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三炉香·一重山(三)
冷香堂里,画妩与桃泱相对而坐。
这个名字可谓无人不知。她在市井的传说中几乎神魔化,曾有人在夜半时分见着了桃泱的半幅身影,回来后整个人几乎疯魔。他跟人们说,桃泱,她不能算是人,她是鬼魅,是个妖孽。
画妩实则对桃泱并不了解,但到底这些年跟着苏合,江湖上的秘辛多多少少都听过些,也就有了点耳闻。
这世上的所有人都听过一句话:
天上无忧,冥界青琉。
无忧是一座楼,青琉却是一个人。
前者表面上是座青楼,唤作无忧。夜夜笙歌,烟尘画柳。内里却盘根错节,唤作无欢楼。人们不知道他掌管着多少票号,也不知道他垄断了多少地方的盐铁,更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的杀手多少的死士。但谁都知道,无欢楼惹不得。
后者青琉,却只是一个人。这个人,他是西域大光明宫的教王,掌管西域最高的势力,享受西域三十六国供奉,无人可以奈何。然而人们也都知道,青琉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桃泱。
桃泱是大光明宫的护法,坐掌九十九鬼,三百六十死士,执行暗杀的力量。两年前她第一次在中原现身,九十九鬼悉数随行,在一个入夜时分自西京的朱雀大道缓缓行过。她一身血红的衣服被人抬着,宛如鬼王一般。一百个人静的没有哪怕一丝声音,连呼吸都听不到,宛若百鬼夜行。
凡是她想要杀死的人,从未有一个能逃脱。而可怕的是,桃泱此生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但从未有一个让她亲自动手。她的身手成谜,可所有人都知道,她的身手比她的手下可怕得多。
然而真正让她变成一个半人半鬼的传说的,却是因为她没有人类的情感。
桃泱的杀父仇人就是她后来的主子,大光明宫的教王,青琉。她十二岁时家里被灭满门,全家一百二十八口没有一个活下来,唯一的例外就是桃泱。所有人都以为她会为父报仇,而让人跌破眼眶的是,她成为了青琉麾下的杀手。
三年之后,桃泱成为大光明宫的护法。也是从那时起,大光明宫真正的统治了整个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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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妩这时候抬起头来,看向这位传说之中的桃泱。那是一副艳而华丽的面容,像一枚透雕点翠的攒金步摇,美艳得让人无法直视。与顾玉楼的好看完全不一样。
顾玉楼的美像一幅写意的山水,整个人几乎入画,清清淡淡的一笔,笼着点朦胧,在烟雨中随随便便的一站就是一幅画卷。
桃泱的美却肆意张狂,一双眼睛狭长,眼珠是浅浅的琥珀色,倦倦半阖,眼尾微微挑上去。她的眉毛长得极好,几乎不需要去画,深深的眼窝使得一双眼眸更加深沉,让人无法看透到眼底。火红的唇将她的脸庞衬得更加雪白,妖艳的不可一世。
而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脸上的疤痕。这疤从她左边耳垂后面延伸出来,弯曲着往上斜斜婉转,像是一条盘踞在脸上的蛇,擦过颧骨的边缘转了个弯,贯穿了整个左眼,骇人而恐怖,让这传说中非人非鬼的女子更加妖异。
她穿一袭红色的衣裳,宽大的袖幅从手腕边流转下去,与衣襟混在一起,席地而坐的一歪就拖了满地。那是残阳晚霞的颜色,像是将朝霞与晨光浸入了最深沉的夜幕里凝出来,窒息而压迫,被烛光映衬在整个房间里,铺天盖地,像是绛红的血流成了河。
桃泱斜倚在长绒的毯子上,一只手撑在鬓边。虽然只是静静坐着,她身上却透出压制不住的狂肆,仿佛只要轻轻动一动手指,整个天下就会被血光掩埋。放肆得震慑心魄。
这时候沈晏抚了抚画妩的头发,话却是对桃泱说:“前两日还听说你在胭脂山,怎么今日到了姑苏来。”
桃泱挑起眼角来看向他,轻轻笑一声:“沈楼主。晋阳一别,好久不见。”说完她转头看着画妩,“我来找她。”
她笑声依旧声如鬼魅,桃泱抬起手来弹了弹指甲,淡淡道:“昔日在晋阳听你唤她,未曾留意。近日方才想起来——沉香阁的少阁主,苏合唯一的弟子,鼎鼎大名的画中香的主人,可不就是叫阿妩。”
画妩想此事当真绝无可能。她统共还没见过几个客人,画中香也才不过使了一次,怎么也想不出为什么会是“鼎鼎大名”。
桃泱依旧垂着眼睛:“我来这里,是来要一枚香。听说沉香阁七种香中有一枚名为一重山,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画妩倒是没想到她会来求香。可是转念一想,她不求香跑到沉香阁来干什么?“你说得不错,一重山是沉香阁的东西。只是现在苏合不在,你若想求,便得等到苏合回来。”
桃泱这才抬起头来看她,轻轻的,“哦?”了一声。
这一声好听得紧,桃泱笑了:“顾玉楼之死传遍天下,谁都知道她死前见的人是你。你能为她燃一把香料,为什么却让我等苏合?”
