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初一
深冬的夜漫无边际,大年三十虽要“熬年夜”,但有些人却熬不到早晨的太阳升起,早早便睡去了。江允一夜未眠,他缩在暖和的被窝里,心中的悔意一阵胜过一阵。
他若是不长这么高,便能如从前一样,窝在雁晚的怀里睡一个晚上!
忽地,两声叩窗的声音传来,江允瞥了眼窗外黑色的人影,先俯身吻在雁晚的后颈上,确认雁晚仍在熟睡中,才轻手轻脚地穿衣出门。
司影立在廊下,把珍贵的小物件递进江允手中:“您今日回府吗?”
江允道了个“不”字,他稍稍抬眼,司影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立刻飞身离去。江允回头望了一眼榻上酣眠的人,轻轻把门合上。
当下夜色仍浓,天上无星无月,他走得很快,寒风烈烈地灌进他袖口,令他一路都瑟缩着身子。
后山一片宁静,唯有周照的房中点着灯火。江允踌躇了几步,终于敲响了房门,待周照清冽沉静的声音传来后,他推门而入。
周照懒懒地倚在圈椅中,守着一笼碳火过了整晚。当敲门声响起,她本以为是“没良心”的雁晚前来“请罪”,却不想,来的是另一人。
“贵客来了,”周照坐直身子,隐去了惊讶之态,“请坐罢。”
江允朝周照深深颔首,依言坐在了她的对面:“晚辈是来给您拜年的,这是晚辈的一点心意。”
“我受不起您的礼。”周照看着江允把一方砚台放在了桌上,她识得此货,一眼便知砚台价值不菲。她再未朝砚台投去任何的眼神,而是凝视着眼前俊秀的年轻人,问道:“您曾向我起誓,不辜负雁晚,不令她伤心,不纠缠她,否则……”
“否则,便短折而死。”江允打断了周照的话,他始终牢记那番誓言,却不得不违誓:“我怕孤单。”
周照冷笑了一声,反问道:“您有山河,怎还会孤单?”
她未等江允回答,便继续往下道:“再过几日,我徒儿便满二十四岁了。换作寻常人家,或是你们勋贵人家,她这个年岁仍孤身一人,免不了被人耻笑的。可她身在江湖,才能自由自在,不被人非议。”
纵然屋中生了火,也阻挡不住骤然冷下来的气氛。
江允紧紧攥着自己的袖口,几乎要把绸帛撕碎。可他的脸色却是平静的,若无其事道:“我会守着她。”
“守到什么地步?守到天底下,再无一人敢与她比剑吗?”周照怒意隐隐,她强压着火气,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此话:“她需要坦诚相待的对手,若人人都因畏惧您,而不愿与她如实相较……”
声音哽在了周照喉间,爆发为一阵剧烈的咳嗽。江允站起来,沉默地轻拍周照的脊背,为她抚平身体的不适。
周照缓了缓神,她抬起头,望着江允脸上的疮疤,又道:“我徒儿是世上最好的人,她得时刻开心快乐。”
“雁晚和我在一起,常常是高兴的。”江允垂眸,望进周照乌黑的双眼。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疑惑、焦虑,甚至看到了稍纵即逝的信任。
小雪细细碎碎地落了下来,当雁晚迈进周照的屋中时,她的发间与肩头还粘着几片雪花。她老老实实地给周照磕了个头,道:“徒儿给您拜年了。”
周照的双手揣在怀中,她轻轻抬眼,看向身着红色新衣的徒女。雁晚已不是当初玉雪可爱的稚嫩孩童,而是一个清秀端美的女子——而且,雁晚马上就满二十四岁了。
“今年是你第一次未陪为师守岁。”周照眯起眼睛,视线牢牢贴在雁晚身上,又说起了令她十分介怀的事。
雁晚在周照身边坐下,她昨天已经亲自来了一趟,诚恳地解释为何今年不能与师母一起守岁。但到了今晨,再听见周照如此埋怨时,昨夜的愧疚又漫上了她的心头。
她牵着周照的袖口,轻轻晃了晃,声音因为歉意而失去了底气,所说的话却相当坦诚:“我想陪江允守一次岁,非常想。”
“他对你很好吗?”周照偏过了脸,眼角余光扫了扫碳笼中的星火。
雁晚心头暖洋洋的,满屋的热气似是涌入了她心里。她睫羽轻颤,露出了一个自己都未察觉的笑:“嗯,很好。”
“随你罢,”周照叹了一声,从桌下取出一对鼓鼓的红包来,“他曾向我发誓,若辜负你,令你伤心,他便短折而死。我得少管你几分,免得哪日被你气死,看不见他的结局。”
