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十六章
煎熬了一夜,陈垣还是拨通了非木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女声,语速缓慢又平静,没有一丝意外。
“中午我有空,你过来找我,我们当面谈。”
加了微信,非木发地址过来,在市内最高档的商业区。
循着地址,她站在一家精致小巧的咖啡馆门口。
推门进去,门上的铃铛响个不停。
室内的格局宽敞明亮,圆桌上覆盖着红格餐布,棕色的扶手椅随意摆放。
吧台里正在忙碌的年轻男孩应声抬头,询问地看向陈垣。
陈垣很意外,她认出他,居然是阿利,中二少年晚期患者。
阿利招呼了声,请随便坐,菜单在桌上,又缩回吧台忙着手上的事。
环顾四周,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相框,摄影作品的主题都和攀登有关。
不同的山脉,四季更替,从春到冬。
登山队员表情各异,有登顶前的雀跃,凌绝顶的欢腾,也有回眸的依恋,遗憾的退出。
她认出角落里几幅是秦山的作品,他的风格太明显,光影反差巨大,黑白色调,喜欢拍摄奇险之地。
她在摄影墙前站了许久,看得仔细,想从里面寻找熟悉的脸,却始终没有。
“你就是陈垣?”身后有人说话,陈垣转过头。
女人一头栗色短发,匀称的体态,合身的职业套装,羊绒大衣挽在手臂,她的目光在探寻,嘴角上翘出好看的弧度。
陈垣点点头,伸出手,你好。
“我叫徐棐,非木。”手很软,手指长而有力,指尖浑圆,关节粗大,手指最上的关节略微扭曲,特别是食指更加严重,这是一双弹钢琴的手。
她们找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阿利给非木端了咖啡和没有酱料的沙拉,和颜悦色问陈垣要不要点餐。
“一杯温水,牛肉三明治。谢谢你。”
非木温柔地看了阿利一眼,打发他去忙。
“秦山让我和你聊聊,你想知道什么?我只有一小时休息时间。”非木很直接。
陈垣挑着重点,说了关于施筠的纪录片和相关的稿件。
一听到施筠的名字,非木就皱紧眉头,不喜地摆手,“不要提她,更不要在秦山面前提她。”
陈垣还在分析话里的深意,却听到非木继续说。
“登山协会的信函是秦山委托我发的。说实话,这只是善意的提醒。我是资深律师,如果你们一意孤行要刊发那篇稿件,我会告到你身败名裂为止。”
非木说的是你,她的语气很松垮,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却让陈垣心惊胆战。
“不过,你放心,今天我见了你,我知道你不会这么蠢。”
陈垣端起温水润了润嗓子,“我是不是该庆幸自己躲过一劫?”
非木没接话,她三下五除二把沙拉吃完,推开碗,端起咖啡。
墨色的清咖,浓郁的香味中,藏着干涩的苦味。
“秦山说,你很厉害,指着他的鼻子骂。我听他的描述,以为今天会看到个张牙舞爪的母夜叉,没想到是个精巧的小美女。看来,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眼瞎。”
是,秦山一直很眼瞎,陈垣深以为然地点头。
“你在我这里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我唯一能告诉你的,如果这篇文章登出来,如果这部纪录片被反复提及,会伤害到很多无辜的人。”非木的肺腑之言,字字句句戳着陈垣的心。
“我只能猜测,这是趟糟糕的登山行动,所以你们都不愿意再提及。”每个人都有秘密,都有不愿触碰的过往。
“是,很糟糕,我们宁愿从来没有发生过。”
非木黯然地垂下眼,银勺子在咖啡杯里打着转,漩涡一圈圈。
“好,也请你转告秦山,我不会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过我可不收回我的话,他依然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非木笑了,“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虽然他一身坏毛病,但都没这么骂过他。他这只骄傲的孔雀,肯定气得要发疯!”
陈垣歪头想了想,“也就摔了几扇门。不过我闺蜜当众给过他难堪。说起来,我大仇已报,我们互不相欠。”
“是吗?”非木促狭地眨了眨眼。
其实,只要秦山当面说清楚,她岂会如此不甘心。
很简单的事情,非要七绕八弯,是嫌人生不够辛苦吗?
非木放下咖啡杯,双手交握,直起腰背,“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背后是难以启齿的原因呢?问问你自己,是否也有不宣于口的秘密?”
陈垣咬着嘴唇,目光闪烁。
非木又指了指心脏的位置,“我们这里都有座坟墓。我有,你也有。秦山心里那座,埋着他人生最沉重的负担。”
她把目光投向角落里的相片,那座他们没有登顶的山,她深深叹了口气。
分别之时,非木竟有些依依不舍。
“有空就来玩,这是我们几个合伙开的咖啡馆,现在交给阿利打理。你来了打八折。”
“五折吧,我天天来。”
“那你要去问大老板。不过我看有点悬,都被你骂混蛋了,你还想着要占他的便宜?”
