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朱禁城,铜雀台。
“皇兄,那个……朕真的不是故意的。”
小皇帝有些期期艾艾地道歉道,眼神却止不住地往屏风后面瞥。
那扇百鸟朝凤的屏风后,李星阑脸色难看地把地上的外衣都捡了起来,又递给了坐在席子上的凤虞,任谁这个时候被打扰了好事都不见得会多开心。
凤虞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羞涩或是难堪的表情,只垂着眸子,长而密的睫羽被浸湿了,目光又恢复了那份清冷泠然,双眼惺忪,细眉微蹙着,显得倦怠又忧郁。
他接过腰巾时,把那条红底玉带纹的腰巾拎起来瞅了瞅,又见李星阑正打算把那块紫色浮光锦的腰巾往自个儿身上穿,连忙呵止住:“四哥,你拿错腰巾了。”
这条红的是李星阑的,那块紫的才是凤虞的。
李星阑听了这话还加快了穿衣的速度,整理完毕后一拍衣角,瞅着席子上的凤虞,微微抬起下巴,表情骄傲中又透着得意,好像在说:穿我身上了就是我的了。
凤虞着急了,把那块红带子朝他脸上掷了过去,急声道:“要死了,你快脱下来。”
他那条是傅兰庚做的,要是回家被人瞧见了,可不得好生发作一回。
李星阑从脸上拎起帕子,坏笑地凑到了席子边,半讨好半强硬地给他穿上了里衣,道:“你就应了四哥一回,那条布就当赏我了,我那条可是太妃娘娘亲手做的,你穿上也不碍事呀。”
我那条还是太师做的呢,可我敢给你说吗?又敢把你的东西穿回家吗?
凤虞不干,开始扒拉李星阑的衣服,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平日我都依你了,在外头也不知给你寄了多少衣服过来,现在,你连我一条帕子都要昧下来,好不知羞。”
“哎哎哎,你别急啊,我弟弟还在外头呢,你这样不好吧。”
见凤虞开始扒自己的衣服,李星阑反而笑得狡黠,这个时候还不忘了开玩笑,确实是个不知羞的。
外面的小皇帝见状轻咳了一声,彰示自己的存在。
他不过是听说皇兄和魏其侯的公子在铜雀台玩乐,原本心下郁闷,又听外人讲这魏其侯家的小公子是个难得的,姿容甚至可以用“日月相辉,世有光华”来形容,一时兴起便寻了过来。
没想到他一来就看见这样的场景:他素来目下无尘、高傲至极的皇兄,竟然学了那下九流的行当,讨好地给那小公子演奏皮影戏。
因为这个角度,小皇帝没能看清那小公子的脸,只那一头云霞般光艳的乌发属实美丽,一时心里痒痒,抓耳挠腮地想瞅瞅那到底是个怎样的绝色。
突然,他听清了唱词,原来是《西厢记》。
“我是那多愁多病身,你是那倾国倾城貌……”1
只听他皇兄这样唱道,然后把那小公子搂在了怀里,两人衣衫渐落,气氛变得缠绵悱恻起来。
偷看这一切的小皇帝顿时惊呆了,任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他皇兄和那位小公子是这样的关系。
皇兄如今二十多岁,却一直没有娶王妃,为此太后不知念叨过多少次,但皇兄想来桀骜不驯,他不想做的,没人能逼他。
不过,小皇帝也听说过皇兄和广陵王世子厮混的往事,那也是风流倜傥,人间浪荡子一名,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人也会有被收服的一天。
是怎么样的小公子把他的皇兄吃得死死的呢?
这样想着,小皇帝愈发好奇,不由把身子往里面探了探,然后……就被发现了。
屏风后,李星阑好说歹说,半强硬半讨好,总算把那块巾子给凤虞贴身穿上了。
两人打理好后,从屏风后出来了。
门外的小皇帝睁大眼睛仔细瞧着,生怕错过了一丝一毫。
屋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一时看得不怎么真切,只瞧见那小公子那头光艳可鉴的乌发,密密丛丛,确实是极美的。
然后,那小公子慢慢地从席子上站起身,只见他身着一袭紫红色藤萝纹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月白衬袍,行动起来姿态端庄,气品高贵,宛如摇曳的紫藤花,让人浮想联翩。
随着两人逐渐走进,小皇帝终于看清了那小公子的脸。
只一眼小皇帝就呆立在了原地,他从相父那里学了那么多知识,读了那么多《诗经》、《楚辞》,这时,竟觉得“香草美人”这般清丽之词才勉强与之相配。
凤虞出门时瞅了这小皇帝一眼,微微蹙眉,神情不太高兴的样子。
三人在铜雀台的最顶层坐着,李星阑随便勾了出戏,让铜雀台的乐班子演了起来,和凤虞说着话,也不怎么搭理一旁的小皇帝。
若是旁人定还会道这人好生放肆,但这是皇上的亲兄长,皇帝都不说话,谁又敢说他半个不是。
李星阑给凤虞剥着干果,漫不经心道:“说吧,又怎么了?和皇后又吵架了,你不去批奏折,来找我作甚。”
小皇帝也不在意李星阑随意懒散的态度,笑道:“这不是听说魏其侯家的小公子来了吗?朕永居深宫,只听过小公子的名声,这倒是头一次见到真人。”
说着,便用欣赏惊艳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凤虞,感慨道:“此番一见,却是名不虚传了。”
凤虞只微微颔首,也不见喜色,表情似笼着一层寒霜,冰冷迟钝地像那汀兰小州里的冰雕。
见状,小皇帝暗自嘀咕道:只是这性子太冷了些,皇兄难得也会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时候。
李星阑却是很满意凤虞的态度,仿佛这是一种站队一样。
不过……
他睨了小皇帝一眼,声线冷硬道:“有什么好瞧的,就是个好友,你可别还以前一样,连今儿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要跟你母后汇报一番。”
这是警告小皇帝别去和太后告密呢。
小皇帝也明白这话的意思,应声道:“皇兄放心,朕定不会跟母后说的。”
见小皇帝答应,李星阑这才放缓了脸色,和小皇帝搭话道:“听母后说,你最近新纳了个美人,还是个民女,没有什么身份,以前还嫁过人,生个儿子?”
