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9
屋里重新亮起灯,空气中有蜡烛熄灭后特殊的味道,岳佳佳一恍,觉着在哪儿闻过,但没细想,见宋老师取出个红锦盒,把金灿灿的镯子戴到唐老师手腕上。
唐老师嗔他:“平时上课戴这个太招摇了。”
宋老师说:“那就家里戴。”
唐老师细细抚了抚,嗯了声,脸颊泛上几朵红晕,为了遮掩,赶忙说:“切蛋糕吧!”
宁放蓦地出声:“我也有份礼物。”
这一年多,他几乎成了宋家另外一个儿子,不善表达的人往往将心意落在实处。
他把礼袋递给唐老师。
唐老师从里头摸出两个深蓝色的长盒子,盒子看起来没什么新奇,但唐老师已经猜到里头是什么。
他们这代教书人,人手一只钢笔,爱惜着能用一辈子。
唐老师的上一只钢笔是上学时父亲给的,陪她走过漫漫求学路,拿来的时候本就是旧的,这一两年频频漏墨,钢尖也不流畅了。
唐老师想起自己几次灌墨灌得满手黑,宁放都在一旁写作业。
前头的英文歌、金手镯、大蛋糕都是能让唐老师笑的,而手里的这个盒子让她眼眶发烫。
待打开盒子,瞧见里头安安静静躺着的钢笔时,唐老师鼻尖一酸。
她看向宁放,宁放见她要哭,忙露出少见的笑模样,说您目娄目娄,我也不会选。
袋子里还有一个,唐老师递给宋老师。
宋老师打开一瞧,黑色的笔杆,银色的笔帽,笔尖是最近最流行的暗尖。
“小放呐……”宋老师半晌唤了声,不知该怎么说。
说你别破费?
这是孩子的一番心意。
说谢谢?
又无法坦然收下。
他们都知道孩子是怎么赚的钱。
宁放本觉得是件好事儿,随个份子钱,这钢笔不是最贵的款式,但是他能力内最贵的。
可眼下这情况,让他笑不出来了。
唐老师走过来,呼噜他脑袋,红着眼:“还挺好看的。”
宋老师也走过来,拍拍肩,当场把笔别在胸口。
宁放见了,微微弯了下唇角。
“切蛋糕!”唐老师抹抹脸,顺手也呼噜宋亦脑袋。
宋老师举着塑料小刀,小心保留完整的花朵,给每个孩子都装了一盘子,每个人都得到一朵奶油花。
岳佳佳高高坐在椅子上,两条腿蹬不到地板,瞧着眼前的蛋糕,觉得太珍贵舍不得碰。
她转头看看宋亦,宋亦教她:“妹妹,吃奶油,奶油可甜了。”
她学着他的样子,小心挖了一口奶油含进嘴里,哐当扔了勺,捧着脸,全是震惊的神色。
虽然这个奶油和她白天吃的奶油号角是一样一样的,可因为是那么大的蛋糕,所以就觉得更好吃了呢!
奶油里还有软绵绵的蛋糕!
唐老师把最大的樱桃轻轻放在她的蛋糕花旁,小闺女主动张口说了声:“谢,谢谢阿阿姨。”
宋亦在桌下踢人,宁放忍着没出声。
宋老师变魔术一样变出个胶卷照相机,把岳佳佳捧着大蛋糕舍不得吃的画面拍下来,朝那边小哥俩使眼色,宋亦用手指挖了点奶油点在了妹妹鼻尖上。
小孩怔怔的,起先不明白哥哥为什么要这样,后来见大家都在笑,也跟着笑,于是她又有了张单人照,穿公主裙的娃娃坐在椅子上,小花猫一个。
唐老师把她的手大胆地摁在了奶油里,小声教她使坏,她举着奶油哒哒哒去找哥哥,宋亦让她呢,蹲下来,挨了妹妹一巴掌奶油,笑着把她举高,作势要给她来个更厉害的。
小孩欢喜又激动地尖叫,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满巴掌奶油不小心糊在哥哥头发上,她往宋亦脸上贴贴,腮帮子那儿挤出一蓬软肉,宋老师咔擦一声,把两个孩子拍了下来。
宁放不肯上前,笑他们幼稚。
唐老师趁兴开笔,在小笺上给三个孩子写了箴言当回礼,谢谢他们对她与宋老师结婚纪念日的用心。
宋亦拿到的是——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宁放手里的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至于岳佳佳……
唐老师边笑边写——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小闺女攥着瞧了好半天,捂在心口。
没瞧明白,但她觉得有礼物总是好的。
宁放玩着相机,让宋亦和宋老师挨着唐老师,镜头里,一家三口幸福极了。
他手指轻轻一摁,把这一瞬留住。
然后感觉到有个小动物蛄蛹到他腿边,蕾丝裙摆刮着他小腿。
宁放低头,对上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
他与岳佳佳站在桌子这边,幸福的宋家三口站在桌子那边,一时间,仿佛有一道河,永远迈不过去的河,将他们归为两类人。
宁放也察觉到了。
小娃娃张口,小小声喊:“哥哥。”
即使怕他,也仍旧想亲近他。
很多话说不出,就这么静静仰头看着他,一张小花猫脸,皮肤白的跟瓷似的。
宁放不想让她这么看,不想让她看出他们俩的相似,冷冰冰地:“再看弹你了啊!”
