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二炉香·水三千(六)
第二日清晨阳光晒在了脸上。画妩迷糊的睁开眼,看到沈晏靠在榻上,左手撑着头,手指搭在眼角上,眼睛半阖不知在想什么。像是觉察到她醒来,他转过头,眼神迷蒙的把她望着,低低叫了句:“阿妩……”
香炉已没有香雾飘出来,画妩迷糊的说:“你醒了?昨天真是不好意思啊,我想提醒你的,可是你动作真的太快了。”
沈晏的手微微一顿,眼神旋即清明,停了一会儿说:“……嗯。”
“韩越城的香燃好了吗?你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嗯。还有些事,一并办了才回来。”
画妩想起那一晚他和那个属下的对话便没问下去。这时顾玉楼也翻了个身醒过来,睁眼看着床顶半晌:“我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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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因画妩之前已经这样过了三天,此时也不觉得有多难捱,和沈晏一人捧了本书来看。倒是顾玉楼,脸上云淡风轻,一双手却微微发抖。从早晨到傍晚,一个姿势都没变过。
天色渐渐黑了,却没人有心思去点灯。黑暗里沈晏阖目假寐,顾玉楼呼吸急促,画妩也开始有点坐不住了,但想到顾玉楼一定更急,便安慰她:“你……你别急,许是他腿脚不灵便,走的慢。”
“我从来都不知道,我居然会害怕成这样。”
画妩说:“那是因为你从来没有想要什么东西想要成这样。”
顾玉楼默了一会儿,低低笑了一声,也不知是因觉得她说的很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说:“你知道么吗?小时候我时常挨打,心中觉得若是有一日能唱成名角便不会被打了。就这么熬啊熬,终于熬出了些名气。可是午夜梦回,却觉得……”
房门被人砰然撞开,立即打断了她的话。一个人影跌跌撞撞跑进来,撞到画妩伸出去的手,然后一把将顾玉楼抱了个满怀。
这想必是一种默契。这样黑的房间里,他能这样准的找到她,将她纳入自己的怀里。顾玉楼手里的茶杯倏然碎落在地上,画妩忐忑了一晚上的心也在这一刻落回胸里。终于来了啊,她想,这真是一个让人期待了太久的结局。
黑暗里,画妩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人握住,有些凉的指头,比她大很多的手掌,点到为止的覆着她的几根手指。沈晏引着她,轻轻叫:“阿妩。”
身后的顾玉楼嚎啕大哭,画妩觉得眼睛很酸,囔囔的“嗯”了一声。沈晏紧了紧她的手,声音柔的像云锦拂过一团棉花:“累了吧,我带你去吃些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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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扬州城发成了一件大事,这事在顷刻间被传的人尽皆知,并由叶云谏的口转达给了画妩:韩越城给顾玉楼下聘。
彼时画妩正在吃点心,惊奇道:“韩老侯爷让他娶?顾玉楼是戏子啊。”
叶云谏抹了一把被她喷到脸上的酥皮屑:“也许可能是韩老侯爷本身也挺喜欢顾玉楼的呢?也许是他觉得娶进门来一女侍二夫也挺好的呢?”
画妩把手按在他脸上往后一推:“你去死吧。”
不过无论原因如何,沉香阁的任务已经完成。辞别顾玉楼的时候她并没有多兴奋,反而显得很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回去替我多谢苏合。代我,问她一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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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第二天启程。因来时着实是被叶云谏催着一直赶路没有好好游玩过。这一路回去放慢了行程,耗时整整二十日方才回到姑苏。
回到沉香阁时正是晚饭的时间,苏合这样的人自然是在用饭。画妩离着老远闻到饭菜香,跑进去果然见到苏合左手端着酒盏,右手握着鸡腿对她笑:“画妩姑娘为顾玉楼燃香,一下子轰动天下,连我都听说了。哦呵呵呵,真是名师出高徒。”
画妩和叶云谏均双双无语,久别重逢的感觉瞬间没了,无语坐下来吃饭。喝了半碗汤的工夫沈晏才走进来,苏合与他打了个照面,两人均顿了顿,旋即沈晏看向画妩,像是不大想说又不得不说的纠结,沉声道:“顾玉楼死了。”
画妩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沈晏看了她一眼,道:“顾玉楼大婚当日自缢在小楼上。迎亲的喜娘带着人撞开了门才发现。她心口还是热的,想来刚死不久,但到底救不回来。”
画妩呆了半天才反应过来:“……怎么会?”
“锦屏说她自从韩越城醒来后就一直不大开心,整日里都一个人憋在房里一言不发,只有韩越城去的时候才说说话。但她以为顾玉楼只是紧张,未曾想过她是心存死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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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之日,锦屏从巳时就开始帮顾玉楼梳妆。长长青丝垂下,又软又滑,衬着金色的发冠格外夺目。
顾玉楼彼时只是握着一串紫水晶的璎珞,让她用这个。锦屏笑着说:“今日是您大婚的日子,小侯爷给您选了一整套的金饰,说显得富贵有福气。”
然而顾玉楼却分外坚持,把那套首饰塞给她:“我让你用这个。”
锦屏只好给她换了上去,感叹说:“韩小侯爷真是有心。我听说他在韩府专为您砌了一座小楼,连门前的台阶都用的白玉,就因您名字里有‘玉楼’两字。您是苦尽甘来,总算熬到了这一天。”
顾玉楼望着铜镜里盛妆的自己晃了晃神,静静说:“我不叫……玉楼。”
锦屏“噗嗤”一下笑出来:“小姐说什么糊涂话。您不叫玉楼叫什么?”
