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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风变


转眼到下旬。一则羽林郎的急报上呈至宣室殿内,便打碎了皇城一切表面的平静。那急报上写的是,“太子率领西北数兵往北都而来,现已到垄水之地,不日便可攻入皇城。”

        天子紧闭双目,脸色阴沉,额角上暴起的青筋暗示着他的愤怒。

        当了这几年的皇帝下来,他已经很久没有过像现在这般压不住脾气的时候了。就是要有发怒的时候,也能先沉着气想好解决办法。

        何以像现在这般闭着眼良久不说话。

        底下好几个禁军统领等着指示。其余人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个,宣室殿内陷入一片死寂,气氛下降到了冰点。齐猷当然知道是为什么事,但他只是跟着众人惊讶,恼怒,伏拜在地。

        “叛贼一律不留!”座上,天子终是沉沉开口,

        “陛下!”原丞相得知了消息,刚才到达无极宫。他连滚带爬地到天子脚下,欲要挽救局面,“太子少不更事,背后定是有奸贼鼓动才会如此。陛下万不能被奸人所蒙蔽而留下弑子之骂名啊!”

        这事除了原丞相之外,谁都不敢轻易出来说话。就是一定有人要出来说上几句,也都只能跟着丞相说上几句“太子年幼不懂事,望陛下三思”这样不痛不痒的话。

        怒到极致反到了嗤笑的地步,皇帝便抓起长案上的尺牍朝原袆的脑袋顶掷去,“行,那就看看这背后奸贼到底是谁?”

        堂下,齐猷伏身眼珠微微转动,面色逐渐凝重。

        十月,太子瀚领西北军队杀至京畿岐阳之地,这事就是再无人敢开口传,当下也已被闹得满城风雨。

        被人鼓动的太子瀚自然是不清楚手下兵力到底是什么情况的,率兵赶至岐阳甚至都还未来得及进入城内,便被羽林军一举拿下。当晚就送进了诏狱,等候问审。

        楚越就静静听着田汇报,说赵皇后已经在无极宫外跪了很久了。她和原丞相都一口咬定不是太子本人的主意,定是有其他人从中作祟。

        “都跪了一天了,还想着为儿子留命呢。”

        说完上句,她还不满足一样的要继续嘲讽:“那诏狱是什么地方?是生不如死,鬼都不敢待的地。就是壮汉进去都有被活活吓死的,何况还是自小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呢?”

        朝升夫人这几日正专心练字,也想着养起些处事不惊的心性。她蘸着墨水轻轻落下一笔,心中果然毫无波澜。这结果是早就预料到了的。现在听着就像是每日听田和祁香过来同她说“今日吃粟米,吃炙肉”一样寻常。

        还不急,唯一的精神支柱没了,下一步就是赵筱了。这么久的局布下来,总该也要看到她绝望至极的样子。

        “不然怎么能叫报复呢?”她的心底刚念完这句话,那竹帛上的一笔就已经歪了。

        “嫂嫂?”司徒凌的声音将她的沉思打破。吉天长公主出嫁前便一直留住在皇宫,除了长乐宫她跑得最多的便是朝升宫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到处做做客也能打发打发时间。

        二人都知道现在朝堂上的局势,所以说起话来并不似平时那样轻松。

        长公主淡淡的笑着,又平淡地说了一句,“瀚儿要是被撤下来,那太子的位置准得是阿谦的了。”

        这话不知道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反正她试探人时的那表情是不变的。楚越一眼就能看出她是在套话。

        这丫头看似单纯,但其实也是藏着心眼的。在有些事上甚至比任何人都能看得明白,只是不知道是真的顶了天的聪明,还是靠女人天生强烈的第六感。

        楚越想了想,司徒凌没有任何根据,不可能会是靠事实联想到她身上的。那就只能是根据自己的直觉来猜的了。她便收了收脸上的笑容,“当太子可太危险了,因为脾气不好就要被丢到西北去历练,在那过得不自在了还要走上歧途,倒是可惜。”

        这话冷不丁的就把责任怪罪到太子瀚自己身上去了。

        就算太子被废后最大的受益人是楚越,但整件事一盘算下来,还不是因为太子瀚自己不争气,去年刚和他老子对着来过,今年还这样。自己脾气不好,又能怪得了谁?

