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十三章
秦山的拒绝让陈垣很恼火,但她并没有放弃。
她问过施筠,是不是其中有误会?为何秦山会有如此令人费解的反应。
施筠在长时间的沉默后,哀怨地叹口气,别问了,是她对不起他。
陈垣只好作罢,为了稿件的刊登,施筠另寻了张最满意的照片。
很巧,正是在登山途中拍摄。
施筠站在半山,红色的登山服衬托在无垠的白之下,夺目亮眼。
她比着胜利的手势,自信得仿佛全世界都踩塔在脚下。
陈垣虽然心中略有遗憾,但这张有些模糊的照片,倒也切题。
截稿之前,陈垣顺利完成,把文章和照片发给李苒。
李苒迅速回应,给她发了颗跳动的爱心。
第二天,陈垣上午出去采访,下午才回办公室。
李苒阴郁着脸,情绪很差,把稿件还给陈垣。
“这篇稿件,我和王宇讨论后决定,不能过。你如果还想采访施筠,必须避开关于纪录片的任何讨论。”
陈垣问为什么?这是她迄今为止,写得最用心的稿件,三观正,积极向上,没有任何触雷点。
李苒也觉得可惜,“这事没得商量,当事人不同意,报社不会冒风险。”
施筠怎么会不同意?
昨晚在她登机前,她们还在电话里聊了几句,施筠很满意陈垣的文章,甚至说,有些愧不敢当。
李苒递给陈垣一张传真,是登山协会发来的协调函,希望报社不要刊登任何关于纪录片《攀登,向远方》的内容,否则后果自负,且不排除法律手段维权。
陈垣看不明白,无助地望着李苒,她需要一个解释。
李苒揉着太阳穴,她也不明白,如今一整个空白版面等着她去填。
她看陈垣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轻言安慰,“你的写作水平,王宇和我都很认可。就当是个意外,别放在心上。”
陈垣低头翻稿件,李苒用红笔做了详细修改,还在空白处加了诸多点评。
最下面,李苒还用加粗的红笔写了个大大的“棒!”
原来心不甘情不愿的,不止她一个。
她默默把稿件放在桌上,去拿水杯时,不小心把装马蹄莲的塑料瓶碰翻。
水渍爬上稿纸,模糊的字无限扩大,变得狰狞可怕,如张开血盆大口的怪兽,要把她吞噬。
她把稿件甩干水,直接塞进抽屉,扶了扶几近枯萎的马蹄莲,顺手打开电脑。
她才不信那个邪,她要搞清楚原因。
为了写稿件,陈垣曾反复观看《攀登,向远方》,但多为记录文字。
这一次,她看得更仔细,试图从细微处寻找蛛丝马迹,一个镜头都不放过。
她有种预感,她要的答案和这部纪录片的内容息息相关。
纪录片里出场的登山队员,总共有五人。
队长,老k,阿利,非木,施筠。
整个行程中,队伍都在雪地里默默前行,施筠的解说,大部分为后期添加。
施筠在画面切换间隙,详细介绍地理环境,气候条件,以及之后可能遇到的危险。
攀登雪山,艰难困苦,每一步都要直面危险。
这一秒,阳光下圣洁的山,下一秒就会变成狂躁的恶魔,无情地吞噬渺小的人类。
每年都有人以生命为代价,完成最悲壮的献祭,有经验丰富的登山者,也有勇敢无畏的年轻人……
五个队员穿着厚重的外套,眼戴护目镜,把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看不清他们的真实样貌,连说话声音都嗡嗡的,依靠字幕才能了解。
年纪最大的登山者叫老k,人风趣幽默,热衷于追忆往事。
登临高海拔地区,他因为缺氧而大口喘粗气,一张嘴都没片刻停歇。
队长几次吼他快闭嘴,要保持体力,他都只是呵呵笑得敷衍。
阿利很年轻,他介绍自己是普通打工仔,赚了钱就去登山,如今已花光所有积蓄。
施筠问他到底图什么?是不是因为那句经久不衰的“因为山在那里”?
阿利哈哈大笑,哪儿啊,他不过是中二病晚期患者,希望一辈子任性,一辈子做少年。
他偶尔摘下护目镜,果然是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有一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非木是女生,处事冷静,少言寡语,她是队伍的灵魂人物,一路在协调物资分配,安排扎营地点。
非木和队长很契合,常凑在一起交流。老k起哄不如就地拉埋天窗,可没人睬他。
陈垣发现个有趣的细节,面对时常脱轨的老k,非木比队长脾气更大,常指着他鼻子骂他拖后腿,可每次遇险,非木都会很自觉站在老k身边。
施筠也问了非木相同问题,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金领,为何执着于如此危险的运动?
