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九章
周六休息，上午，陈垣照常去康复医院陪母亲。
天气慢慢转冷，母亲有些慵懒，不太愿意动，只是窝在椅子里，呆呆望着窗外的老树，目光不再温柔，却是真切的担忧。
老树的叶子开始凋落，枝条上稀稀拉拉，暮气沉沉。
新闻说今年冬天会有极寒，陈垣很想激励老树。
忍一忍，熬一熬，春天会回来，绿叶会回来，筑巢的燕子会回来，请千万要挺住。
黄院长在病房门口打探了几次，看陈垣在帮母亲整理，始终没有进门打扰。
倒是陈垣过意不去，趁母亲吃午饭时，去了院长办公室。
黄院长很兴奋，搓着手说韩总已经联系了他，建议医院方出急需设备的清单，不限于电动轮椅，他会来协调和筹集资金。
“我已经上报领导。领导说，如此慷慨的爱心企业，一定要大力宣传，过段时间会举办捐赠仪式，邀请市领导，电视台，报社。小陈，你一定要来。这件事能成，多亏了你的帮忙。”
说到激动处，黄院长都要落下泪来，这家康复医院是他毕生的心血，他拉着陈垣的手，不停说谢谢。
陈垣也有些动情，但绝不敢居功，“您言重了，我担不起。是我要谢谢您，我母亲一直承蒙你们的照顾。”
她很汗颜，她真的没做什么。
她只是回报社找了王总编，说t-lights的韩总有意爱心捐赠，报社要不要宣传一下，这是独家新闻！
王总编想起上次仓促的头版，认为这次是补救的好机会，把任务派给许凤伊。许凤伊当场拒绝，最后采访任务落到二师兄身上。
陈垣把名片留给二师兄，万一韩总想不起事情原委，把她抬出来就行。
二师兄回来后对韩亭大加赞赏，说韩总慷慨又豪爽，从没遇到过这么配合的采访对象，问啥答啥，热情如火，还邀请他吃了顿很上档次的便餐。
陈垣撇撇嘴，谁曾信誓旦旦说过不接受采访。
黄院长话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李苒的夺命连环电话杀来，问她人在哪儿？
周六的青年联谊活动快开始了，连李翔这个臭小子都乖巧地坐在大厅，失恋的二师兄打了个照面才离开，可她的爱将陈垣却没出现。
陈垣是真的忘了。
她匆匆辞别黄院长，打车去了城市酒店，看着计价器上翻腾的数字，只觉心惊肉跳，索性闭上眼不看。
城市酒店的五楼贵宾厅被精心布置过，鲜花彩带，红地毯香槟酒。
陈垣站在门口，一阵恍惚。
这司马昭之心太显眼太直白，她真怕一拉开门，婚礼进行曲就会在耳边响起。
陈垣找到李苒，才解释几句，李苒却拉着她指着角落方向，“那几个小子是电视台的编导，我打探过了，很有前途。你看中哪个，把名字告诉我。”
陈垣脑中雷声大作，她在李苒的眼中就那么恨嫁？
她刚想开口，李苒不耐烦地把她往屋里一推，临了还用手指点着她，警告她要乖点，别想溜。
这次是八分钟约会，烂大街的男女相亲模式。
长桌两端，男女面对面坐下，聊天时间只有八分钟，休息两分钟，换下一个。女人坐着不动，男人轮转。
难得一次，男人像回转寿司流水线上的三文鱼，已经明码标价，只等光顾。
陈垣四处张望，真是美女如云，精致的妆容，得体的衣装，举止优雅又知性。
男人也大多西装革履，领口第一颗纽扣端端正正，目光应接不暇，游离在环肥燕瘦之间。
所有人都在比较，在计算，在衡量，在抉择。
陈垣反观自己，简单朴素的外套加洗白的牛仔裤，黑发圈箍紧马尾辫，素面朝天，略显狼狈。
这盘光鲜又昂贵的三文鱼，在她的能力范围之外，她点不起。
最后一排还剩几个空位，主持人招呼大家尽快就坐。
女多男少，陈垣特意挑了个对面空着的位置坐下。
边上的年轻姑娘转过头，她如瓷娃娃般可爱，皮肤白皙，睫毛浓而长，一双圆溜溜的大眼充满了好奇。
陈垣不认识她，礼貌地微微颔首，姑娘也报以甜甜的微笑，梨涡若隐若现。
这轮轮空，陈垣正好歇歇。
她一路奔命，又被李苒惊吓到，如今坐下来，才想起午饭没吃，空虚的胃突然醒过来，疼痛如海浪奔袭，一波一波扑来。
陈垣把帆布包放在膝盖上，埋着头在包里翻找胃药。
乐乐打趣过陈垣就像只把屋子背在身上的蜗牛，她的大号帆布包就是给她带来安全感的壳。
明明刚买了胃药放进去，可她的手伸进包里，越过笔记本钥匙润唇膏纸巾录音笔雨伞购物袋……依然没找到小药瓶。
她急得冒汗，胃像被掏空般等待安抚。
有人走过来，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陈垣没空搭理。
