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第六十八章
非木在社区办的法律知识宣讲，出人意料地受人欢迎。
陈垣也去听过几次。
非木的思路清晰，讲道理都是抛开细枝末节的纠缠，直接提炼出关键点。
阿姨妈妈们也喜欢她，“徐律师，听了你的讲座，脑子飒清，吵架都能压人一头哦。”
郑业很轻松，有了非木的帮忙，他的事儿也少了。
社区民警面对的是最基层，郑业倒也慢慢适应了，又拿起笔开始创作。
陈垣写了专题报道，专门介绍基层小区的普法教育，对郑业警官是大大的赞赏。
郑业请非木和陈垣吃饭，三个人在街边的小馆子里吃得酣畅。
非木看陈垣的筷子伸向麻辣鱼片，挡了她一下，不怕秦山千里追杀？
陈垣牵着嘴角，笑得勉强，他没空管我。
秦山很忙。
饭馆里有点吵闹，郑业建议去他家坐坐，他有事情要拜托她们。
陈垣也有事，说行，你家里清净点，去坐会儿。
饭后，三个人去郑业家里，陈垣正好带着相机，打算给郑业拍张照。
陈垣和非木，跟着郑业，穿过狭窄的弄堂。
抬头看万国旗飘扬，裤衩内衣滴着水，光屁股小鬼头横冲直撞，绕着他们转圈。
她们艰难地穿过水帘洞，站在一个暗红色的大门前。
大门的铁铰链生了锈，推开时不情不愿，吱吱呀呀叫了一阵。
楼道里没有灯，木质地板被磨的脱了色，逼仄的距离只能一人通过。
经过二楼，老旧木门拉开一条缝，有个鬼鬼祟祟的老头探出脑袋。
看清楚她们，居然哗啦一声拉开门跑出来，色迷迷张开手臂，向陈垣扑过来。“漂亮妹妹，抱抱好伐？”
非木啊了一声，她没见过这架势，慌了乱了，大喊了声郑业。
陈垣倒还镇定，老小区总有几个这样的老头，她见怪不怪。
扫了眼楼道里有邻居放着的拖把，拿在手中，顶住老头的胸部。
郑业从三楼匆匆下来，二话不说，把老头一把推回房间，骂了声老瘪三太平点。
老头突然偃旗息鼓，门关紧，再没有声响。
郑业说了声不好意思，在前面带路，叫她们看清楚脚下，当心点。
他的家在三楼，只有一间。
请她们坐下，自己又跑到楼下去烧水泡茶。
非木有点促狭，掀起床单看看床下。
都是乱七八糟的杂物，臭鞋子臭袜子藏得严严实实，果然是单身汉的标配。
陈垣站起来看郑业的书架，他的偏爱都是散文。
大陆作家集中在近代，而台湾散文家也都是几十年前的作品。
她翻到一整套张晓风的作品集，这位作家也是她的心头好。
郑警官和她一样有眼光！
郑业提着水壶进来，看陈垣似乎在阅兵似看他的书架。
“很多都是旧书，我父亲是语文老师，我爷爷是老编辑，说起来和你还是同行。”
怪不得郑业的文学素养高，原来有家学渊源。
书架上摆着几张照片，有一张是穿着警服的中年女人，表情严肃，一身正气。
郑业顺着陈垣的目光，“这是我母亲，二十年前殉职了，那时我只有十岁。”
陈垣看见他眼中哀伤，“你母亲泉下有知，看到你成为警察，应该会很高兴。”
他笑得有些苦涩，但愿吧。
还有一张全家的合影，他的父亲是个儒雅的男人，黑框眼镜，笑得腼腆。
陈垣忍不住多看几眼。
郑业用玻璃杯倒了两杯白水，直说不好意思，家里不太有客人，连茶叶都没有。
温水正好，陈垣只喝温水。
说了会儿闲话，就到了正题。
小区有一对钱姓冤家父子，爹酗酒儿叛逆，常发生摩擦，很让人头痛。
近来网上有个针对父子的帖在流传。
说未成年的小钱，天天被酗酒的老钱家暴，打得遍体凌伤，寒冬腊月的还被赶出家门，天天睡垃圾房。
网上的视频里，小钱一身秋天单薄的衣服，裹不住精瘦的身体。
裸露在外的皮肤都是炭黑，蜷缩身体挨着墙角，拢着黑絮烂棉的被子。
身旁咫尺间就是一排垃圾桶。
小钱对着镜头泣不成声，说想念去世的老娘，老娘在，还有口热饭吃。
爱心人士气炸，捐赠各类生活品给孩子，可老钱始终不肯露面。
网上已经骂翻了天，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恶父亲付出代价。
陈垣看完郑业打印下来的帖子原文，问他这里头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这么说吧，老子不无辜，儿子也不是白莲花。这里头的事情，我也还是一头雾水，当事人不开口，我撬不开嘴。”