非木轻笑着说,为了让自己更快乐。
队长的镜头最少,一开始陈垣真以为他是哑巴,他时常独自站在雪地里眺望远方,除了非木,和其他人交流有限。
他很讨厌如影随形的镜头,几次都怒吼要施筠关掉,态度粗鲁不讲情面。
施筠在旁白中为队长辩解过,说他有丰富的登山经验,平日低调做人,看上去凶恶,只是性格使然。
他们一路磕磕碰碰,终于到了登顶的前一日。
所有人都很兴奋,甚至连队长也和颜悦色,鼓励年纪最小的阿利,再坚持一下。
到了第二天却风云变幻,整个队伍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
天气异常晴朗,天空如蔚蓝的海,白云如漂流的小船,排着队前行。
四人围成圈,激烈地讨论,风声呼啸,掩盖了他们的说话声。
施筠遗憾地解说,因为不可抗拒的自然原因,大家在讨论是否要继续前行,队员间发生严重分歧,甚至一度剑拔弩张。
最后只能投票,结果一对四,只有队长选择放弃。
但意外的是,队长动用最终决定权,强硬宣布放弃登顶,打道回府。
老k指着队长破口大骂,说他独断专行,没有资格决定大家撤退。
队长丝毫不退让,态度坚决,“出发前,大家都签了协议,对我的意见要绝对服从。真正的登顶是能保住性命,我们要活着回家。”
老k哭得像个孩子,他把头深埋在阿利怀里。
镜头拉远,山屹立在湛蓝纯净的蓝天之下,静默无语。
非木跪在地上,将自己埋在雪里亲吻着大地。
队长背转身去,再不愿意面对镜头。
最后的画面里,登山队员和雪山背道而驰,一排脚印渐行渐远……
陈垣的脸颊滑落两道泪痕,她红着眼抽出纸巾。
人生处处充满遗憾,但遗憾也有大有小,放弃近在咫尺的成功,这份勇气令她钦佩到无比动容。
剧终之后,鸣谢的名单在不断滚动,施筠很用心感谢每一个支持她的人。
直到一个名字滑过,陈垣立即按下停止键。
“队长:mountain,摄影师”
是秦山。
居然是他!
陈垣把画面拉回正片最后的镜头,定格在秦山的脸上。
墨色护目镜遮盖住大部分的脸,反射着阳光的照射。
即使他正对镜头,依然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哀乐。
她来回拉着进度条,把有秦山的画面一帧一帧反复看。
不错,是他。
镜头中的坚持原则的队长,和现实中傲慢无礼的秦山,有着很大不同,但同样的冷酷疏离。
果然是他!
陈垣有些不死心,在浏览器中,寻找秦山的相关新闻。
“秦山:在世界的边缘流浪”
“从四千米海拔俯瞰人间的天才摄影师”
“我的人生属于山,秦山谈摄影”
秦山拍的照片,永远只围绕一个主题——山。
早期他在国内四处游历,镜头中是郁郁葱葱的巍峨高山。
之后,挑战升级,他去了国外。
那些冗长难念的地名,陈垣只在地理课本上见过。
将他不同时期的作品摆在一起欣赏,陈垣突然心有触动。
除了为数不多的早期作品,近年来,秦山坚持只用黑白摄影来表现各类山景。
大胆的留白,远景的天,模糊的水,升腾的雾气,虚化的背景,孤独深远。
辽阔壮丽的远山,广袤无际的天地,都是他恣意泼洒的画卷。
随着时间推移,从早期远观的仰视,视角一路拉近向上,越来越高,直到最后几张,是他站在雪山的万丈悬崖边,往下俯视的镜头。
他以朝圣者的心态一步步接近山,又以征服者的心态藐视它。
到最后,陈垣只看到一个茫然无措的人,凝视着深渊,似乎下一刻,他就会纵身而下。
新闻里,秦山轻描淡写说起差点埋骨青山的经历。
照片里,他站在坠毁的雪山外景直升机旁,潇洒自如,直视镜头。
下面一行注解:死里逃生。时间是几个月之前的初夏。
有一点,秦山说到做到,他果然不拍人像肖像。
不论是发表还是得奖的照片,几乎没有会呼吸的生物,偶尔几只路过的飞鸟,也只是遥远的小黑点。
在秦山的眼中,从来没有人间。
陈垣关上电脑,冬天的夜来得很早,窗外已是漆黑一团。
她披上外套,去了新闻部办公室,“秦老师呢?”