可那人很不满地轻咳一声，以宣告自己的存在。
陈垣茫然抬起头，居然是背着相机包的秦山。
“秦老师，抱歉，我在找东西，你要不去下一桌。”陈垣对秦山不感兴趣，她对任何人都没兴趣，她只想找到她的胃药。
秦山说了声没事，你忙。
他根本不想来，特意在周末接了采访工作跑现场，结果还是被李苒的电话一路骂过来。
女人，可怕的女人！
刚才几轮，他被年轻女孩缠着要给她们拍照，秦山毫不犹豫就拒绝，他不擅长人像摄影，更讨厌瓜田李下。
周围都是窃窃私语声，陈垣忙着挖宝，秦山有些无聊，便拧开桌上的水瓶，一口气灌下半瓶。
终于，陈垣在包底抓住药瓶，却赫然发现手边的水，已经落在秦山手里。
而秦山一手转着水瓶，一手托着腮帮子，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陈垣狠狠剐了他一眼，仰脖把药送进喉咙。
她不计较，也懒得和他多说一句话。
八分钟到，秦山起身，挪到陈垣斜对面，漂亮的瓷娃娃姑娘对面。
陈垣的对面又来了个熟人，李翔嬉皮笑脸坐下。
“陈姐，你来得那么晚，电视台的精英都被美编妹妹盯上了，要不我帮你挖墙脚去。”
“快，快帮我弄瓶水来，药卡脖子了。”陈垣咽着口水，药片似乎很顽固要和她作对，她急需水来救命。
秦山侧过头看她一眼，手中的水瓶已经空了。
李翔得令，屁颠屁颠跑到其他桌去拿来水。
等陈垣喝完，人舒服了，李翔又把头凑近些，小声说，“陈姐，发现没，乐乐没来……”
铃声响起，开始八分钟交流。
李翔为难地问陈垣，“陈姐，要不咱们聊聊？”
陈垣笑着把他打发走，“不聊不聊，我是来人间凑数，可不想来人间渡劫。”
她拿起手机，忙着给乐乐发消息。
陈垣身边的漂亮美眉开始和秦山聊天，有一句没一句，全部落在陈垣耳朵里。
——秦老师，您好，我在报纸上看到过关于您的新闻。
——我都没读过，
——听说您得过很多摄影大奖？
——得过。
——那您一定很有名气？
——你过去听说过我吗？
——好像，没有。
——那看来我的名气还不够。
——秦老师，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拍照。
——抱歉，我不擅长拍人像，你可能要另请高明。
——再冒昧问一下，您现在的收入有多少？
——临时工，有任务的时候多些，没任务的时候休息。
——那你有房子吗？
——长辈有。
——您现在住在哪儿？
——这个，不太方便交流。
——这两年有成家的打算吗？
——不打算。
——拜托有点诚意好不好？
——实话实说是最大的诚意。
陈垣背上她的百宝箱，起身去洗手间，躲在隔间里狂笑整整三分钟。
她原以为秦山对她的百般嫌弃，是缘于不愉快的过往。
如今，她突然悟了。
秦山，是在以一己之力，对抗全人类。
陈垣给乐乐打电话，没接，发消息，也没回，不知怎么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也没其他地方去，她只好退回大厅，扫了一圈，秦山已经不见，她的座位上放着一瓶水。
正郁郁间，陈垣瞥见角落里一桌的精美点心，因为没人光顾，而憔悴凋零。
交友大会上，帅哥美女注重个人形象，轻易不敢在人前吃东西，担心自损形象。
可陈垣不怕。
她端起盘子，这里挑一块那里选一个，大有挨个儿翻牌子雨露均沾之势。
意大利饺子看上去挺诱人，可惜个子太小，来两盆都不够塞牙缝。
“如果你大哥韭菜饺子在这儿就好了，我们可以相见欢，我就不残害你们手足了。”她边自言自语，边把饺子拨到自己的盘里。
有人接着话头，字正腔圆很是悦耳，“二哥茴香饺子表示不服。”
陈垣笑着转过头，身边站着个笑意盈盈的大美女。
大美女身材窈窕，纤瘦高挑，穿着得体的职业装，脚上却是一双球鞋。
脸上的浓妆还未擦干净，巴掌大的脸上，含羞带俏的眼睛，若一汪盈盈秋水泛着明净的波。
陈垣看了眼大美女手中的餐盘，堆积的食物并不比她的少，顿时生出惺惺相惜的亲近感。
吃货自带雷达，很快就能锁定同类。
两人站在餐桌前，边吃边聊。
大美女是北方人，和陈垣描述北方特有的驴肉馅儿饺子有多好吃，“沾上香气扑鼻的辣椒油，驴肉细腻又有嚼劲，绵延的肉香在唇齿间流转，久挥不散。”
陈垣啧啧称奇，改日一定要去试试，“记得那首歌没？我有一头小毛驴呀，我从来也不骑，今天我终于明白这句歌词了！”