桃泱在杀戮中长大,她这时候清清淡淡把画妩望着,于她来讲不过一个非常平静的眼神,却不自觉带了杀气。画妩心里突地一跳:“实不相瞒。我在苏合门下学习制香九年,顾玉楼是我的第一个主顾。我看了顾玉楼的梦,觉得这世上来求香的人大抵都有不同的伤情,很不愿意再见到。”
又静了一下,续道:“苏合去了澜州北地。你若是等不了,脚程快些,应该还能找到。”
桃泱拂了拂袖子,脸上似笑非笑:“这你大可放心。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什么伤情。”
画妩淡淡笑笑:“你若听不明白我说什么,我也无可奈何。”
房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桃泱脸上依旧是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配在这时候,映着外头落进来的月光,寒意徒然显现出来。画妩无意识的蹭了蹭胳膊,觉得这寒意可当真是彻骨。桃泱说:“我从西域赶了十日的路,却不是为了来听你这一句,无可奈何。”
画妩脑袋发懵,正要说话,沈晏在旁忽的开口:“桃泱。”
这两个字他说得低沉,却满是分量。画妩心底被这充满警告的两个字惊了一惊,转头去望,却见他只是慢悠悠喝着手中一杯淡茶。
对面的桃泱也默了一瞬,失了笑:“沈楼主,可当真是护内。”她一沉吟,“无妨,我可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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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画妩百无聊赖在零陵堂中翻着古籍制香。叶云谏第四十七次问:“桃泱到底什么时候走?”
画妩心不在焉:“等得不耐烦了自然就走了。或者等到苏合回来,自然就有结果了。你急什么?”
“你家里住了个阎王,你不急?”
“无所谓啊。”画妩耸肩,“她都没出过冷香堂。”
叶云谏被她的态度气得语气也冷了半分:“若你还是王昔玦,身后有王家可以倚仗倒也没什么,可你现下不是了。王昔玦可以是王家千金,但画妩只能是沉香阁的少阁主。”
他鲜少如此正经的与画妩讲话,一时间画妩也愣了。良久,伸手摸了摸叶云谏的脸:“你果真是叶霄吗?”
叶云谏拍开她的手:“你若连桃泱都打发不走,趁早让位,别做这少阁主。”
画妩“啊”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觊觎少阁主的位子。你果真是叶霄。”说完在叶云谏的拳头挥过来之前拍拍手站起身,“你说的没错。我去会会桃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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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香堂房门紧闭,桃泱半卧在毯子上,怀里抱着一盏琴。画妩缓步走进去,桃泱却一直低着头,像是没感觉到有人进来,只是看着怀里的琴一言不发。
她身材瘦削,卧在层叠的衣服里,纤细的手腕衬在宽大的袖幅上,整个人就显得有点凄凉。然而这凄凉里,她的声势却一点不减。两个人就这么静了很久,画妩没话找话:“你这琴看着很好,有些年头。怎么我好像没听到你抚琴的声音?”
桃泱这时候才总算有了点反应,低声道:“我不会抚琴。”
画妩无语的顿了半天觉得这话真是让人接不下去了,尴尬道:“啊,是吗?这样啊。”
桃泱只是低头看着怀里的琴:“你会吗?”
画妩点了点头。然而没想到的是,桃泱突然将怀里的琴递到了她面前:“你会不会弹,《桃夭》?”
画妩是真的不知道她到底想干什么了,愣愣把琴接过来,拿到手里才发现那琴上布了一道长长的裂痕,直接从正中间劈开,像是被利刃劈断,后来又给拼了回来。这张琴材质极好,桐木面,杉木底,原本该是旷世好琴。但由于曾经断过,传音的效果只怕不能复原。
冷香堂的小几不知被桃泱弄去了哪里,画妩干脆就抱在怀里弹。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本是一首喜气洋洋的词,桃泱却摇头打断:“不对。”
画妩并不知道是哪里不对。桃泱只是淡淡伸手把琴要了回去。
因此就又是长久无话。默了半晌画妩才想起来自己这趟的目的:“桃泱姑娘,你这个生意我做不成。你如果真的求香只能去找我师父,我真的帮不了你。”
桃泱一边听着一边伸手拨弄琴弦,一声声的,不成调子。听了这话抬起眼角睨着她,轻声道:“画妩姑娘,你也要知道。我来这里,并不是来‘求’什么东西。一重山,我势在必得。你不给我便抢。”
画妩觉得自己跟桃泱简直无法沟通,眼见着谈判就要再次破裂,房门轻轻开合,沈晏走了进来很是新奇的看着她,声音都带着开心:“从来没听你唱过歌,原来也不输顾玉楼。”接着又看向桃泱,“听闻青琉死了。你动作倒快。”
桃泱失笑:“你的消息来得更快。这事想来大光明宫的人还不敢声张,却能跑到你耳朵里。”
画妩几乎无法抑制自己的惊讶,话也是脱口而出:“青琉?大光明宫的教王?他怎么会死了?”顿了顿,只觉不可置信,“你杀了他?他不是你的主人吗?”
桃泱闻言,挑起一边的唇角斜斜挑了个笑容出来:“我生来只忠于我自己,没有人配做我的主人。”
“可是青琉是大光明宫的教王,你是大光明宫的护法。他不是你的主人,你怎么会是他的护法?”
桃泱终于抬起眼睛来看她,露出一个很深的笑容。像是猎户看到猎物不出意料的掉入自己所设的陷阱,毫不意外却又心满意足:
“你想知道?给我一重山,我让你入梦,自己去看个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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