非木看着陈垣的笑容凝结在嘴角,尴尬地用脚趾头抠地板的窘样,突然很开心,她咯咯笑了。
陈垣给秦山打电话,铃声响了很久,在她快放弃时,才被接起。
“喂。”秦山的声音低沉。
“秦老师,有空当面聊几句?”陈垣紧张得手心出汗,她担心他会拒绝。
“七点,乔阳的咖啡店。”不等陈垣回答,秦山迅速挂掉电话。
陈垣踏着点走进乔阳的咖啡店,依然没见几个客人。
她先去吃了辣肉面,这次是打着饱嗝来赴约。
秦山已经在,他今天没喝咖啡,手边摆着一杯气泡水,和一杯白水。
看见她姗姗来迟,他冷冷地指着边上的空位,坐。
这次她没有反对,秦山把白水杯推到她面前。
虽然水偏凉,但她不介意,辣肉面里多加了勺辣酱,咸得她口干舌燥。
一杯水下肚,总算缓了过来。
他等着她开口,于是她清了清喉咙,“秦老师,我们可以扯平了。”
“扯平?你认真的吗?难道你不是来道歉?”
秦山的自尊心在咆哮,被人指着鼻子骂混蛋可是人生第一遭,他需要陈垣的道歉。
“不,你搞错了。我和非木也说,我不收回对你的评价。但我觉得,我们从今往后可以和平相处。”
秦山想起,非木在电话里一直狂笑,说陈垣真不好对付,提醒他要打起精神。
陈垣伸出手,“再重新认识一下,陈垣。”
秦山轻声嘀咕,“幼稚!”不情愿地伸手碰了碰。
“彼此彼此。”陈垣收回手,笑着昂起下巴,她的目光却落在他左胸心脏位置,久久停留。
秦山被陈垣眼中难得的温柔目光吓到,他低头看看自己,一切正常。
桌上合起的书是《十一种孤独》,陈垣很惊喜,她指着书问。
“秦老师,你也喜欢理查德耶茨的书?”
秦山低头看了眼封面,“方强桌上拿的。”
陈垣听到方强的名字,嘴角抽了抽,低下头。
厨房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杯碟落到地上,稀里哗啦,有时断时续地哭声,还有男人的咆哮声。
陈垣听出是乐乐在哭,她站起身,不顾一切往后厨跑去。
厨房又小又油腻,乐乐坐在碎渣前,半边脸红肿,在低声抽泣。
满身酒气的乔阳站在边上,浑身爆裂着怒气,如一头发狂的狮子。
他的双颊凹陷,眼神空洞,整个人都如夜行鬼魅,没有人气。
“你干什么?”陈垣挡在乐乐面前,把她护在身后。
“滚开,都滚!”乔阳咆哮着,“废物,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废物!”
他一说话,陈垣就觉得稀薄的空气中都散发酸臭的酒味,她厌恶这种味道。
乐乐哭着哀求道,“乔阳,对不起,对不起。”
怎么乐乐在说对不起,她被乔阳扇了一个耳光,她居然在认错?
“乐乐,你疯了还是傻了?这种男人,你对她说对不起?”陈垣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
“陈垣,你走,这里没有你的事。”乐乐紧张地看着陈垣,她不想激怒乔阳,她全身心心爱着这个男人,绝对不能失去他。
乔阳上前要拉扯乐乐,陈垣却不允许,“你放手,你不要动乐乐。打女人?你他妈不是人!”
“滚开,八婆,都不是好人。俞芹狗东西,说好了投资,等我准备好,她又反悔了。还有乐乐,又傻又蠢又穷,什么都做不好,洗个碗,都要摔碎。还有你,陈垣,有什么了不起,天天眼睛生在头顶上。”
乔阳酒后吐真言,话语鄙俗又无耻。
陈垣气得人发抖,“是,你厉害,骂女人打女人,你最厉害!你个人渣!”
乔阳疯了,又要扑上来,陈垣拼命挡在乐乐面前,乔阳左手抓紧陈垣的胳膊,右手高高扬起,就要往陈垣脸上刮。
当日被陈垣当众羞辱,他到现在怒气还未消。
陈垣无处可逃,绝望地闭上眼,乔阳的胳膊却始终没有落下。
他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陈垣睁开眼,见乔阳的手臂被反绑身后,秦山用膝盖顶着他的背,把他控制在地板上。
“秦山,你放开我!你还是不是哥们?”乔阳双腿乱蹬,嚎叫着要挣扎开。
秦山又使了几分力,压得乔阳嗷嗷乱叫,“不是!陈垣骂得对,打女人的都不是人!你不配做我的哥们!”