        “要是换了阿谦去西北啊,我这手就是再长,也不能伸到西北去管教啊。”她接着又补了一句,看似是在说阿谦,其实也是在表达太子瀚远在西北,她可干涉不到。

        这事与她,八竿子打不着。

        司徒凌就憨笑了几声,为自己方才的失言做缓和,“哥哥这么疼嫂嫂,怎么会舍得把阿谦派去西北呢?再说了,阿谦脾气好得很,才不至于到那一步呢。”

        这事绕过去了楚越也就不多提,过会仍旧和司徒凌说说笑笑。

        ……

        诏狱办事的效率是毋庸置疑的。据说问审令发下去的当日,太子瀚就招了。

        这幕后之人的名字一出来,御史中丞便最先上报到无极宫去。

        那日皇城上空的天阴沉得很,宣室殿大门紧闭,除皇帝和御史中丞二人以外,里头再无他人,就是成奎这么个常年守在皇帝身边的人,也是在外头待着的。半点听不着里面的动静。

        而后大约过了有小半个时辰,御史中丞才从里头出来。他的脸色既惶恐又带着后怕,也不知是被皇帝安排了什么。

        太子造反一案背后的始作俑者到底是谁?天下间众说纷纭,却都不得而知。

        柏夫人来拜访楚越的时候,也少见的八卦了一下前朝的事。“这背后的人究竟是谁?陛下知道了为何不立刻就抓着他?”

        天下人都有好奇心,就算知道这事不宜多打听,但是传得邪乎了,大家就都想着一探究竟了。柏夫人这么提一嘴,其实也是想试探楚越知不知道。

        “管他是谁,要是查出来总归会定罪的。”她装作不在意地回着话,但心里又还是不由得困惑起来。

        这事着实弄得神秘,不第一时间把背后的人宣张出来,倒弄得人心惶惶。

        莫非……

        她无意识地点了点身前的耳杯,又觉得并无可能。她与齐猷交代过不必亲自出面,所有事情都要几经人手安排下去。单就一个最关键的韩郎直接听她的令,可现如今他都还不知道上头安排他的人到底是谁。

        所有的步骤算是缜密,也够藏着绕着的了,应该是如何都不能查到背后的人吧。

        晚上与皇帝待一块的时候,楚越还没开口,皇帝倒先问起了她,“人人都试探着要问出背后的人是谁?你为何不问朕?”

        皇帝的语气听不出喜怒,自然也感受不到问话背后的意思。楚越心里微微起伏了一瞬,就和以前一样的顺着司徒邑的话问,“背后的人是谁?”

        这便是她最自然的状态。当初就是她母亲犯了事她都没有主动问的,何况今日还是一个不相干的人。

        司徒邑就笑了,拉着还在写字的她往自己怀里带,又将她的头发搓得一团乱。“怎么还这样?你就不能和别人一样追着想要搞清楚的?”

        看到司徒邑这个样子,楚越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下。她便自然而然的为皇帝把自己的头发弄乱而发火,“今天晚上你自己回无极宫睡去。”

        “错了错了。”皇帝立马拉住了她的手求饶。

        夫妻间有了一些小打闹,也总算是将司徒邑从儿子造反的阴沉心情里拉出来了一些。

        这么一直瞒着到了下一期朝会上。御史中丞才代君王意,将鼓动太子谋反的幕后主使公布出来。

        “废太子于诏狱中已交代,乃是为原袆所指示!”

        此话一出,宣室殿内一片哗然,群臣议论纷纷。难怪今日朝会不见丞相,原来是早被暗中抓过去了。

        “可是当日不是丞相自己先提出太子身后有奸贼的,怎会是他呢?”

        “莫不是,贼喊抓贼?”

        老司空陈泉冲那两位私语的官员摇了摇头,示意不可胡说。如今罪证已定,再是怀疑有什么用。

        群臣之中,除了那授天子令发言的御史中丞,也就只有齐猷这个真正的幕后主使是知道真相的了。原袆落马不过是皇帝顺水推舟做的,他早就想换掉丞相了,这次不过是因为太子造反而提前罢了。

        皇帝亲自下手,各方面自然是做的天衣无缝。前有太子瀚于诏狱中的“供词”,后又有西北军营来的调查文书,罪名就死死地焊在了原袆的背上,让他根本没办法翻身。

        原太后自然是最开始心急的人,可在打探完消息回来后,也生了害怕,不敢强加干涉。一为证据确凿确实无法反驳,二为皇帝心中能有个数。她只派人给皇帝传了一句话,“老身年纪已经大了,受不起折腾了。皇帝要罢免他的官,关他的禁都行,就是不能杀了他!”

        原太后为保住自己弟弟的性命,只能暂且选择退一步,便在太子瀚的事上一并选择了沉默。

        赵筱见事情再难有转机,便只盼着靠夫妻多年的情分来打动皇帝了。这一日她又在无极宫外跪了很久,中间几度晕厥。直到皇帝处理完政务出来,她欲要上前,却被黄门郎挡下。

        司徒邑知道赵筱在石阶下,脚下步子只稍稍一顿,并没有投过目光去,回想这些年她做过的事,漆黑的眼底便瞬间失了光泽,如同注入寒冰一般。

        原袆既已提前落马,那她这个皇后的生死也就不用管了。

        成奎性子稍软,与赵筱悄声说,“娘娘跪在这也没用,回去吧。”

        这天看着也暗了,赵皇后已经够可怜的了,前头因巫蛊之事失了皇帝的宠爱,现在又因为造反之事而要失了儿子。成奎心有不忍,只期盼她别在外头冻着了。

        然而这夜又注定不会是平静的一夜,其他地方不知道收到信没。光明宫反正是半夜就收到了的。鹃襄从门外一路碰撞着进来,被吓得双腿都没了力气。

        “娘娘!殿下。”她面上覆满了泪水,“他们说殿下被吓死了!”