说着,他咧开嘴笑了:“你什么时候也学了孟德兄,喜欢给别人养儿子了。”
哦,不对,好像李星州也有这么个奇怪的癖好,这难道是家族通病吗?
小皇帝羞红了脸,语气却是坚决道:“朕是真心喜欢她,她是唯一一个懂朕的人,皇兄你是不知她有——”
小皇帝还想说些什么,李星阑却不耐烦地打断了:“真心喜欢她?真心喜欢那张脸吗?我愚蠢的弟弟啊,你是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对你相父心怀不轨吗?不愧是父皇的儿子,得不到的,就要找个最像的替代。”
“相父?”
凤虞敏感地察觉了异样,这又关傅兰庚什么事?
“哦,你说这个呀……”
李星阑一边给凤虞喂着坚果,一边挑眉笑道:“晏晏,你是不知道,我这个弟弟自从太师把他从戎狄部落里救了后,这简直就把太师当娘一样看待。哦,当娘也不太贴近,应该说太师给他又当娘又当媳妇的,不懂事时还和母后求过,说要太师做他正宫皇后呢,你说好笑不好笑?”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凤虞脸色微冷。
小皇帝涨红了脸,却也什么反驳的话也没说,眼神微微有些闪烁。
李星阑见此嘲笑了一声,道:“行了,你爱纳几个美人我这做皇兄的也管不着,但我可是听说,胶东王又来信了,说他什么时候能抱外孙了。”
小皇帝一听可不就暴起了,他像只发狂的小狮子一样,暴躁道:“朕是皇帝,朕想立为太子是朕的事,别人凭什么管我,凭什么!”
一想到后宫那个作践后宫嫔妃的女人,他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就废了那个疯妇才好。
“她凭什么作践朕的女人,那个疯妇!”
李星阑收起了嘲弄的表情,正色道:“你能作践她,她不就作践你的人了吗?”
“朕是皇帝!”
小皇帝不服道。
“她是胶东王的女儿!我愚蠢的弟弟,需要我跟你再讲明这其中的利弊关系吗?”
李星阑亦是语气强硬。
凤虞听了这么半天,算是听明白了,难得朝这位少年天子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来。
他也曾听傅兰庚说过这位幼帝的理想和抱负,连傅兰庚说起时,神情都是不以为然的,显然也觉得他的理想异想天开不切实际。
一个捧上皇位的普通人,一个十足的废物,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
当帝王的十二旒被戴在他头上时,这是他的悲剧,也是世人的不幸。
他是如此的可怜又可悲,一个懦弱平凡的少年天子,被摄政王大臣会掣肘,成为坐在高台上任人摆弄的玩偶和傀儡。
他的母后把他当做胜过仇人的证明,而他最信任的太师,从小依赖的相父,却是从头到尾都在欺骗和利用他的人。
但他又是如此的可恨,他有着这强大的权力,却只是一个凡人,他凭着自己的喜好随意地作践别人,那别人反过来也能作践他视如珍宝的东西。
原来,这座东京城,这座朱禁皇城里的每一个人,和我一样,都病了。
凤虞思绪徜徉道,他眼神空茫地望向铜雀台上那只停留在瓦沿上的红眼乌鸦,它那凄厉的叫唤声,仿佛说在预言着:大齐的末日到了。
就像,很多年前,像枯萎的朽木一样躺在病榻上的先帝,用他最后的力气呐喊的那句话一样。
李星阑说完那句话就拉着凤虞走出了铜雀台。
小皇帝气得在后面跺脚。
显然,他知道他皇兄说的很对,但……他羞于承认自己的懦弱。
烦闷间,他看向跟在身边的小太监,这是大太监道戈刚收的小徒弟,长了一张很清秀的脸。
不知怎么想的,他突然踢了这小太监的屁股一脚。
耳边传来这小太监叫痛的□□,小皇帝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又踢了一脚。
他咧开嘴笑道:“好柔软的屁股啊。”
与此同时,雪峰苑的密室。
鞭子的破空声穿云裂石,像一只虎视眈眈的金钱蟒,正贪婪地舔舐着身下的猎物。
“我的乖儿子,有什么是不能给我这个可怜的老母亲说的?”
