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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家人


从州桥回来,赵珺自觉浑身冰凉,肝肠尽断,似是已到了强弩之末。

        放弃张叔夜,这对她而言,何曾不是最艰难的抉择,世间最苦,不在于你从未得到过,而在于你想要的近在咫尺,却失之交臂。

        夜深了,店中静悄悄的,溪望倚在大槐树下,如同一尊静默的守护者。

        赵珺看到他,勉强扯出一丝微笑,“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

        他看着她脸庞已经被晚风吹干的泪痕,开口问道:“你这么难过,为何不将他抢过来?”

        她的脚步一滞,肩膀无法抑制地轻微耸动,带着重重的鼻音说道:“抢回来,然后呢?”

        如果,张叔夜为了自己放弃了一切,和自己厮守一生,或许他是快乐的,但他心中,永远有遗憾,他的眼底,永远有萦绕不散的忧郁。

        她不想成为他的束缚。

        她轻轻地笑了一声,带着几分悲凉:“其实,我和他很像。”

        她和他,其实都是一样的人。抑或说,我们每个人,都是被框在套子里的人。

        他的套子,是克己守礼、是忠君爱国,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守护天下苍生的视为己任,是“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豪情壮志。

        他打破不了他的套子,她亦然。

        “人生短短不过百年,他有要必须要完成的事情,我也一样。”

        她垂下眼帘,脸上的神情温柔又绝望,“这世间之人,都是如此。又有谁,能真的随心所欲。”

        她回首看着一脸落寞的溪望:“你不也是一样吗?”

        溪望呼吸一滞,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本来今夜自己打算是要向她告别的,去完成自己应该完成的事情,却突然改变了主意。

        她的一番话语,突然点醒了自己。自己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呵,他是一个“死”过一次的人了,什么争霸天下,什么九五之尊,什么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些虚名在他心中就是狗屁。

        他从黑暗之中再次醒来,看到的是她清澈的双眸。

        或许旁人都有要必须要完成的事情,唯独他没有。

        溪望看着她的背影,轻声说道:“守护你,才是我此生要做的事情。”

        轰隆隆,一声雷鸣,狂风大作,要变天了。

        夏至深夜,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

        龙帐之中,一片旖旎的景象。

        招待金使的夜宴十分成功,宾主尽欢,又做成了一桩金国公主和大将军的婚事,官家龙心大悦,服用了“合欢散”,夜御数女。一张龙床上,七七八八地躺下了数位异域风格的女子,皆是今日金国使臣上贡来的舞姬。

        待官家尽兴后累得昏睡过去,龙帐之中,伸出玉藕一般的胳膊,云絮连忙上前扶着,一/丝/不/挂的华国靖恭夫人从龙帐迈出来,轻声说道:“沐浴。”

        云絮姑姑知道夫人服侍官家后一定要沐浴的,因而早已准备好茉莉花香汤。

        一脸倦意的华国靖恭夫人将全身浸在温暖的香汤之中,被折腾了一夜的筋骨这才缓解了疲乏,也才觉得自己被赵佶碰过的身子不那么肮脏。

        她阖目问道:“张叔夜那边可有闹什么吗?”

        云絮:“回夫人,倒是没闹什么。看来这桩婚事,定然是要做成了。”

        华国靖恭夫人轻笑一声,“金使此番来朝,就是为了和大宋商谈灭辽之事。马上就要打仗了,这个节骨眼上,张叔夜是不敢违背圣命的。”

        说到这,她脸上露出讥笑,全不似人前那个温婉柔顺的女子:“金国皇帝真是打的好主意啊,要联姻,找谁不好,尊贵的皇子一大堆,偏偏要挑最能打仗的张叔夜,就相当于在他身边安插了一个眼线。”

        当初金使找上她,说要想要做成这桩婚事,她立刻就明白了,金国所求不光是辽国,恐怕还有大宋这只肥羊。

        如此更好,正和她意。不过,她尚需韬光养晦,便略施手段,便让皇后去在夜宴上说这门赐婚,官家一心想着和金使联手灭辽,只图一味满足金国皇上的要求,却丝毫不知此举相当于将大宋最会打仗的将领的一举一动置于别国的眼皮子底下。

        更何况张叔夜心有所属,特意上书请求赐婚,没想到临时变成了金国公主,此举更是寒了他的心,这君臣之间的信任,恐怕再难以弥合。

        她悠悠笑道,脸上只有嘲笑和鄙视:“赵佶那个蠢货,志大才疏,刚愎自用,以为自己是能和秦皇汉武比肩的英明圣主,其实是个只知道好大喜功、贪图享乐的草包。”

        云絮为其轻轻地按揉着太阳穴,悄声说道:“太师和贵人那边让我转告夫人,一切都准备好了。”

        听到这话,华国靖恭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凌厉如索命的恶鬼。

        “哦?都准备好了吗?既如此,那就按照计划进行吧。”

        她突然笑一声,如地狱深渊里传来的夜枭,令人毛骨悚然。

        她微微张开嘴,一只闪烁着蓝光的小虫子飞了出来,正是在汴京消失已久的幽冥虫。

        “杀高俅、毁祭坛,灶神爷好威风,我们可要好好地‘报答’她呢。”

        近日,赵珺只觉得精神倦怠、四肢乏力,时不时地感觉头晕目眩。

        大家伙瞧着赵珺这个样子,十分关心。赵珺却说自己不过是没睡好,没什么要紧的。

        柳兰舟皱眉道:“虽如此,但还是让大夫来瞧瞧吧。”

        卜至道、邬敬临也接话茬说道:“就是就是,让大夫来瞧瞧,我们也放心。”