        说是被吓死了的,但其实是因为受了怕一直不肯吃东西给饿死的。只是饿死的说法太过难听,狱吏便往上报,只说是被吓死的。

        毕竟在诏狱当中被吓死的人不在少数,时间一久了也就被理解为正常的事了。

        前儿还吓死了一个官员呢。

        赵筱已经为太子瀚的事折腾好几个晚上没睡好了,听着消息神思一恍惚,直接晕倒过去。

        等消息流传到朝升宫这边时,已经是在第二日了。

        田先说了昨日朝会上的事。楚越微微一愣,指证出来的幕后主使竟是原袆?不过转瞬又回想到齐猷当初说过的话:皇帝早对原袆不满。

        那就只能是司徒邑故意而为之的了。不然太子瀚干嘛要交代出这个可以力保他的人?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她喝了一口米浆又问,“另一件事是什么?”

        “太子瀚死了。”田说:“赵皇后听说这事后也晕过去了,现在都还没醒呢。”她把话说完,就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楚越了,只见她把手里还未喝完的米浆放到了案几上。表情说不上有多愉悦。

        “娘娘?”田便轻声唤道。

        楚越方才回过神来,就淡淡地应了句,“死了好,快刀斩乱麻。”

        接下来,就该是赵筱了。

        光明宫寝殿内,鹃襄守在赵筱床榻边,也不由得小泣了几声。主人跟得久了,手下的大宫女基本就都是同心的了。主人乐她们便乐,主人悲她们便悲。她脸上的泪水都还没来得及擦干净,她家娘娘便醒了。

        这些日子赵筱没吃多少东西,夜里累着了眯会也就自动醒了。就是害怕瀚儿会在诏狱中出什么意外。

        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突然开始一边笑又一边掉眼泪。

        为什么笑?笑这帝王的心冷硬起来,当真是天下间任何东西都比不过的。

        即便当年二人的结合是因利益所起,但她自认为当时他们也是恩爱过的,毕竟他的温柔,也不曾与任何人展现过。

        不想进入这皇宫里之后,一切就都如同梦影一般的变了。尤其是当楚越的出现以后,他的眼里好像就只放得下她一人。

        她从未见过那样的司徒邑,原来他也是可以那样的着急、那样的心疼、那样的爱着一个人。甚至于那个人随意的一个喜怒哀乐,都能轻易牵动他的心。

        赵筱知道,他们少年时的情谊是任何人都比不过的。可她总觉得小时候的事如何能维持到老?帝王对她的爱尚且短暂,对楚越的爱即便多上几年,也不能长久到哪里去,她总能等到楚越也被厌倦的一天。

        不想这么一等,就是十年。那她又算什么呢?自始至终,都是为了利益吗?

        那何其可怜,又何其可笑!……

        “去把丹药拿过来。”赵筱喘息着呼喊,连这几个字都说得费劲。

        “娘娘。”鹃襄看了眼她脖子上的乌青。她知道那是吃了过多丹药造成的。正常服用也就三天一颗。这些时日娘娘却只要不好受,就一把把地往嘴里塞。

        好像只有吞了那些东西,才能让她舒服一些。

        鹃襄欲要劝阻。却得到赵筱再一声吼叫,“去!”

        赵筱这回一口气吃了十来颗丹药,就是伴着水吞下去都费了很大的功夫。她躺了一会待气息平稳。又在安静的寝殿内发出了一声讽刺的笑。

        鹃襄闻着声赶过来,见她嘴唇翕动,便靠近过去,听得她发出极小的声音说,“让蔺婓把千川宫带回来的那套衣物交给陛下,他知道怎么说。还有之前少府令查到的毒米汤呈书,要亲自送到太后手里!”

        鹃襄一惊,伏下身去,“诺。”她的声音颤抖,确是知道其中的厉害。这些事情要是抖落出去,后宫里势必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交代完所有,赵筱再次平躺了下去,仿佛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或许是想等着一个人同她一起到地底下去罢。

        反正,谁都别想好过。

        只是待鹃襄走后。她的胸口又忽然一抖,鲜红的痰血从嘴角溢出,止都止不住。

        她心里知道命不久矣,便不去擦那血了,只是想如果当初父亲不把她强塞进蕹州王府,如果她当时选择逃跑。那现在是不是也就该嫁了个普通人,过着平凡却踏实的生活了?或许她会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能看着他们快乐的长大,不用担心什么所谓的储君位,什么所谓的君恩,就自由自在的。

        这皇宫终归是太可怕了,可怕得让她闯不过哪怕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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