陈垣又问他，希望她们能做什么？
“我想先请徐律师和他们父子谈谈，看有没有和解的可能，如果不行，就从舆论压力处着手。小钱一直住在垃圾房里，上次你来找我，那群阿姨围着我说的就是这个事，他们骂我没有爱心，唉……”
非木想了想，这类事情一定要谨慎些，还是要多调查取证，“你是警察，多留意下，反正我们保持联系，有进展通知我，我随叫随到。”
陈垣也说，是的，不能只听一面之辞，她吃过亏。
“如果这事是恶父亲的错，就联络有关部门走法律途径。”非木说，“到底是孩子，不能苦了孩子。”
郑业点头，“话是对的，遇到孩子的事情总归要慎重。我总觉得，这里头有蹊跷。”
怎么说？
“老钱家徒四壁，门上连个锁都没有装，小钱并非无家可归。”
谈完了事，陈垣笑眯眯地看向郑业，“你答应我的事情，今天逃不掉了吧。”
郑业老实认栽，这次在哪儿拍比较好？
陈垣指着书架前，这儿就好。
窗子全开，郑业的脸沐浴在阳光中，他对着镜头笑得自然。
陈垣从取景框里看他，心想，原来郑业也会笑。
下楼时，郑业特意送他们去，经过二楼，门又开了一条缝。
见郑业恶狠狠地瞪他，老头没敢造次，迅速合上门。
郑业上前对着门踹了两脚，才解气。
送到路口，非木有事先走了，郑业送陈垣去车站，几次三番陈垣欲言又止。
郑业瞥了她一眼，说吧。
“你父亲他……”
唉，郑业长叹一口气，“你也看到了，年纪大了，脑子不正常，平日里都锁在家里，这两天门被他撬坏了，差点伤到你们。”
对比照片里温文尔雅的男人，和淌着口涎对女人动手动脚的疯子，实在是让人唏嘘不已。
“想想办法吧。”
郑业更是无奈叹气，“以前是谦谦君子，还做过校领导，老了，居然变成老流氓。养老院送不进去，又不承认自己有病。幸好隔壁都是几十年的老邻居，看在往日情分上，都忍了。”
陈垣安慰他，“这应该是老年的精神障碍，你别急，我帮你找找人，”
郑业眸光闪动，低声说了谢谢。
采访稿标题为《文如水人如松：一个社区警察的文学梦》。
李苒几乎一字没改就登在副刊上。
陈垣要了几份报纸带回家，放在餐桌上，准备下次带给郑业。
……
秦山忙得昏天黑地，常常半夜回。
早上起来时，陈垣已经出门上班。
桌上摆着买的油条和白粥。
其实他并不喜欢。
他早餐一般只喝咖啡，可陈垣却一直不知道。
只是两人偶尔吃过一回油条稀粥，她就以为秦山喜欢。
秦山把油条和白粥打包好，出门时扔到外面的垃圾桶，顺手把碗洗干净。
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餐桌边，看陈垣留下的报纸。
他翻到副刊，意外看到郑警官的人物专访。
说来也是感慨，他和陈垣合作了几次，居然一篇文章都没完成。
陈垣第一篇完整的人物专访，竟然是采访郑业。
文字依然是陈垣一贯的风格，看似平淡却温馨自然。
为了纪念殉职的母亲，郑业选择警校，但心中的文学梦依旧不改。
警察工作是他的职责所在，文学不是逃避，而是他心灵歇息的港湾。
他扬起人生的帆，勇往直前……
郑业的照片放在中间，脱下警服的郑警官也是个相貌出众的人。
很有精神，眼神收起戾气，有一双温柔得能滴出水的眼睛。
摄影的名字写着陈垣，秦山有些惊讶。
他不自觉又紧盯相片，心情却越来越烦躁，最后把报纸叠起，重又扔回桌面。
苏辰曾评论秦山的镜头能穿透人的灵魂，所以拍摄人物肖像游刃有余，能准确无误把握对方的脾性。
秦山自己知道，这不过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他极其关注对方的眼睛。
他相信，言语会欺骗，表情能伪装，但眼睛最真实。
郑业的眼中，是明明白白的爱慕。
……
郑警官打电话给陈垣，叫她过去一趟。
陈垣到了小区门口，见郑业已经拎着盒饭在等她。
“请我吃饭？就这么寒酸？”陈垣摇了摇手中的报纸。
听二师兄说，郑业的专访登出后，收到很多信，言语热情，不少是仰慕他的女性读者。
郑业知道她在笑他，故意板了脸，“看你惹的事，回头再骂你。”
两人说着话，转到边门。
铁门旁靠墙有个老皮匠，佝偻身子，裹在脏兮兮的大袍子里，正在闭目养神。
