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究诘
只需一个夜晚,积雪便能覆盖青州城。
秦渊晨起后下楼买早点,口中吞吐的寒雾缭绕,令他起了兴致,一路吐着气下了楼。待他一走出客栈大门,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这张脸秦渊曾在江允身边见过,他艰难地想起,来人是个叫做司影的护卫。
而司影似乎也是为了秦渊而来,他上前几步,堵住了秦渊的路,道:“秦公子,我的主人请你往将军府一叙。”
“将军府?”秦渊警惕地后退了半步,昨日江允当着他的面带走了雁晚,更是威胁他不许跟随。尽管他为此嫉恨得牙齿发痒,却无能无力。直到今日凌晨,他听见隔壁房间的窗户吱呀一声,才知晓雁晚趁夜跑了回来。
雁晚不在的这些时辰,当然是与江允在一起。
甚至,还过了一个晚上。
司影点头,微微侧身,为秦渊让路:“请吧。”
他因身后有人撑腰,全然不担心秦渊会驳他的面子。
秦渊自知无法拒绝,唯有被司影引着踏上了前往将军府的路。
将军府的荷花池因为气候而失去了生机,一片萧瑟之景。在荷花池边的亭台外,秦渊看到了三年未见的江允。
江允已从一个纤细青涩的少年,变为了成熟高大的男人。他静静坐在亭中,手中把玩着一枚油得发亮的核桃,眼神如身后的荷花池一般,平静无波。
秦渊离他越近,越觉得疑惑。早在三年前,江允尚是一个朝阳般开朗温和的少年,如今怎回是一副死气沉沉、毫无生机的模样?
是他在三年里转了性子,还是昔日的开朗温和全是伪装?
江允亦看到了秦渊,他在秦渊的眼中察觉到了困惑、恐惧,甚至是烈火般的嫉妒。于是,他轻轻笑了一声,朝不知所措的秦渊道:“就站在亭子外面,别进来。”
秦渊停下欲往前迈的步伐,尴尬地朝亭中独坐的帝王拱手。他正思索着要如何周全礼数时,江允却先开了口,戏谑道:“不用拘礼了。你昔日对朕冷嘲热讽时,怎么未记挂着礼节?”
秦渊的脸色骤然一白,不禁想起他初遇江允时剑拔虏张的场景。彼时他只想着要压过江允一头,甚至狂悖到出言羞辱的地步。当时的他哪里会料到,自己得罪的是将来的皇帝!
“罢了,朕不与你计较此事。”江允饶有兴味地看着秦渊的表情,又道:“我要问你有关裴……庄主的事,你如实回答,不许隐瞒。”
“……陛下请问,草民必然知无不言。”秦渊站直了身子,视线却望着前方的砖石。
凭他的身份,不得仰面视君,况且,他极其不愿看见江允卓绝的容颜。若把秦渊丢进人堆里,他的容貌绝对算是鹤立鸡群,可若把他放到江允身边,那么他的长相便会瞬间黯淡无光。
他最引以为傲能够博得裴雁晚欢心的东西,却被江允轻而易举地胜过,他当然不服!
江允注视着秦渊脸上的风云变幻,直接切入了正题:“她颈间与手腕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手伤来自岳知节的暗害,至于颈间的伤……是晚晚自刎。”
“自刎?”江允暂且忽略秦渊用了“晚晚”二字,他震颤不已,把玩着核桃的右手骤然一停,瞳孔亦本能地缩紧,“快往下说!”
裴雁晚怎么会自刎!她那样一个骄傲自信,又身负理想的人,怎可能自刎!
“陛下,人若到了绝境,选择自我了结,也是有可能的。”秦渊把自己所知的事一一告诉了江允,他不是要躲避欺君之罪,而是拿准了江允的心理,要以雁晚的遭遇换江允的痛苦。
江允听至末尾时,只能侧过脸来掩饰自己的痛苦,仿佛那些痛苦在他身上也上演了一遍。他为此痛心切骨,睫羽轻晃,颤声道:“裴庄主是因中了蛊毒,才会瘦弱体虚?”
“正是如此。”
“为何不解毒?”
秦渊假意为难,实则是在酝酿如何回答。他往前上了半步,故作深沉道:“陛下,此蛊名为‘萤茧’,药石无医。唯一的办法,是以另一人的身体为容器,把蛊毒渡到他体中。被渡蛊之人,将一生畏寒,体弱易病……”
他顿了顿,悄悄看了一眼江允,又道:“即使能找到一个心甘情愿当容器的人,晚晚又怎会答应让别人替她受苦?”
江允沉默着听完了这些话,他要死死掐住自己的手臂,才能控制住仪态。见秦渊已经缄口,他便站起身,理了理大氅,将手里的核桃朝秦渊怀中一抛,朗声道:“赏你了!”
秦渊愕然,本能地接过了江允抛过来的“赏赐”。一颗被盘得油光水滑的核桃卧在他掌心,错综的纹路似一张丑恶的鬼脸,在张牙舞爪地嘲笑他。
他的脸色一绿,正巧与朝他走来的江允对视。
江允眼神明明黯然无色,嘴角却扬起了讥讽的笑:“秦公子,您那‘近水楼台先得月’的说辞,似乎未曾起效啊?”
