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六十三章
在康复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最难熬的，是漫长的夜晚。
李苒经常失眠，隔壁房间常有人晚上啼哭，还会有夜游神在外面游荡。
这里的病人大多是长期病人，也不再指望出去。
想想这样的人生，总是让人心生厌倦，可总是要往下走，
白天热热闹闹闹，晚上又睡不着了。
李苒半靠着床背，发现陈妈妈也辗转反侧，没有睡着。
李苒轻声唤了声阿姐，醒着伐？
陈妈妈嗯了一声，转过身子向着她。
李苒幽幽说，“我真的很嫉妒你，有这么好的女儿，我也算曾经有个女儿。”
陈妈妈没吭声。
李苒自顾自说了起来，月色撩人，心情激荡，她突然很想说说。
“我和王宇青梅竹马，十八岁一起考上大学。年轻人不懂事，一激动就……然后我就怀孕了。”
哦哟，陈妈妈低呼一声。
“当年风气严格，我又怕又急，不知道该怎么办。结果老天爷帮我做了决定。我在课上晕过去，是杨老师瞒住所有人，把我送进医院。”
说到杨老师，心中又是一痛，这位说话永远慢悠悠的温柔老师，是李苒这辈子最难忘的恩人。
如果没有杨老师，她真不敢想象自己的归宿，说不定一冲动就做出让自己后悔的事。
“我在医院醒来后，孩子没了，子宫也摘掉了。医生说宫外孕，拖得时间太长，差点命都交代了”。
泪无声落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对我挥手，说再见。”
那是她的执念，她的女儿，就这么头也不回走了。
“王宇是好人，他对我很好，我们读书工作，都在一起，没有分开过。我对他发不出火，到底失去生育能力的是我，不是他。”
这么多年来，她始终清楚知道，王宇对她，是亲情多于爱情，但他对她却从没有松开手。
所以，哪怕她恨他，终究两个人之间，是难解难分的因果。
离婚是她开口提的，又他来成全。
如今，很多事情都看开了，看淡了，突然发现路又宽敞。
陈妈妈轻声说，“那个戴眼镜的男人是你老公？他看上去很和善。”
她笑说，离掉了。
“过去还会凶我，现在脾气倒是越来越好了，只有我骂他。”
“我家老陈也这样，凶起来也是不讲理，不过他会低头认错，会变着法子哄我，我就不计较。”
陈妈妈说着轻笑两声，仿佛又看见老陈就在跟前，低头撒娇和她乖乖认错。
李苒看了眼黑暗中的轮廓，点头说是，“男人啊，都欠骂，不给他们好脸色看，反而乖巧得像兔子。”
惹得陈妈妈也跟着笑，说可不是呢。
两个人突然就生出了亲近感，仿佛正在交流婚姻心得的好闺蜜。
李苒动了动身体，接着说。
“我第一眼看见陈垣时，就很喜欢。她很像我年轻时，看上去温和无害，实则内心却坚如磐石，脾气又硬又臭。”
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禁有点感慨。
“陈垣？是我的女儿？”陈妈妈很疑惑地问。
李苒嗯了声，想起黄院长白天说的话，越是在乎，越是遗忘。
“你讲给我听听，她到底什么样子？”陈妈妈哀求道。
“好，从哪里讲，就从面试那天。她是最后一个赶到，满头大汗跑进来。我问她为何不提前出门。她说路上看到一对盲人夫妻，找不到公交车，一路走，一路撞行道树。她看着心疼死了，就带他们走一段。结果公交车又脱班，等了很久才把人送上车，她再自己打车过来。你看看她，什么事情都要管，有时候都忘记自己的正事。”
“这个姑娘真是好心肠！”
李苒亲热地叫了声阿姐，“你养的女儿，是最好心的姑娘，最让人心疼的姑娘。”
“可我真的记不起，总觉得心是空的，应该有个人在里面，就是找不到。”
长时间的沉默，两人各怀心事。
月亮移步，房间里漆黑一团。
李苒昏昏欲睡，说了那么多话，她开始犯困。
陈妈妈的声音却又从暗处响起。
“阿妹，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替我照顾她，让她叫你妈妈好伐？”
李苒把身子紧缩在被褥里，狠狠咬住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许久许久以后，她才对着静谧的房间，说了声好。
不知道陈妈妈有没有听见，房里再没有声音响起。
隔壁的夜游神又开始踢踢踏踏走路。
一声叹息声，绵长深远，不知道是惋惜还是释然，却动人心弦。
……
新的一周，陈垣和秦山都很忙碌。
陈垣没有告诉秦山自己的安排，只说这周她比较忙，天天要加班，没办法陪他。
秦山也有商业活动，他的个人展前期工作完成，但始终有不满意的地方，他不分昼夜地修改。
她有时候打电话给秦山，他都是晚些再打回来，匆匆说几句。
秦山一忙就会情绪紧张，她体谅他。
想他了，就在微信上留几句话。
反正人在身边，只要伸手一捞，就会靠近，她很满足。
跟着巡逻车出警的事，领导安排郑业队长负责带队。
可郑业听到陈垣的名字，断然拒绝，毫无商量余地。
他们两个是相识的朋友，陈垣性格太霸道，他怕抹不开面子。
领导却说，就是因为熟悉，才安排一起出车，也就只有郑业能制住她！
第一天安排在街上做白天班巡逻，不会分派险情处理，都是鸡毛蒜皮的事情。
郑业想了想，也就只好答应。
本来陈垣也是一时兴起，说不定一天就厌了。