二师兄在吃盒饭,捏着可乐鸡翅的手都是酱汁,说他刚走,去了咖啡馆。
陈垣转身,二师兄却叫住她,“垣垣,你脸色很难看,没事吧?怎么一副要拿刀砍人的模样?他得罪你了?”
陈垣说是不共戴天之仇,她现在就去剁了他!
二师兄乐了,同去同去,弄死了秦山,他来毁尸灭迹,这小子烦人的很,事无巨细,要求太高。
陈垣却沉着脸不听他唠叨,二师兄这才察觉她情绪不对,赶紧放下筷子,追出去。
七点,咖啡馆只有两对情侣,躲在角落里亲昵作态,轻声细语聊天。
陈垣推门进去,一眼就看见秦山跷着长腿,慢条斯理喝咖啡,手中举着一本书。
秦山正对着门,抬头看见她,旋即又垂下眼睑,把书翻到下一页。
陈垣走过去,“秦老师,我有些话想问你。”
秦山指了指边上的位子,坐。
“站着说吧,没几句。”陈垣并不领情。
“登山协会的函件,是你发的?”
“是。”
“是你阻止《攀登,向远方》的发行?”
施筠说过,有人不喜欢这部片子,所以发行上遇到阻力。
她迫于无奈,只能免费将纪录片传上网,希望能被大众看到。
“是。”秦山合上书,认真地注视她,没有半点迟疑。
“你对施筠有意见?”
秦山却不置可否,面无表情道,“我就事论事,不对任何人有意见。”
“那我的稿件永远不能刊发?”
秦山停顿片刻,时间滴答滴答,陈垣听见自己激烈的心跳声。
“是,这是我的权利。”
虽然是意料中的答案,陈垣依旧难掩失望。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死也要死个明白,她不愿替人背锅。
“不行,这事情本就与你无干。”
秦山不以为意,本来就是不值一提的小插曲,“废了一篇稿件,天塌不下来。”
陈垣往前一步,重重拍了下桌子,空咖啡杯跳了两下。
乔阳警惕地走近,随时准备赶人,角落里的顾客停止了交谈,有些担心地张望。
“你给我听清楚。”陈垣的双手撑住咖啡桌边缘,前倾身体,直视那双没有波澜的眼。
“有关无关,不是你决定,是我决定。你不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神祗,你或许可以主宰你的登山队,却没有资格指挥我!”
陈垣的眼里是熊熊燃烧的怒火,她受够了,他凭什么如此冷漠和自私?
一篇稿件而已,没错,就几千个字,可这是她的心血,她的,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不会告诉任何人,许凤伊的事情,曾给她带来多大的打击。
“不公平”三个字似沉重的枷锁,压得她喘不过气。
李苒对她的惋惜她全都知晓,她也舍不得离开新闻部。
这么多年,陈垣早已学会放弃与命运较劲,圆滑处事,宽容待人,退一步海阔天空。
可遗憾,还是隐没在心底触不到的角落,挥不去,赶不走,执拗又不堪一击。
离开新闻现场,她努力做个称职的编辑。
这篇稿件承载着信仰的绵延,她的文字,依然能踏实落在纸上,一切就还有希望。
秦山丝毫不知何为尊重,在他眼中,她无足轻重,连撤稿都不愿当面给说法,而是轻飘飘借他人之手发函。
他和施筠之间有矛盾,为何要牵扯到她?
他武断而狂妄,随随便便就否定她的努力。
陈垣不甘心,她只要想要一个解释,让她可以再相信一次人世,可以再次接纳弱小而无助的自己。
二师兄被陈垣的爆发吓坏了,他看见乐乐从厨房里走出来,招呼她过来帮忙,可乔阳却一把拉住她。
“我无话可说。这里是公众场合,请你尊重其他顾客。”
秦山的态度一如既往,他重新摊开书,目光下移,落在字里行间,拒绝再和陈垣对话。
“你他妈就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混蛋!”
陈垣如受伤困兽,绝望的怒吼撕扯着心的跳动,她在牢笼中横冲直撞,却又四处碰壁,伤口崩裂开,痛得她连呼吸都停滞。
四周静谧,没有人说话。
秦山啪得合上书,站起身来,匆匆离去。
门拉开又关上,凌烈的寒风肆无忌惮侵入。
陈垣被刺骨的寒意击倒,她觉得心被完全掏空。
她真的好委屈。
乐乐奋力挣开乔阳的手,快步上前,把陈垣紧紧抱住。
https://www.biqivge.cc/book/51807651/27217335.html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biqivge.cc。笔趣阁手机版阅读网址:m.biqivge.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