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来处，归处
乌云蔽日，一片孤城，群鸦哀鸣，累累白骨埋荒冢，雨雪纷纷连大漠。
雨夹雪是最折磨人的，半空中还是雨滴，落在了冰冷的铠甲，却立刻结成了冰。张叔夜嘴唇冻得发紫，为避免暴露目标，他不能生火，他掏出了怀中的牛皮囊，晃了晃，只剩下最后一口酒，不由得惨笑一声，仰头一饮而尽。
今夜，是他抵御金兵的最后一战。
他的麾下已经弹尽粮绝，仅剩他的亲兵八人，他的属下劝说放弃城池逃往南方，与勤王大军汇合，可他却不愿这么做。
金兵南下之势如入水如蛟，入山如虎，登城如猿，远非羸弱冗陈的宋兵可比拟。但令他心灰意冷的不是强大的敌人，而是懦弱、贪生怕死的大宋官兵。不战而逃，丢盔弃甲，甚至肆意杀害平民伪装成自己的战功。最令人心寒的是，就算大宋官兵仍然有志之士愿意以身献社稷，他们最尊贵的陛下却弃汴京而去，这如何令人不心寒！
咕咚咚——他灌下了最后一口酒，僵冷的身体略微热一些，他屏息听闻着最细微的风吹草动，金兵再一次来袭了！
战场上再次吹向了防御的号角，这是他的最后一战，光荣地战死，后背守卫着汴京城，用生命守护着她，就是他求仁得仁的宿命。
杀、杀、杀！
他赤红着双眼，用近乎自杀的方式抵御着金兵的铁骑，乱箭齐发、战马哀嚎，他的世界逐渐变得一片澄净。
他似乎看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出现在他的眼前，笑眯眯地站在烧烤店的大槐树下看着他：“张大人，许久不见，进来喝杯茶呀。”
他赤红的双眼留下一滴血泪，僵硬的嘴角吃力地扬起一个笑容，他看似尊荣的一生其实并没有余地让他自己选择，他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也从来没有怨恨过任何人。
只是，只是。
他短暂匆忙的一生，一直都在仰望着另一种人生，解甲归田，和她携头白老，经营着一家小小的食肆，抚育一子一女，每日不过与三两好友谈天说地。
美好、遥不可及的另一种人生，最残忍的是，他曾经无比接近过。
他的身体已到强弩之末，他已经无法握着手中的长剑，与此同时，金兵已经将他团团包围，数十杆长矛下一瞬间就要刺穿他已破败不堪的铠甲。
一切都结束了。
他悲壮却又可笑的一生，结束了。
他听到铁矛划过空气的声音，内心甚至感觉到一种解脱，他走向了自己战死沙场的宿命。
“铮——”，他怀中的“斩月”小剑金光大作，发出锐利的金鸣之声，生死之际，一株巨大的梅花树挡在了他的面前，虬曲离奇的枝干像是一个人张开了臂膀，将他守护在身后。
乌云散去，一轮冷月的清辉下，那株巨大的梅花树暗香浮动，红梅花瓣随风飘零，覆盖在被血染污的泥土之上便立刻生出一株小苗。若是花瓣落在金兵身上，会立刻将其化为一滩脓水。
战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象给吓呆了，金兵早已落荒而逃，只徒留张叔夜一人在梅花树愕然。
他看着那树巨大的梅花树，闻到那熟悉的香气，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他忽然想起幼时自己被堂哥拉着金水河游玩，彼时春汛湍急，他为了下水捉鱼，不幸掉入水中，眼见着自己就要掉入瀑布，那时也是这样一棵巨大的梅花树突兀地出现在河水之中，他被一枝树枝缠绕，不得掉入瀑布中。
他抬头，一个女子笑盈盈地说道：“小朋友，以后不许来这里玩哦。”
他被树枝拉到梅花树的枝干上，浑身如落水狗一般狼狈不堪，却也一本正经参拜自己的救命恩人，奶声奶气地说道：“我叫张叔夜，多谢大姐姐相救之恩。”
他抬起头，视线正对上那位大姐姐，不由得脸一红，这位姐姐长得可真好看。
“请问大姐姐叫什么，家住何方，我回去禀报父母，一定会登门致谢。”
那位女子闻言，笑了笑，并不回答，将他送至岸上就要离去。
小小张叔夜见大姐姐就要离去，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大姐姐，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那女子并不回头，笑着说道：“一二十年后，等你长成俊俏的小郎君，说不定咱们就能再见面啦。”
往昔、现在，乃至未来，她都一路护着他。
他潸然泪下，无声呜咽，一朵梅花瓣落在了他的肩头，似是沉默的陪伴。
【恭喜你，凡楼已达到五星级水平，目标已完成】
赵珺散尽仙力，倒下雪地上，在失去意识之后，飘飘然，浑浑噩噩之中，听闻到这个久违的系统声音。
看来，这一把自己赌赢了。
三日前，她和白虎神君、溪望商议，在绝境之处，决定用自已的牺牲赌一把，也许会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要自己死了，缺少她仙力的钳制，操纵幽冥虫的幕后主人一定会放松警惕露出马脚。
