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梅花结印
“五十弦”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秘法，赵珺也只是偶然间听仓颉帝君说起过，她刚醒过来，精神十分虚弱，并不适宜操作这个秘法。
但考虑到溪望已是油尽灯枯，不知还能支撑几时，再拖下去，就算肉身不死，神识也几乎被幽冥怨念蚕食殆尽，届时恐怕只剩下一具没有灵魂、行尸走肉的空壳。因此，赵珺只能立刻为他施展“五十弦”。
此秘法十分凶险，稍有不慎赵珺也会遭到反噬，因为白虎神君亲为她在门外坐镇。
房间里静悄悄的，赵珺看着安静地躺着，双目紧闭的溪望，心中感叹，好像自从他恢复神智以来，就变得越来越沉默，如一座雕像，默默地守护在她身边。
她同样用沉默回应，甚至一直在回避着他的目光。她不是看不明白他眼中掩藏的爱意，但她当时既然选择张叔夜，便无法回应。
如今，她与他之间的纠葛，他欠她的，她欠他的，早已如无数根纠缠不清的红线，将两人之间的命运，紧紧地系一起。
事不宜迟，她深吸一口气，解开他的上衣，他的古铜色胸膛，已是伤痕累累，较之前的刀伤、剑伤、如今又多了烧伤，已是无一处完好的。
她轻轻抬起他的右手手掌，那朵小梅花印记果然还在，看来他还不曾解开以前封印的记忆。如今自己要施展秘法“五十弦”，重塑他的七魂六魄，自然要解除他的封印。
如此一来，也许等他醒来，就完全是另外一个人。
她凝聚心神，在空中结印，催动着咒语，闪烁着金光的心弦从她眉心处如丝线般出现，她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自己的心弦，纤细的，金光闪闪的，看似柔软实则十分坚韧。
一根、两根、三根……
每抽出一根，她只觉得神识被硬生生地劈成两半，心中空落落的。结印时，她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心中油然而生出一种恐惧感。
人是因为理智才产生恐惧，她这种近乎自杀式的操作，就像是不会飞的鸟扑扇着翅膀，从万丈天空中直落落地掉下来。
可她别无选择。
她强忍着痛苦，每抽出一根心弦，她感觉自己的仙力在慢慢枯竭，待到她原本乌黑的头发，待到她抽出第五十根心弦，她原本乌黑浓密的头发，一瞬间变成了如雪般的白发，就像是一个芳华少女突然在一夜之间变为垂暮之人。
她闭上眼睛，用颤抖的手指将五十根心弦一根根织就成五十弦结印。她的精神高度紧张，大气都不敢出一下，额头上沁出了一层密密的汗水，待到她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半空中出现一朵小小的梅花，这就是她的五十心弦。
那朵小小的梅花似乎是有生命一般，在空中一明一暗，流光闪闪，散发着令人温暖的光芒。赵珺稍微缓了口气，接下来，就是将这朵梅花结印进入到溪望的体内。
她先是操控着梅花结印慢慢地靠近他的胸膛，但他浑身萦绕的黑色怨念太过强大，竟将他严丝合密地包裹起来，梅花结印遇阻，停滞在半空中。
梅花结印受到怨念侵蚀，金光微弱，赵珺眉头紧蹙不行，自己支撑不了太久的时间。
到底该让他主动接纳这个梅花结印呢？她正焦灼地思考，突然心中一动，将梅花结印含在口中，低头，吻了下去。
先是舔了舔他干涩的嘴唇，再是用舌尖慢慢地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似是感受到来者是她，他竟然没有一丝抗拒，赵珺心中一喜，慢慢地将口中含着的梅花结印渡入他的口中。
梅花结印顺利地进入到他的体内，她缓了口气，比自己想象的要顺利许多。
另一方面，也说明，他是完完全全地信任自己啊，想到这，她心中一酸，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双手。
梅花结印进入他体内，接下来就是要用自己的心弦重新织补他的七魂六魄，她亲手解开了那个封印，他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铺天盖地般涌来。
她如一个溺水之人，沉浸在他的过往，看到了他所经历的一切。背叛、欺骗、下毒，纵然他是金国最为尊贵的二皇子完颜宗望，却是自己亲生母亲最厌恶之人。
似乎每个不幸的小孩都是相似的，永远缺席的父亲，喜怒无常的母亲，小小的他躲在宫殿的角落里，日夜不休地挥舞着木剑。
小小的他始终坚信着，只要自己足够优秀，足够强壮，能够打败其他的皇子，父皇和母亲一定会像疼爱其他兄弟一样疼爱自己。
没有人鼓励，没有人喝彩，刮风下雨，阴晴寒暑，小小的他挥舞着剑，在孤独和伤痛之中，逐渐脱颖而出，成长为最优秀的皇子。
成长为少年的他，眉眼之间又隐隐含有风雷之势，而他的剑法，雷霆之击，无人能敌。
果然，年迈的父皇对他寄予厚望，母亲却对他越来越冷漠。母亲看着他的眼神，充满了厌恶，似乎他不是她的骨血，而是她生下来的一条蛆。
也许，是自己做的还不够吧。
他更加地努力，待到他加封为东宫太子那一日，他满心欣喜地去找母亲。
母亲，你看，我做到了，如今我是金国最尊贵的皇子！待到我荣登大统那一日，母亲你就是这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母亲，你能不能……正眼看一看我？
“你滚开啊！！”母亲看到他穿着太子的蟒服，冲着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他被泼了一脸的茶水，极为狼狈地站在母亲宫殿门口，炙热的大太阳底下，他湿哒哒的头发滴着茶水，像是一个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为什么会这样？