他说这话时,不经意间偏了偏身子,衣领为此微微滑落。
如此一来,秦渊便能看见他颈间的红痕。这些红痕是谁留下的,不必江允多说,秦渊也猜得到。
秦渊在江允离去后,仍呆立在原地。
良久,他狠狠捏碎了那枚核桃。
即便是雪天的夜晚,城中仍有络绎不绝的行人。北晋的军队不知何时会再次攻打过来,但这并不影响青州城的居民们在战火间歇中作乐。
唱皮影戏的艺人用的是方言,唱腔婉转如莺,雁晚和程芙却只能听个一知半解,她们每听上几句,便要对视一眼,问道:“你可有听懂?”
如此东拼西凑,倒将皮影戏的唱文内容理了出来。
艺人操纵着纸偶,兴致昂扬地讲述着永宁将军的故事。他把永宁将军如何从将要和亲的公主,一路攀登到威震一方的守将讲得绘声绘色,但讲至此处,却突然扔了纸偶,横眉叉腰道:“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的私情,可谓是一段风流韵事……”
路人纷纷变了脸色,此人敢在永宁将军的地盘说出此话,莫不是活腻了!
眼见那人唾沫横飞,振振有词地“讲”起了故事,说辞愈发不堪入耳,立时便有一队夜间巡逻的守卫将他擒住,把人带去了府衙。
“好恶心。”程芙嫌恶地瞪着皮影戏艺人的背影,在雁晚耳边窃窃道:“要毁掉一个女人,只需造她的谣,说她放荡风流,不讲妇道。”
即使是个有权势、有出身的女人,也逃不过世人的偏见。
“风流二字放在男人身上,便成了褒奖。”雁晚深以为然,她轻轻踢了脚皮影戏艺人留下来的小戏台,不屑道:“永宁将军驻守的青州城,怎会有这样的风言风语?”
若只论永宁将军与北晋太子的传言,听过的人不在少数。但方才的皮影戏艺人居然敢以“风流”二字为此传言定性,以这样的恶言诋毁一军主将,可谓胆大包天。
“青州城鱼龙混杂,你怎知那名艺人不是北晋的细作,要故意扰乱军心民心?”程芙放低了声音,淡淡道:“这还仅是你我听到的,那你我未听到的呢?北晋战场上打不过我们,便偷偷做这些龌龊之事……”
“罢了,”冷风忽起,雁晚打了一个寒颤,亦出声打断了程芙的话,“好冷,咱们早些回客栈罢。”
程芙点头,挽起了雁晚的手,踏上回客栈的路。她忽地想起什么,便问道:“你可知道我那个姓佟的小师弟去哪了?我师父担心他。”
佟陨自昨日早晨出了客栈,便再未回去过,白霓裳当然要担心。
雁晚哽住一顺,道:“……我晚些去找你师父解释。”
两人很快便行至客栈楼下,正欲进门时,程芙却被一家卖荷包的小摊吸引住了。她扫了一眼摊上五颜六色的荷包,道:“等会儿。我买一个,回去哄我师父。”
小摊贩甚是热情,滔滔不绝地向程芙介绍每一个荷包上的图案。程芙被他搅得心烦意乱,随手捞起一个离自己最近的,付完钱便打算跑。但她见雁晚的目光仍在流连,便以为雁晚也起了兴致,于是道:“你慢慢选,我先走了。”
雁晚点点头,默许了程芙的话。她孤身站在小摊前,最终选中了一枚与她的名字相契合、绣有雁群纹样的荷包。
她正欲付钱时,便听身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道:“我替这姑娘付钱。”
雁晚错愕地仰起头,正巧与那双温柔似水的杏眸对视。她皮笑肉不笑,履行着昨日“陌路人”的说辞,道:“不劳公子破费。”
语毕,她转身欲走,却不料江允居然紧随着他,一直跟到客栈门口的红灯笼下。雁晚忍无可忍,她烦躁地回头,一字一顿道:“你跟着我做甚?闲得慌?”
江允脸上闪过一瞬的失落,他随即笑了笑,柔声道:“你今日怎么天不亮便走了?真的不愿再要我了?”
“如此明显的答案,公子为何还要问。”雁晚拢紧外衣,视线飘向别处。
“我不死心罢了。”江允靠近她一步,垂下眉目,深深望着她,“我以为你会和从前一样,只要我耷拉一下眼皮,落几滴眼泪,你便会来哄我。”
“哄你?你是权倾天下的皇帝,你若不高兴了,除我在外,全天下人都会来哄你。”雁晚冷笑一声,又嘲讽道:“你生来什么都有,多么幸运。”
在这个寒冷的冬夜,江允眼底渐渐结出一层冰。眼前这个女人冷漠、残忍,一字一句都如利刃般在他心口翻搅。
他叹了一口气,做了今夜最后的挣扎:“我唯一真心想要的,已经失去了。”
“你知道便好,”雁晚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双唇微启,道:“趁我还未厌恶你,滚罢。”
她瞥了一眼江允,决绝地转了身。
她说得对,江允权倾天下,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她还活在世上,江允便能找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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