另一个原因，是关于如何完成自己转世后与恶魔主人定下的生死契约，一年之内打造一家五星级酒楼。一年时间马上就要过去，如今凡楼虽未七十二正店之首，却仍然只是四星半。
剩下的半星，到底是什么？
她翻遍那个系统，查阅无数的书籍都没有找到答案。那天，她在凡楼之上，倾听汴京城居民的痛苦、愤怒、哀叹，那个答案在她心中呼之欲出。
真正的五星级大酒楼，不是酒楼装潢有多华美、菜肴多么的丰富、服务多么的周到，而是在于它能不能给人们带来希望。
希望，才是五星级酒楼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因而，她决意用自毁仙基的方式散掉所有的仙力去催发京城之中所有的稻谷、秧苗的成长。
或许，自己赌输了，迎接自己的是死亡。若真如此，她也无憾，她会用自己的生命践行自己的诺言。
幸运的是，这一次，她赌赢了。
天地之间至臻至纯的仙力疯狂地如奔腾江海一般涌入到她的体内，她闭上眼睛，感受到身体前所未有的充盈，感受日月星辰的变化，感受自己的存在是如此的平凡渺小，又如此的伟大。
汹涌澎湃的仙力不断冲击洗刷着她的身体，修补着她的神识，直至她回想起遗失的过往，那消失的三十年记忆的空缺，就如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完整了。
原来恶魔主人的真实身份，就是他，溪望。
一千年前，她为了躲避给仓帝种豆子、做豆腐的苦差事，听闻东京城是天下繁华所在，便动了凡心溜下界来，经营着一家大酒楼。无意之间，她救下了一个饿晕在自己店前的少年，正是完颜宗望。
一饭之恩，却为埋下了祸根。完颜宗望回到金国后，杀兄弑母，登上了皇位，并借由事端挑起对宋的战争，挥兵南下，攻占汴京。繁华的汴京城，一夜之间化为人间炼狱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生灵涂炭。
完颜宗望，却因杀戮过多，因杀入道，成为了下一任的幽冥之主，司掌生死界。
一千年前的她，身为灶神却无法庇佑自己的子民，又因是自己救下了完颜宗望，却无法化解他心中的仇恨，铸成大错，导致天下苍生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她自感这一切皆因自己过错，自愿放弃仙籍，纵深一跃，从坠仙台跳下，承受轮回之苦，如今已是整整一千年之久。
她怅然回首，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这个世界不过是虚妄，是他的执念所结，她与所有人，都是戏中之人。
天际传来仙乐，有一男一女两仙童架着彩云骑鹤而来，“恭喜灶君完成轮回历练，重返九重天。”
她木然地点点头，跟着两位仙童驾云西去。待到她重返九重天，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一切都是那么疏离而又冷淡，凡间的人间疾苦都与天上神仙无关。
天若有情天亦老，若要追寻长生，便要无情，这边是神仙之道。
“小灶君，你终于回来啦。”仓帝未卜先知赵珺今日重归九重天，已经在天门处等他。
小仙童拜见过仓帝便退下了，临行前叮嘱赵珺要尽快去觐见玉帝。
赵珺见到仓帝，木然地点点头，恍若隔世，虽隔一千年之久，但似乎上个时辰，她还在给仓帝做豆腐。
仓帝见到她这个样子，不由得笑了起来：“好了，小灶君，如今你也算功德圆满了，凡间的事情便不要再管了，快回去给我做豆腐吧，灶台的火我都亲自给你生好了。”
功德圆满……吗？
她深吸一口气，说道：“仓帝，您说过可以帮我一个忙，此话还算数？”
仓帝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当然算数。”
赵珺听闻后，转身驾云就跑。
“哎哎，小灶君，你去哪里啊？”
“我去找他！”赵珺不回头地喊道。
她并没有功德圆满，她做不到大道无情，她知道，有个人一直在等她。
“小灶君，没用的，他已经在幽冥之地了，那是无人之境，你到不了那里的。”
幽冥之地，唯有死亡之人才可进入，就连九重天的神仙也无法涉足，就像泾河水、渭河水一清一浊，彼此不能干涉。
“我一定会找到他！”赵珺头也不回地喊道。
仓帝双瞳忽一怔，难道小灶君要用那个办法？疯了……小灶君真是彻底疯了。
赵珺一路狂奔，快一点，再快一点，自己一定要赶在他成为下一任幽冥之主之前，去往他的身边。
脚下的祥云已经被她驾出了烟，她终于又回到了一千年前的离别之地。
九重天之上，那小小一方深渊之井，是来处，也是归处。
一千年之前，已成杀神的完颜宗望曾经问自己一个问题。
“你是否后悔，后悔当初救下了我。”
那时的她，并没有回答。
一千年后的她，已经找到了答案，纵身一跃，再次跳入了坠仙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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