手作势伸出来。
小闺女还记着上回挨打的事呢,忙捂住头蹲下来,要躲开哥哥的脑瓜崩。
宁放啧了声:“这胆子比鸽子大不了多少。”
说完就知道自己说错话了,不吭声了,期盼她没听见。
可她听见了,垂着脑袋瓜。
鸽子没了。
刘珊从前样子做得很足,饭点前后总是要回来露个脸让大家知道她有在家的。自打开始扶腰后,一天比一天晚。
几个牌搭子捡她爱听的说:“你这肚子尖,一看就是男孩儿。”
她最近牌运好,也觉着是儿子在护着她呢,笑笑,场面话讲的好:“男孩女孩都一样,小放虽不是我亲生的,我也拿他当自己孩子。”
这话谁也不会信,听听就过。
这天她赢了不少,本来心情挺好,在院子里听见宋家热闹,走过去打声招呼,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大蛋糕和钢笔。
去年因为宁放妈妈的离世,宋老师和唐老师把这一天当做很普通的一天度过,没有张罗,所以刘珊并不知宋家还有过结婚纪念日的习惯。今年岳老爷子也离开了,可宋老师和唐老师私下商量,过不过的不重要,想让小闺女开心些,让院子里热闹些,于是刘珊才得知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看唐老师很喜欢那支笔,笑着问:“是小亦买的吧?这孩子就是懂事儿。”
宋亦默默把这份不属于他的表扬接下,唐老师没出声,小心收好钢笔。倒是一旁的小娃娃听了,不乐意了。
她见过宁放在夜里数钱,见过他提着很漂亮的礼袋,见过他把礼物送出去时的神情,她并不知道大家为什么不说,她还没想明白呢,短短的手指朝寸头少年指了指,嘴里喊:“哥哥。”
刘珊朝宁放看过来,一下子都没反应过来。
小娃娃的手还指着呢,嘴上说:“笔。”
刘珊脸色就不好了,想再问问,宁放微微蹙着眉:“我送的,怎么了?”
刘珊阴阳怪气:“我这当妈的成天忙前忙后不领情就算了,我真替你爸心疼,累死累活也没落着好,宁放,你爸回头要是知道,得多难受啊。”
说着看了眼宋老师:“你亲爸还在呢,倒是孝敬起别人了。”
宋老师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唐老师仰着下巴:“怎么哪儿都有你?跟你说的着么!”
唐老师这话很有水平,跟你说的着吗,你一外人。
刘珊就不干了,扶着腰进来:“那我回头就问问老宁,跟不跟我说的着!”
宁山河回来就听见这句,脚步一转往宋家来,进门笑着打招呼:“哟,这么热闹啊。”
然后瞧见一屋子人都沉着脸,岳佳佳直接躲宋亦身后了。
宁山河看向角落里的宁放。
宋老师把宁放一挡,说:“你甭看他,我问问你,我收你儿子一份礼错没错?合适不合适?”
唐老师腰杆挺得直直的,刘珊见撑腰的人来了,也挺得很直。
宁山河问:“送什么了?”
一听是钢笔,顿时觉得刘珊大题小做,同时也觉着宁放这礼选得好,合适。
他就问一个:“你哪来钱?”
宁放说:“没偷没抢。”
那宁山河就更没理由反对,拽着刘珊要走,直呼对不住。
刘珊站在院子里:“你还对不住?你怎么对不住了?老爷子那事不是你托的人情?不是我怀着小的忍着难受好吃好喝伺候的?人家谢你了吗?!”
屋里,岳佳佳忽然缩了缩肩膀,想起来在哪儿闻过蜡烛的涩味,那是爷爷的葬礼,爷爷的照片旁摆了好多白蜡烛。她那天很害怕,头一回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难过。
宁放本来没想搭理,蓦地从宋老师后面窜出来,想把那人嘴缝上,看看还敢再提!
下一秒,他被宋老师抱住了,而宋亦捂住了妹妹的耳朵。
“行了!”宁山河喝了声,“怎么又提这事!”
他在夜色中看了看刘珊委屈的神情还有她的肚子,缓和下来:“我还没吃饭呢,回家吧。”
刘珊见他不高兴,顺着梯子下,边走边埋怨:“怎么,还不能说了?宁山河,不孝顺我就算了,往后你还指望他?得了得了,以后啊,咱一家过,你不是没儿子。”
说着抚了抚肚皮。
宁山河把门一关,叮嘱:“你往后少掺和人家的事儿。”
刘珊啧了声:“还老师呢,什么文化人啊,没脸没皮的,在孩子面前那样,我是做不出来。”
宁山河没说话,躲去厨房煮面,等水开的时候愣了愣神,想起宁放妈妈走之前,说也想过过结婚纪念日。
但他太忙了,抽不出空,后来给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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