陈垣紧紧抱住乐乐,乐乐闭上惊恐的双眼,不停颤抖。
从派出所出来,已是半夜。
陈垣坚持要报警,平静下来的乐乐,却开始埋怨陈垣多事。
咖啡店经营不善,天天在亏钱,乔阳压力大,他平时不这样……
一个个开脱的理由,陈垣听着受着,忍住没有反驳。
现在说什么乐乐都听不进去,她的眼里心里,还是装着乔阳。
登记好,警官问乐乐要不要去验伤,乐乐坚决摇头,误会而已。
警官姓郑,是个一脸严肃的年轻人,他试图说服,又反复确认,看乐乐丝毫不松口,才无奈放弃。
郑警官看了眼乐乐填写的资料,突然抬头问,“《新城报社》,朱剑峰你们认识吗?”
陈垣说认识,同事,也是朋友。
郑警官把她拉到边上,压低声音,“看在朱剑峰面子,我多嘴说一句。这个乔阳肯定不是第一次犯事,你们做朋友的,平日多关心点。”
陈垣咬着牙点头,郑警官您放心,不会有下次。
乔阳明天早上才会出来,他醉得神智不清,要等酒醒才能做笔录。
陈垣劝乐乐去和俞芹住,乐乐却只想回乔阳的住处,陈垣只好替她叫了车。
乐乐临上车前,眼泪已风干,她对陈垣说,“以后别再管我,我和乔阳挺好的。”
车开走,陈垣愣在原地,恍惚觉得整个人还在飘。
被乔阳抓过的胳膊上留下青紫的印痕,一碰就钻心得疼,只能慢慢揉散淤血。
而她的心更疼,却没有一点办法。
秦山安慰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是她冥顽不灵,你已经尽力。”
陈垣的眼圈有点红,“我可以再努力些。”
“傻话!你还能怎么做?乐乐全盘否认被家暴,说他们是情侣关系,我们反倒变成疑神疑鬼的陌生人!”
秦山恼怒乐乐的反水,只是碍于在派出所里不能当场发作。
他刻意与人保持距离,绝少插手别人的事,就是怕吃力不讨好,落得自己不开心的下场。
陈垣看秦山羽绒外套上脏得不像样,心里过意不去,大半夜的也没地方去,找了个便利店。
她买了两盒泡面,泡好,把不辣的那盒推给秦山,她记得他不吃辣。
“打架消耗体力,要及时补充营养。”陈垣吸溜着面条,胃里暖和,心情就会好。
秦山也觉得饿,不多推辞,大口吃起来,一边回想刚才那幕,还心有余悸。
“你胆子真大,万一乔阳的拳头挥上来,你怎么扛得住?”虽然乔阳只是中等身材,可陈垣这弱不禁风的个子,非打残不可。
“我还真没来得及想,可现在我倒希望他的拳头能砸上来,至少能把他关上几天。”
郑警官提到,他们只是普通摩擦,连轻微伤都不够格,顶多调解再写个保证书,就能放人。
秦山放下叉子,定神看她,见她目光坚定,不似开玩笑,“你真是疯了。”
陈垣也不生气,疯了就疯了,如果能把这根刺拔掉,她不介意更疯一点。
乐乐对乔阳,并非真爱。
冷漠的家庭,缺爱的小孩,一个人活着,她需要的只是个温暖的怀抱。
再热闹的相拥,落幕之后,只有孤独而渺小的自己。
乐乐看不见,可陈垣看得见。
夜很深,便利店里却坐满人,没有高声喧哗,安静有序,各取所需。
擦肩而过,偶尔的目光接触,脚步停顿片刻,转身各奔东西。
陈垣从絮絮的思绪中抬头,看玻璃窗上反射的影,发现秦山靠在椅子上,竟已睡着。
她撑着下巴侧头看他,带着新奇的目光,第一次不加掩饰,肆无忌惮地看他。
他浓密的长睫,伴随着绵长的呼吸微微打颤。
秦山长得很健壮,四肢匀称,不油腻不浮夸,眉眼端正清朗,让人不舍得移开目光。
他醒着的时候,脸上总是笼罩着一层霜,只有睡着时,小刺猬才肯把尖刺收起,眉眼间露出正常人的放松。
可哪怕是睡着了,秦山的身体还是不由自主地紧绷,环着的手臂抱紧,有意无意隔开身外纷杂的世界。
陈垣又想起非木说起的心上的坟,再打量秦山,不禁有些惋惜。
这是个十级孤独的男人,他早已放弃尘世,将自己埋进坟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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