难道是自己不够好吗？
为什么自己的母亲不像其他母亲一样爱自己的儿子……哪怕只有一点点，就好……
直到他喝下母亲端来的那碗汤，那碗下了“销骨散”毒药的汤，倒地之前，母亲终于冲着他笑了，残忍的、艳丽的、如同罂粟花一般美丽。
为什么，母亲，这是为什么。
神识涣散最后一刻，他想明白了，是因为大哥哥，父皇的大皇子。
只要大哥哥当上金国皇帝，子娶父妻，大哥哥可以顺理成章地占有母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母亲，你就这么恨我吗？
你为了大哥哥毒杀自己的亲生儿子，你可曾对我有过一丁点爱，有过一丁点愧疚……
他的剑再快又有什么用，他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放弃追求爱，去恨吧。
生死界，他的最后一缕生魂被无数的幽魂怨念纠缠着，叫嚣着，向杀神献祭出你的生命，去恨，去毁灭，去杀戮，才是唯一的解脱。
杀掉大哥哥，杀掉母亲，杀掉所有背叛他的人，就再也不用惧怕了，他就不再是一个笑话了。
是这样吗？只要去恨，就不会有痛苦了吗？
他累了，已经不再想去分辩是与非了，只是去恨，这样好像也不错吧。
梅花印记也顺利地进入了他的体内，接下来就是最困难的一步，重塑他的七魂六魄，稍有不测，两个人均是玉石俱焚。
如今两人是同一心弦，她感受到他的生的意志越来越弱，感受到他心中那浓重的恨意，感受到那无穷无止境的绝望，泪水一滴一滴地低落在他的胸膛之上。
她低声呢喃道：“活下来……”
“哪怕再难，无论你是谁……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
似是感受到他的求生意志就如一缕青烟般消散，她带着哭腔说道：“我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活下来！”
若说上一次赵珺是用仙力重塑了他的肉身和神智，那么这一次，相当于用自己的五十根心弦，重塑他的魂魄。
可以说，她是他的主人，她是他的“造物者。”
就当生死界的溪望最后一缕生魂准备跟着怨念跳下深渊献祭生魂之时，黑暗之中，一朵小小的梅花金光闪闪，驱散了幽魂与怨念。
他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清冷，却又带着毋庸置疑的笃信，还有几分绝望和乞求的哭腔，“我以主人的身份命令你，活下来！”
我的……主人……？
原本微凉的身体，逐渐炽热起来，他慢慢地睁开眼，经历过无数怨念的纠缠，那双眼睛再无往日纯粹，就像是一口幽深的冰洞。
他僵硬的手指动了动，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撩起她如雪的发丝，看着她红肿的眼睛，用颤抖的指尖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水。
他干涩而沙哑的声音说道：“别哭了……”
他醒了？！
她心中狂喜，自己成功了！
对上他那双幽深的瞳孔，她意识到，他已经不是那个少年溪望了，而是金国最尊贵的二皇子，完颜宗望。
她熟悉的是少年溪望已经死在那场大火之中，而眼前的完颜宗望，则是一个自己陌生的人。
“咳……”他刚醒来，气息有些不匀，胸腔中一阵喘息。
赵珺此时才醒过神，她刚才为了结印方便，尚跨坐在他的胸膛之上。
此时，他胸腔的震动让她浑身一抖，连忙准备下来，“你醒了就好，我先……”
话还没说完，他却用手禁锢了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却扶着她的头，贪婪地吮吸着她口中的气息。
事出突然，她瞳孔放大，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拒绝。这个吻完全不同于刚才的那个吻。
这是一个绝望的吻，窒息、炽热、同归于尽，像是即将溺死之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像是行走在黑暗之中的幽灵终于遇到一缕救赎的光。
他似乎怕这一切都是一场大梦，又怕她如飘落的花瓣再次消失在空中，他甚至咬破了她的舌尖，她和他的口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之气。
不行，他的身体承受不住，该到此为止了。她挣扎开他的禁锢，慌乱之中，却对上了那一双眼睛。
历经生死，这双眼睛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之情。
恩、情、爱、恨，曾经眼神澄清的少年，一夜之间变成了捉摸不透的男人。
短短二十余载，他曾是尊贵的皇子，也曾是最卑贱的傻子，也曾无忧无虑的少年。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他存在的意义，还有谁能相信，还能去爱，唯有眼前的她。
他看着眼前白发如雪的她，神情憔悴，眼睛像小兔子一样红红的，不过几日不见，却似已经过了一生。
犹如深渊传来的风声，他在她耳边低语：
“我是你的。”
“你也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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