陈垣很兴奋，一路叽叽喳喳，吵着郑业头疼。
最后他闭嘴开车，让小魏负责聊天。
小魏也算老相识，和陈垣两人一起蹲在路边，一起吐过，患难之交。
一早上都是日常小事。
先是早高峰遇到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拦车，说孩子发烧，打不到车。
郑业一看说怎么都高温昏厥了，快上来，拉着警报就送到最近医院，还帮忙挂了号。
快到中午时，又接到警情，小区门口为了十元钱的停车费，保安和司机杠上了。
郑业赶到时，两个人正纠缠在一起，脸上身上都有蹭伤，衣服上都沾染着大片灰。
一看，司机身上有浓重的酒气，话都说不清楚，只好先拷起来，带回局里，涉险酒驾，要找交警来处理。
刚歇了会儿，又接到警情，说有人要跳楼！
郑业招呼陈垣和小魏赶紧上车。
陈垣听着通话器里报出的地址，心里苦笑。
真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又是小莲。
吴天被关起来，小莲因为有孕，取保候审，断了经济来源，想不开，又要跳楼。
这次是来真的，穿着厚棉衣，挺着大肚子，站在天台的边缘，摇摇欲坠。
底下已经做好防护，但消防队长很担心，这是个孕妇，不管怎样保护，肯定会伤到腹中的孩子。
居委会黄阿姨站在警戒线外，看到郑队长走过来，紧张地迎上去。
“小郑啊，你看看，你看看，搞不好了，又要跳楼了，这次还带着肚子里的小人。你想想办法呀，出人性命的事，总归不好。”
郑业抬头，看见消防员已站在天台另一边待命，但小莲情绪激动，不许他们靠近。
消防员已经站了一个小时，嘴皮说干了，小莲就是不肯离开，他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劝。
陈垣举起相机，专心拍照，把取景框拉来拉去地看。
郑业想了想，拿过喇叭，开始喊话。
“小莲，你冷静点，想想肚子的宝宝，都做妈妈了，就不是一个人。你不能太自私，孩子是无辜的。”
小莲听到这话，反而更怒，她认出郑业，和站在他身边陈垣。
“王八蛋，就是你抓了吴天，还有你，那个记者，是你们害了我男人。我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男人要坐牢，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我恨死你们，我做鬼都不放过你们。”
因为情绪激动，身子有些不稳，手臂摇晃了几下。
她索性一屁股坐在天台边缘的窄围墙上，两条腿腾空荡来荡去。
黄阿姨吓得遮住眼睛不敢再看。
陈垣背转身去打了个电话，然后走过去，郑队长，我来试试。
郑业不肯，没把握的事情不能做，万一激化情绪怎么办？
陈垣咧嘴一笑。
“你放心，我的亲友团里有律师，我咨询过了，遇到这种寻死的人，只要我不在后面推一把，我不用负责。”
郑业听这话，更不敢把喊话喇叭给她。
朱剑峰说陈垣是个有原则的好人，他是不是眼瞎的，一看就是不好惹的煞星！
郑业转过身去，没想到，陈垣越过她，往前走一步，靠近些，叉着腰开始喊。
“小莲，上次的事情我还没和你算呢。你和吴天把好好的黄家坑成什么样子？啊？你没良心的啊？
黄家姆妈对你好吗？我阿弟呢？你做鬼不放过我？我呸！
你这样跳下来，你连做鬼的资格都没有！阎王爷会把你塞到油锅里炸肉串！”
郑业吓了一跳，陈垣，你够了啊，别太过分了，说着要来拉她。
小莲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动不动。
陈垣甩开郑业的手，跳到旁边继续说。
“为你的孩子积点德，你给我下来。你跳下来死了就死了。万一没死呢，日子不是还是要过！万一孩子死了呢？万一你残了呢？谁照顾你下半生？你指望吃牢饭的吴天？长长脑子好伐！你除了伤害自己，让你爷娘伤心，伤害不到到任何人！”
小莲开始哭，“那你叫我怎么办啦？我没路了。早晚要死的，现在死了算了。”
消防队长站在边上，看陈垣喊得嗓子都要哑了，把喇叭从郑业手里硬抢过来，塞给陈垣，继续喊。
陈垣来劲了，“放你的狗屁！谁说没有路的。你下来，我们好好谈。”
停顿片刻，她突然和颜悦色起来。
“你小卡建了伐？孕检了伐？大卡呢？那种七七八八的检查做了伐？小孩有胎动伐？左边还是右边。我听人家讲，左边的是儿子的概率比较大。”
陈垣说得郑业一头雾水，他拉了拉陈垣，陈垣怒他，你先死开。
黄阿姨随声附和道，“对的对的，我就是生的儿子，左边，就是左边动。”
小莲想了想，好像是左边。
陈垣语气软了下来，“下来吧，有孩子就不要这样任性，我陪你去医院做检查，拍个片子看看孩子好不好？”
小莲低着头又落了几滴泪，乖乖转过身。
消防员一拥而上，危机解决。
陈垣一屁股坐到地上，人都虚脱了，浑身湿透。
郑业蹲下身子，递了张纸巾给她，“现在知道怕了？”
“两条命啊，能不怕吗？”陈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郑业拍了拍她的肩头，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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