大美女疑惑地挑眉，忽然就懂了，笑得花枝乱颤，前仰后合。
“《新城晚报》副刊编辑，陈垣。”陈垣大方地伸出手。
大美女眼睛一亮，“你就是陈垣？”她的手又白又软，手心很温暖。
“我居然这么有名？”陈垣挠了挠头，该不会是同名犯事连累了她？
“是，李苒大闹集团总裁办的事儿，人尽皆知。”大美女抿着嘴笑。
陈垣惊愕，她并不知道，“李老师她……”
“我一直在猜，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人，能让李苒出面，还有……”
陈垣已经听不见。她一直以为自己孤立无援，没想到曾有人为她不顾一切，眼眶突然泛起潮湿，她别过脸去，擦了擦眼角。
“忘了自我介绍，我叫施筠，《行天下》的主持人。”
怪不得那么面熟，原来是电视台主持人，陈垣恍然。
可这个名字却过于熟悉，她努力回想。
“是了是了，《攀登，向远方》是您拍的纪录片吧？您是我的偶像！施老师，太厉害了！这部纪录片我曾反复看了三遍！”
施筠含笑点头，陈垣眼中闪着的光让她心中暖流涌动。她没想到，这部受众有限的纪录片，居然有人会记得。
“叫我施筠就好。这部片子三年前拍的，我跟着登山协会攀登马特洪峰。不过，我只是忠实的纪录者，他们才是真正的英雄！”回忆起那段岁月，施筠的脸上流露着无限的留恋。
这是她独立策划拍摄的第一部纪录片，凝聚了她的心血和梦想。很可惜，因为种种原因，错过了发行宣传，成了明日黄花，少有人关注。
“你知道吗？最后虽然没有登顶成功，可我觉得集体决定放弃的那一刻，才是最震撼人心的场景！真正的登顶是能活着回来，人类面对大自然的险恶，勇敢又不逞强，能够放下心中执念，才是真正的征服！”陈垣想起那段难忘的旁白，激动得声音都有点抖。
施筠鼻子有点酸，“陈垣，谢谢你，你知道这句话对我有多大的意义吗？领导曾提议我用画外音，补拍完美的结局，我顶住压力拒绝了。”
“真够白痴的。”陈垣评论道。
两人相视而笑。
“我一直考虑在副刊开辟专版，做人物专访，你有没有兴趣和我聊聊？”陈垣建议道。
李苒提过要她负责专版，她因为没把握一直拒绝，如今终于有了灵感。
她能感受到施筠身上强大的气场，这是一个追求梦想而孜孜不倦的现代女性，她想为她喝彩。
“我很少接受采访。”施筠委婉地拒绝。
陈垣觉得很遗憾，施筠却说，不是这样，千万别误会。
“因为我是旅行栏目的主持人，所以天经地义的，一直是个行走的花瓶的形象。”施筠自嘲道，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有一天，她的努力会被外表统统抹杀。
“每次来采访我的都是女性类杂志，都是问我有没有谈过恋爱，为何到现在不结婚，作为大龄单身女性有没有遗憾……甚至还有人问我，如果有了孩子，会怎么培养？我他妈忙着努力奋斗，这种蠢问题，从来不会占据我一分一毫的脑细胞！”
施筠咬牙切齿道，往往问出这些愚蠢问题的，恰是自己的同胞女性。
“你放心，我绝不会问你这些问题，就比如我从不会追问男性，有没有考虑挽救发际线，或者担心过买伟哥被老婆发现怎么办……毕竟，我们不能歧视男人。”
施筠望着陈垣弯成一道月的眼，“怎么办，我好喜欢你，你让我没办法拒绝。”
“来我们报社，我请你吃辣肉面，换一次采访机会如何？”
“好。”施筠终于点头答应。
熬到散场，陈垣见到满脸热切的李苒，她无奈地摇头，半个精英男都没捞到。
李苒愠怒得杏眼圆睁，一副要发飙的骇人模样，陈垣真的太不争气，白费了她的良苦用心。
可没想到，陈垣也顾不得大庭广众，紧紧拥抱住她，在她耳边柔声说，“李老师，谢谢你。”
李苒垂手肃立，僵硬着身子没有动，许久才缓慢抬起手，轻抚陈垣的背，如母亲般慈爱的抚触，温柔又坚定。
晚上，陈垣拿起手边的诗集随手翻看，心思却不在字里行间。
她只觉头脑被层出不穷的想法充塞，胸膛里满是热烈翻滚的情绪，激动地睡不着。
她需要振作起来，只要还能写，她的梦就依然在。
手机开始震动。
“女人，我恋爱了！”乐乐终于回了消息。
陈垣心突然下沉，不断下沉，直到沉入海底。
“和乔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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