两枚红包里放着数量对等的铜钱,周照选了个吉利的数字,一共放进去十八枚。
她见雁晚未伸手去接,便轻皱眉头,又道:“女大不由娘……你平安快乐,好好练剑,为师便放心。至于你跟谁好,跟几个人好,为师往后都不管了。”
雁晚将信将疑,她双手接过红包,朝周照深深弯下了身子:“我带他来给您拜年。”
她想把江允带来,给自己的至亲看一看。
“别,我可受不起!”周照摆摆手,眉头拧得更深。他瞒下江允在天亮前便来了一趟的事,:“你出去罢,让我一个人清净会儿。”
暖和的屋中,又只剩下周照一个人。她走到窗边,看着雁晚三步两跳地往前走,心头漫起无限惆怅。
大年初一,是新岁的开始。
四周的一切都是寂静的,可江允平缓的呼吸声落在雁晚心头,勾得她心直发痒。她俯身,在江允嘴角落下轻轻一吻,低声唤道:“起床了,替我写春联。”
她见江允恍若未闻,双眼仍旧紧闭,嘴角却是笑着的,便知此人已经醒了。
雁晚啧啧嘴,心生一计,她再次俯身,嫣红的唇几乎就要贴在江允的耳垂上。见情郎仍在演戏,她便以极温柔的嗓音,唤起了令江允耿耿于怀的四个字:
“信之哥哥。”
她此刻的嗓音柔如春水,却有着掀起狂风巨浪的力量,一下下地拍在江允心崖上,激起千重浪。
雁晚忽觉腰身被人揽住,下一瞬,她便无措地跌进江允怀抱中,唇角挨了一个绵长的吻。
——江允上当了,她得逞了。
她成了这番亲吻的主导者,竟想顺势跨坐到男人的腰际。可江允紧紧抱着她,她唯有把双臂攀上江允的肩背,手掌在男人宽而薄的肩头毫无章法地摩挲着。
很快,江允鸦黑的睫羽便有了点点水雾,他松开雁晚的腰,埋怨道:“我昨天睡得不好。”
其实是一夜未睡。
“我很难伺候?”雁晚佯装恼怒,以指尖轻点江允的眉骨,仿佛在警告他,想好了再回答。
江允眨眨眼,避而不答。他更在意雁晚方才亲昵的称呼,便委屈巴巴地钻进雁晚怀中,细声道:“你再唤我一句。”
雁晚笑意款款,她揉揉江允的脊背,与江允谈起条件来:“你先替我写对联,写完我再考虑。”
写春联的纸张红如烈火,江允却更在意雁晚今日的新装。他拿着笔,双眼却忍不住要去看雁晚的笑容:“你笑什么?”
江允去年命人送到云州来的春联,如今正贴在门外。雁晚绕出去看了一眼,回来说道:“你的字写得好看,不像我,把字写得像鬼画符。”
的确像鬼画符。
雁晚跑到江允身边,一把夺过了毛笔,道:“陛下,您教我写字。”
“当然可以,”江允从雁晚的背后搂住她,两人的右手交叠在一起,“但你得把刚才的四个字,再唤一遍。”
到底谁在跟谁谈条件!
雁晚蹙眉,故意一掌拍在桌上,立刻便要挣脱江允的怀抱:“那我不学了,您也不用写了。”
江允明知雁晚是装出来的愤怒,却愿意哄一哄。他把雁晚拉了回来,轻言细语地哄道:“我错了——你想写什么?”
雁晚备了不止一张红纸,她从桌角抽出一张稍小一些的,道:“写你的名字。”
黑色墨迹浮现在平整的纸张上,所写出的字迹工工整整、赏心悦目。
雁晚满意地拿起纸,对着天光细细端详。周照也曾手把手地教她写字,效果不如人意,周照只能任由雁晚的字随心发展,最终变成了如今“鬼画符”的模样。
她可以在短短几日里重拾剑法,却不能轻而易举地告别胡画了二十多年的“书法”。
但,这不是重点。
江允见雁晚未发一言,便出声提醒:“还想写什么?要不,把你的名字也写上去?”
“先别,”雁晚拒绝了他,“来,写你的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
江允的心颤了颤,陷入比雁晚更久的沉默。直到雁晚咳了两下,他才回过神,如沐春风般笑道:“好,听你的。”
写完大名,再写生辰八字。
后面该写什么内容,江允熟悉无比。
江允心甘情愿地跌入陷阱,未等雁晚提醒,便握住她的手,一路写了下去。待所有的内容写完,他竟落了一颗泪下来,字迹为此氤氲散开:“我有生之年,能等到你为我写张庚帖吗?”
应该不能罢。
雁晚没有出声,而是在脑海里默默应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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