        拗不过,赵珺只好叫了一个郎中瞧了,大夫也说不过忧虑过甚,有些伤心伤神,并无大碍,略休养几日也就罢了。

        大家这才放心,却也知道掌柜的是因情伤才日渐消瘦。

        都以为张叔夜和掌柜的好事将近,谁曾想出了这么一档子的事……

        柳兰舟端来一碗刚刚熬好的红枣银耳莲子羹,慢慢地吹着,递给赵珺:“掌柜的,你这几日都不大吃饭,吃些这个甜羹吧。”

        邬敬临也端来一个食盒,“掌柜的,这是我向仲景楼的老厨子打听来的两道药膳,银丝火腿煨鹌鹑和当归枸杞虾。最是益气养神。就算没胃口,也拿着鸡汤泡些饭吃。”

        卜至道挠挠头笑道:“掌柜的,我不像他们两个会烹饪,我只能找来几个话本子,打发看看就当消遣了。”

        宁婴和阿彻则是给赵珺做了一个狐狸毛抱枕,都是阿彻从宁婴的尾巴毛上薅来的,又加了晒干的腊梅花瓣,极柔软又清香。

        小韭给赵珺采了一大束野花。

        溪望,则是用桃花枝给她雕刻了一只小木鸟。

        赵珺被大家包围着,心中又是一酸,如今的她,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

        就算没有爱情,她也有他们,他们都是自己最珍贵的朋友、家人。

        赵珺强忍住眼泪,抬起头,对着大家笑道:“放心,我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柳兰舟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掌柜的,你这几日要好生休息,店中一应大小事务,都交给我们来办吧。”

        赵珺点点头,如今柳兰舟也能独当一面了,便笑道:“那我就偷闲几日。等我明儿好些了,还要大家伙商议一件大事呢。”

        大家都很好奇:“什么大事?”

        赵珺黯淡几日的双眼终于闪过一丝的光芒:“先保密。”

        柳兰舟也笑道:“说到这,前些日子阐员外过来,说他第七房小妾刚生了个娃娃,想请我们去到他府上治几桌满月酒席面,不知道行不行。”

        “这事很好呀,咱们虽是州桥夜市上的食肆,但还未承包过这种筵席。”

        柳兰舟蹙眉:“时间就是略有些赶,掌柜的我担心你的身子——”

        “我没事!歇两天就好了,禅员外和咱们交情好,他既开口说了,就不能不答应。”

        柳兰舟略一思索,也点点头:“那我们就应下了,事先说好,掌柜的你就好好休息吧,一应事务,就由我们来操持吧。”

        赵珺眯着眼睛笑道:“好!”

        大家伙的关心让赵珺十分感动,她打起精神,吃了饭,喝了羹,闻着房中的安神香,她总算是能安然入睡。

        门外,张叔夜失魂落魄地站着。

        阿彻看到他,没好脸色,骂道:“你不是要去娶公主吗!还来我们店干什么?”

        几日不见,张叔夜也是极为形容消瘦,泥塑木雕一般地站在大槐树下,一夜之间,原本浓密的黑发之中,竟然生出了几绺白发。

        他眼神黯淡无光,沙哑艰涩地说道:“赵姑娘呢……我自请去山东梁山水泊剿匪,临行之前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柳兰舟猛地一抬头,近日她也有所耳闻,梁山水泊一带盗匪已成气候,那帮贼人凭山居水,扯旗造反,十分凶悍,朝中派了多名大将剿匪,悉数败北,有一位大将甚至被这帮剿匪给斩首了。

        张叔夜自请去剿匪,应该是想立下功勋,请求官家收回赐婚的成命。

        他绝望的眼神中带着一丝希冀,犹如溺水之人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可能否让我再见她一面?”

        柳兰舟叹了口气:“掌柜的伤心过度,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觉,白日里我见她眼睛红红的,应该是哭了一夜……现下她好不容易睡下了,不好再叫醒她了。”

        张叔夜眼中一痛,“她……还好吗?”

        柳兰舟摇摇头,“不好。”

        张叔夜面如死灰。

        柳兰舟正色说道:“张大人,你痛,她更痛。事既如此,你就该尊重她,以后不要再打扰她了。”

        连日调养,赵珺已是大好了。

        这本就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一场情伤。对于情伤,她就算是会用治疗术的灶神爷,也束手无措。

        唯一的解药,不过是时间,时间能冲淡一切,浓烈的爱,还有深入骨髓的恨,最后被时间都冲洗成了一个淡淡的印子,若是日后想起来,看着这个印子,只会淡淡一笑。

        这日,大家闭了店,都去阐员外家做满月酒席面,赵珺也跟着去了。今日宾客人数虽多,要做八桌席面,但烧烤店的伙计们都是有条不紊,无需自己操心。

        满月席面上宾客众多,喜气洋洋,却也十分喧闹。赵珺自感有些烦闷,见无甚自己可以帮忙的,便早早地回店中。

        回到店中,一个人也没有,静悄悄地,她不想闲下来胡思乱想,便要打起精神,给自己找些事情做。

        后世人心情不好时想吃什么?那肯定是炸鸡、汉堡、薯条这类的快餐食品。赵珺很久没吃过汉堡,十分想念,便揉了面饼、用猪肉做了肉饼,洗净莴苣叶子,准备好腌黄瓜,很快就做好了一个“宋代汉堡”。

        待她做好一个汉堡,准备咬下去的时候。

        突然之间,神识似是被重击一般,撕裂般疼痛,她的身子如一片落叶慢慢地飘了下去。

        意识消失前,她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在喊:“走水,走水,快救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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