郑业推醒他，把盒饭递过去，老皮匠乐呵呵接过来，两只手都只有四根手指。
“赌博害的，妻离子散。现在就靠手艺糊弄着过活，苟延馋喘过一天是一天。”
陈垣叹了声，赌博害人，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怎么就戒不掉。
郑业说她幼稚，“贪财只是表面，很多人是这儿有病。”说着指了指心脏位置。
也是，贪玩上瘾都只是假象，要么是性格缺陷，要么是个人遭遇。
心理学给了不同的解释，总有一款能适用。
“现在还赌呢，晚上和老哥们躲在小树林里，用香烟赌，你说这断根戒赌，怎么这么难。”
说可怜吧，真是可恨！
说可恨吧，都到这岁数了，抓了也是关一夜就放回家，生活照旧。
陈垣觉得奇怪，郑业一本正经叫她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说闲话？
“咱么是朋友，不用弯弯绕，说吧，怎么了？”
“你的朋友阿利，现在怎么样？”
陈垣的眼睛在他脸上转了一圈，郑业却低下头盯着脚尖。
……
秦山接到阿利的电话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阿利大喊秦大哥救我，陈姐，陈姐要砍了我的手……
话还没说完，电话就挂断。
秦山打陈垣的手机，一直在响，她就是不接。
他开着车，心急火燎地冲到俞芹店里。
正好看见陈垣提着长柄寿司刀，指着角落里瑟瑟发抖的阿利。
秦山火了，三步并两步，冲上去就把刀夺下。
“陈垣，你在干吗？”秦山怒斥道。
“干吗？砍手指啊。他自己说的，再赌就砍手指！说话算数才是男人！手伸出来！”
秦山面色不好看，先把刀扔回厨房，回来把阿利拉起来，劝陈垣慢慢来。
“慢慢来？要不是郑警官告诉我这事，你准备瞒我到什么时候？”
阿利又被抓了，这次还是秦山去保。
郑业喝酒时听小魏随口提的，这次抓赌灭了个大场子。
嘿，结果还是那群老面孔，陈姐的朋友也在里面。
“他保证没有下次，阿利你自己和陈垣说。”
阿利低头认错，真的不敢了，这次在派出所受了教育，警官都说了，屡教不改下次要重罚。
秦山拍拍他的肩膀，行了行了，去做事吧。
“不行！”陈垣态度坚决，“他欠我的钱，我是正当讨债。”
“那你就可以用刀指着人？垣垣，别这样，好好说，阿利还小，给他点时间。”
秦山好言好语相劝，陈垣却躲开。
“秦山，你在助纣为虐，无底线地纵容他，他现在就像个水蛭，趴在你身上吸血。”
秦山很不喜欢陈垣的口气，耐着性子慢慢劝。
陈垣摆手，“现在是我和他之间的事情，我问过非木，只要受害人同意，小指头砍了，算轻伤，我不用坐牢。你正好给我做个见证！”
说完，指着阿利，“你过来，过来！像个男人，别让我瞧不起你！”
阿利脸涨得通红，满脸都是泪，他大吼一声，就要冲到厨房去拿刀。
秦山拦腰抱住他，都清醒一点，不要做傻事。
陈垣抱着手臂，拍着手说，“真有气魄，真有能耐。阿利，你敢去雪山送死，敢砍自己的手指，为何不敢面对自己心底的恶？你到底在怕什么？”
陈垣分析来分析去，觉得其中有隐情，她决定逼一逼。
秦山的脸色都变了，“不要说了，事情都过去了。”
陈垣根本不理秦山，阿利已经哭得匍匐在地上，无助又痛苦。
她蹲下身子，把阿利拉近自己，“阿利，你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你在怕什么？”
阿利嚎叫着要躲开，陈垣根本不放他走。
“你说，你说出来，不要再让赌博这个魔鬼毁掉你，你根本没有做过一丝一毫的努力，你完全在放任自己！”
阿利突然情绪激动，用额头开始撞地，直到额头皮破了，血流出来。
秦山推开陈垣，把阿利抱在怀里，够了，陈垣，够了，住手吧！
阿利趴在秦山的胸口大哭。
“是我，是我害死了我弟弟！我帮他取药，拿错了别人的药。他，他死了，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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