顾玉楼愣了好半天,慢慢低下头去:“……我也不记得,我叫什么。”
梳妆完毕后,顾玉楼遣了锦屏出去,亲手将那件华丽得不能再华丽的喜服穿在身上。宽大的袖幅倾泻在地面,火红的裙摆在身后拖了一丈,金线绣纹耀得人几乎眼睛发酸。她穿着这套盼了七年的衣服,在房间里头,开始唱《浮梦三生》。
这本戏全本三十七出,顾玉楼每次出去也都是挑着唱,从没有哪一次从头唱到了尾。然而这一天,她从午时三刻开始唱第一折,柳月娘轻轻一个回眸,最初的那个亮相:“小女子年方二八,却困在那红楼深处。可怜本一枚无瑕玉,落得风尘……”
太阳从头顶转到了西方,远处的韩府响起了热闹的声音。这场大婚虽然仓促却丝毫不减分量。侯府的小厮沿路散着喜钱,每个人都欢声笑语说着吉祥话,韩越城赏了一遍又一遍。半个城的人都挤在街上想沾一沾这份喜气,迎亲的队伍停了又停,韩越城大笑的声音掩都掩不住。
顾玉楼仍然站在那小楼上,穿着一身嫁衣,唱到了最后一折。
她望着天边,看着夜幕渐渐降临。这一出戏没有人跟她和。她只有一个人,孤零零的,和她之前的二十八年一样。
“画楼听雨,茶凉难续,怎奈何这凉夜长长。清泪几许,见这细雨飘零。奴本一叶浮萍,无根而生,八宝妆盛,却不知人面桃花又何如。凤箫声断,玉壶转,美人迟暮。心寒痴断谁可复,倾泪往回顾。红尘难续,终只得这半更残念。浮生梦断,一把尘烟。一世夙愿。一梦,已是……一生。”
顾玉楼把脸扬起来,望着静谧的夜幕,望着远处灯火通明的侯府。不曾再有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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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第一旦角顾玉楼自缢的消息在她大婚当晚传遍了整个扬州城。韩越城抱着她的尸身跪在院子里一夜不曾半分动弹。韩老侯爷气得大病,他母亲也来顾玉楼的小院跟他哭了三次,求他回府。然而世人的闲言碎语在此时此刻对他来说毫无关系。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到她的小院时,也是这么个夜里,她说她的命很轻贱。可是他此刻抱着她,却觉得这身体有千般万般的重,压在他的心口,喘不上气来。
这是个多么柔嫩的人……韩越城看着她的脸,苍白的皮肤像要透出光来。可是这张脸再也不会有光了。明明那么容易欢喜的一个人,明明会因为他随口的一句话就那么欢喜的一个人,却活得那么疲累。
韩越城轻轻握住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掌里,那双手显得那么小。纤纤手指毫无力气的垂着,他摸索了半晌低下头去看,苍白的手掌里血肉模糊。
那是被簪子刺在手心里的两个字,是她的名字,非常简单,却被刺的乱糟糟的,像是想了半天不曾想起来,狠狠刺了千万遍。韩越城辨认了很久很久,忽然握住那只手,嚎啕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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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结局来的太过突兀,从沈晏嘴里平淡的说出来,愈发让人不觉真实。
叶云谏叹:“顾玉楼自己心里明明知道韩越城爱的人并不是她。想来他现在越对她好,她便越是不能放下这个心结。”
画妩却连连摇头:“不……不,韩越城是爱她的。”她看向苏合,“多年前,是否有一个叫范明珠的来跟你求香?她求一枚忘川,却不是给她自己。她给了韩越城,韩越城把顾玉楼忘了。”
苏合眼神一紧,画妩闭上了眼。
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范明珠嫁去侯府前买了一枚忘川,燃给了韩越城。韩越城闻了忘川,忘掉的是顾玉楼。他一生之中最爱的人是顾玉楼,最伤情的人也是顾玉楼。他爱她,珍惜她,宁愿把她认做妹子。画妩绝望的想,自己猜的果然没有错。
这就是为什么苏合当年没有给顾玉楼一枚水三千。因为范明珠是她的主顾。
这就是为什么苏合要画妩去见顾玉楼,因她与范明珠毫无瓜葛,苏合相信她可以看出。
画妩对叶云谏说:“我给顾玉楼的是莲花香,让她只是睡了三天。我让沈晏去给韩越城燃了忘川。忘川,闻一日可将最执念之事忘记。若再闻七日,便可将一切记起。”
“可是我不能告诉她,范明珠的事我没办法告诉她。太傻了,太傻了!她以为韩越城不是真的爱她,我……”画妩说着,抬头看向沈晏,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喃喃,“我应该告诉她的……我应该告诉她吗?”
她陷入无限的自责里,可是她心里知道,她并不能告诉顾玉楼,就像苏合不能卖给她水三千。
画妩掩面流下泪来。整个屋子静得可怕,寂静给所有人带来了无限的感伤,空旷的只留下画妩的哭声。
清冽的杏子香味笼罩过来,一个宽大的臂膀揽住她。她靠在那双手臂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对不起,二丫。”
——————————————水三千·二丫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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