郡主收起了鞭子,笑着在地上的男人身边蹲了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又黏腻的血腥味,像是有人受了重伤,伤口处新鲜的血液腥得让人几欲作呕。
傅兰庚的那袭白衣早已褴褛,上面沾染了大片大片的血红,几乎把那件白衣完完全全地浸染成血色了。
他的发冠早已脱落,墨黑的发丝凌乱地黏在惨白的脸侧,鞭子抽下来时,他一声也没吭,冷汗却淌满了整张脸。
眼下,他歪倒在青石地板上,发丝凌乱地黏在脸侧,那双幽深墨黑的眼瞳望着,像是在看郡主,又像是在看窗栏外那片清冷的月光。
那眼神,近乎死寂和空洞,映不出一点色彩,仿佛这只是一个躯壳,灵魂早已脱离了身体,心脏也停止了跳动。
清冷的月光把他的脸映照得愈发雪白,像一只盛满水的白瓷,矜贵至极,一滴红粬突然滴落,染上了血一样的糜色。
郡主在偷听到傅兰庚和淮恩的话后,不由分说地把他带到了密室,然后就是惯例的抽鞭子。
傅兰庚已经习惯了,所以他平静地接受了一切,又平静地看着他母亲捧着他的脸,神色癫狂地絮絮叨叨着。
“你是不是母亲的好儿子了?你为什么不听我话!”
郡主捧着傅兰庚的脸,一边哭一边神经质地叨叨着。
傅兰庚没说话,只用那种眼神望着她。
郡主没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精神越发失常,掐着他的脖子,死死地扼着,几乎让他窒息。
“你是不是和林炅的儿子搞在一起了!他可是你杀父仇人的儿子!你对得起你父亲吗!”
傅兰庚把凤虞的身份瞒了下来,郡主显然不知道凤虞是个鸠占鹊巢的假货,但即便她知道,也不妨碍她得知傅兰庚和人搞在一起的怒气冲冲。
她精心调/教出的乖儿子,他是完美的,他不需要感情,更不需要软肋和弱点。
在他完成自己的使命之前,感情只会是他的障碍。
她不允许有任何计划外的事情发生。
她那双手,像水鬼的九阴白骨爪一样死死地掐着傅兰庚的脖子,冰凉到让人窒息。
傅兰庚眉毛皱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胸腔内的空气被剧烈地消耗着,他感觉到了呼吸困难,但他没有求饶,反而一直用那种眼神看着郡主,还微微透露出一丝期待来。
你最好扼死我……
他有些怪异地想着。
“你为什么不听母亲的话!你是不是母亲的乖儿子了!”
郡主质问他。
傅兰庚突然冒出一句:“我真的是你儿子吗?”
他也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有些无趣:他很明白自己只是复仇的工具而已,这样的情况下,再强调什么母子之情,未免太过好笑了些。
郡主一愣,神色愈发神经质,又哭又闹,嘴里颠三倒四地又是那些话。
雪竹姑姑站在不远处,欲言又止地看着这一切,叹了口气。
然后,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神色变得激动了。
她松开了傅兰庚的脖子,也没关心上面残留的青紫,捧着他的脸,激动道:“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利用他对吗?”
傅兰庚不明所以,只怔怔地看着她。
郡主自顾自地说道,神色激动:“我的乖儿子最是会玩弄人心的,我知道的,我精心调/教出的乖儿子怎么会有软肋和弱点呢?你,是想像对小皇帝那样对他吧,那个小皇帝那么喜欢你,什么时候都愿意为你做,什么都听你的。”
说着,她像是在自我肯定道:“对,一定是这样的。只要林钟晏什么都听你的,这魏其侯府还不是我们的囊中之物了?哦,我的乖儿子,原来你是这么打算的,你可真是聪明啊。”
她抽出淮恩刚奉上的那份密函,念叨着上面的字:“林钟晏……魏其侯……宸妃,还有凌寒宫……我说你怎么让林钟晏和雍王交往,原来是为了这一招,哼,太后那个老妖婆要是知晓,可不得气死她……”
傅兰庚已经痴楞了,他看着絮絮叨叨的母亲,莫大的悲哀填满了他的心脏。
真是悲哀啊,原来,他难得的,从心脏萌发的感动和炽热,都变成了那令人唾弃的算计。
明明是让他肋骨神经发出剧烈疼痛的宝贝,明明是灵魂深处的终极骚动,如今,却彻彻底底地沾染了权势和欲望的肮脏。
他闭上眼,沉默以叹息。
郡主带着慈爱的笑容捧着他的脸,温柔地问道:“我的乖儿子,你跟母亲说,你是这样计划的,对吗?”
傅兰庚没说话。
密室里一片寒凉,太阳落下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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