样草草被迫结束了营业。
  将女伴送回房间后，王小风又回到了一楼和酒保有说有笑的聊着天，连老邢都在心里感叹，这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
  安顿好喝的不省人事的酒鬼，老邢与搭档熟练的打扫着乱哄哄的场地。
  老搭档捅了捅他，小声说道：“我记得以前好像听你讲过乌龟大战螃蟹的故事，难得遇到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大老板，你要不去试试？人家一高兴，指缝随便漏点都够你好几年的工资了。”
  老邢没有说话，低头清理着不知是哪个酒鬼的呕吐物。
  那其实不是什么故事，而是他的溺水后在海底看到的景象，只不过太过离奇，所以没人会当真。
  王小风不知何时站在两人的身旁，微笑道：“我好像听到有人在聊故事。”
  老邢将地面清理干净，认真的说道：“那并不是故事，而是我小时候的一次经历，它可能并不符合你的要求。”
  “我有自己的判断。”
  王小风让酒保拿出四个干净的杯子摆在桌上，从葫芦里倒出醇香的酒液将杯子填满，推到众人面前。
  “来吧伙计们，都放下手里的工作，让我们享受美酒，来聆听今晚最后一个故事。”
  酒馆老板在离开前，吩咐过众人，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这位大金主，所以也都老实的坐在吧台上。
  老邢默默举起手中的酒杯，狠狠的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直达肚子。
  很辣，但很香，没想到高浓度的酒水也能这么好喝，是和啤酒完全不同的风格。
  老邢咳了两下，借着酒劲，开始回忆起自己的故事。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从四岁起，就开始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十岁的时候，就已经跟着父亲出海捕鱼了。”
  “受限于家里的渔船，我们一般只在五十里范围内的近海捕鱼，虽然收获不像那些远行到百里外海域捕鱼的渔船那样多，但每日捕捞的鱼获也足够满足一家的温饱。”
  “近海的海域是很安全的，哪里有礁石，哪里有暗流，早就被祖辈们摸的一清二楚，可是，在我十三岁那年，当时也是一年一次的洄游期，我和父亲就在二十里外的海域捕鱼，突然就遭遇到了海上风暴。”
  “没有前兆，没有警示，乌云忽然遍布整个天空，璀璨的雷霆如电网一般不断落下。我们的渔船就像是落入漩涡的枯叶，只能任凭剧烈的海浪推攘。”
  老邢说到这后，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看得出来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摆脱这个事情给他带来的阴影。
  老邢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才继续说道“人类在自然面前太过渺小，海浪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我掉进了海里，然后我看到了一生都无法忘记的景象。”
  “一望无边的火焰，在海底燃烧，本应该被海水熄灭的火焰，居然烧的那么热烈。在火焰的中心，是一只全身冒着火焰的螃蟹，还有一只通体白色的海龟。”

  等了许久，老邢也没有继续说下去，酒保按耐不住问道：“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那一眼就耗尽了我所有力气。”老邢喝光了杯底最后一滴酒液，“等我恢复意识，已经是三天后了，母亲说我高烧昏迷了整整三天，花光了家里的积蓄才勉强保下一条命，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众人相视一眼，这确实不算个有趣的故事，不过他们说的可不算。
  众人把目光转向大金主，却发现他嘴里念念有词的写着什么，桌面上散落着好几张满满当当的稿纸。
  好吧，这完全符合他们对作家的认知，有一点特殊怪癖的天才作家确实是这样的。
  老邢放下酒杯擦了擦嘴，补充道：“而且不知道是不是我当时溺水产生了幻觉，居然隐约间听到了钟声，就和镇里武魂殿每天准点报时敲的那个大钟声音差不多。”
  “很棒的故事，我感觉灵感正在不断的涌出。”王小风高兴的站起身来，“很抱歉先生们，看来我得先离开了。”
  说着，便收拾好桌上的东稿纸，头也不回的走上了楼梯。
  搭档看着消失在楼梯的身影，咂了咂嘴，“真可惜，看来他兜里已经没有钱了。”
  老邢毫不在意的说道：“我觉得已经足够了，这酒很好喝不是吗，看来今晚能睡个好觉了。”
  本以为是个小插曲，结果第二天一早老邢就被老板尤里粗暴的摇醒，“快醒醒小子，你走狗屎运了。”
  直到坐到桌子前，老邢还是一脸懵逼的样子。
  看着手里的临时雇佣合同，还有整齐的摆在自己面前的五十枚金魂币，老邢心脏不知觉的猛然跳动了一下，没人能在堆金光闪闪的金魂币面前保持冷静，坐在一旁的老板恨不得一把推开他，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王小风用汤匙轻轻搅动着手里的咖啡，“你的故事让我收获了不少灵感，我相信我已经能写出一个非常棒的故事，但是我想让这个故事更加的完美，所以我想到故事的源头去看看。”
  “不值那么多钱。”老邢放下手里的合同，摇头道。
  “我果然没看错人。”王小风指着雇佣合同外的另一个授权声明，“先别急着拒绝，这是两份合同的钱，我只是在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而且，我的钱也没那么好拿。”
  老邢听到对方要坐船到当初的地方，愣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虽然这么多年下来，恐水症没有再犯，但说不准这与他再没靠近过大海有关。
  但看着面前金灿灿的金魂币，又想到家里还没有嫁出去的四妹，老邢咬了咬牙，“我签。”
  即使是买命钱，他也认了。
  王小风看向一旁的酒馆老板，“尤里，我的东西准备好了吗？”
  尤里精神一振，迫不及待的邀功道：“当然，我采购食材的时候，将您的那份也买好了，一个小时内就能送齐。”
  王小风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就喜欢把事情交给专业人士来做，这能让我省下很多不必要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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